與平時的熱鬧截然不同，街道冷清，行人稀稀落落，就連硬幣掉到地上都能積上一層灰，不見人撿走。
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心事太重的陳鋒懶得過問，只一邊雙手插兜着慢慢走。
外部環境冷清，少了很多幹擾。
獨處是最好的孕育發散思維的土壤，陳鋒腦海中下意識又開始信馬由繮。
他之前把大體的思路搞清楚了，卻依然有問題一直困擾着他。
領袖的問題。
他並不喜歡領袖這個崗位。
這次他硬着頭皮勉爲其難的上了。
從結果看，他做得還算不錯。
但他其實更希望來個絕對信任自己的，有腦子有人格魅力的領袖幫他遮風擋雨，而自己則只需要提供信息與衝鋒陷陣，那多好。
可他撓破頭皮也想不出該怎麼隔空扶出個領袖來。
理論上唐天心是完美人選。
奈何陳鋒並不能準確的控制每次自己過去時，孩子媽是什麼地位。
她依然存在就是最大的慶幸，真不能苛求更多。
這次陳鋒走得如此順，孩子媽也成功接掌兵權，裡面有很多機緣巧合。
慘烈的百年戰爭讓人類命運悲苦，但卻又正是鑄就英雄的時代。
陳鋒應運而生，如天神降世，接連在對抗蕾的重大戰役中扮演關鍵先生，再又在全族絕望之境適時拿出千年先知的身份，徹底征服了蕾，將她變成繁星，這才以無可爭議的姿態執掌權柄。
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未必能輕易復刻。
假如下次過去又是和平時期，孩子媽只是個少將甚至更低的職務，陳鋒覺得很難在短短一年內將她扶成領袖。
哪怕他再自爆身份，讓世人認可了自己的千年先知身份，但沒有血與火的洗練，沒有真正登上戰場的自我證明，哪怕他在訓練場上吊打了全人類，他也不可能輕易壓服所有人。
別人會推舉他成爲人類最鋒利的尖刀，但唐天心在指揮序列中未必能重掌江山。
然而蕾的冷血殺戮創造的大好時機，陳鋒並不想體驗第二次。
一百七十億次對不起，說起來太累。
陳鋒甩了甩頭，努力告訴自己不可能想透的事就不去費神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但人心難控，如果他真能做到輕易的控制思維，說不去想什麼必須想的事，立馬就能不想，那他該自我檢查一下，是不是在腦子裡回顧《世外之歌》的次數太多，整出了自我滲透的幺蛾子。
不知不覺，陳鋒優哉遊哉的走過了梅森學院的大門。
門衛認識他，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都沒上來打招呼，免得打攪到這位大人物的思考。
身爲梅森學院這般音樂殿堂的門衛，終歸有些見識，平素沒少了解業內新聞。
拋開凱蒂·斯威夫特演唱的，由陳鋒作曲，並在格萊美上有所斬獲的《浴火》不談，近兩月陳鋒賣出的那些被他一手包辦作詞作曲的英文歌曲也已陸續發佈，並空降公告牌榜單前列。
甚至，在這屬於歐美圈子的榜單前五十名裡，更出現了兩首罕見的中文歌曲。
一首《自我燃燒》，來自鍾蕾。
一首《縱橫星空》，來自盧薇。
平庸者追逐名利，凌駕於時代之上的強者，則名利自來。
陳鋒如今便是無可爭議的強者，輕易衝破了東方臉孔的桎梏。
看着陳鋒雙手插兜的淡然背影，門衛暗想，他一定又在構思什麼驚世大作吧？
真是個了不起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無時無刻不在思考。
也正是有這樣的專注，他才能成爲如今名滿天下的大人物吧。
陳鋒也沒管旁人的想法，信步入內後，眼角餘光在瞟見學院小廣場噴泉花壇旁有一張刷上白漆的木椅，下意識坐了下去，支起右手撐住下巴，斜着身子做沉思者狀。
遠遠望着他的門衛面色稍變，本想上來提個醒，但終究還是縮了回去。
算了。
他那麼有錢，不在乎區區一套衣服。
在長椅上坐下之後，陳鋒腦子裡又想起最後那幕。
以身爲餌，與敵同歸。
看似很有氣勢，實則孤狼的無奈之舉。
這次只有他一個銀河人類，孤掌難鳴，只能殺他們一人。
如果下次他有更多更強的戰友，甚至自己不再是人類最強戰士，只需要混在軍中美滋滋的當個鹹魚小兵，然後更美滋滋的被大佬們帶飛，又將如何呢？
還有，這次因爲條件限制，只准備了二十萬個涉粒子炸彈。
如果下次做得更完美，人類綜合實力更強，對人員的強制需求減少，然後又保留了更多人口，直接在入侵者出現的位置拉滿一億個涉粒子炸彈，一來就給丫炸到飛灰湮滅，豈不快哉？
這構想看似荒誕，實則具備極高可行性，已經近在咫尺只差一步了。
即便不考慮這些旁門左道，走常規正面戰場，他這次也一口氣逼出入侵者四張全新底牌。
其中蜻蜓戰機與黑洞炸彈更是被分析了個底掉，更被繁星快速總結成論文集，投影到陳鋒的視網膜中強行記了下來。
等再過去時，只要不發生科技大退步，他都能找到適當的機會將這些東西利用起來。
下一次，只要後人們別作大死，自己先把自己給打沒了，人類真的輸不了了。
等打贏之後，陳鋒自覺能在未來認認真真的活一次，享受一次生活。
如果能用一輩子學習科技知識，成爲董山那樣博採衆家之長的人，又或者如歐青嵐那樣在某個領域一騎絕塵的大學問家，那該是多幸福的事。
倘若自己真能學到通達一門學問，再帶回二十一世紀，未來又將如何呢？
陳鋒只是稍一想象那般光景，便有些心猿意馬。
他晃了晃頭，趕緊從這缺乏價值的幻想中抽離，重新考慮起正事來。
人類如何贏得更完美？
陳鋒稍微偏頭，看了看那個同樣在偷偷用崇拜眼神打量自己的白人門衛。
他又想起盧先鋒、勞倫斯等人看自己時更加狂熱的崇拜目光。
唉，如果能在三十世紀隔空扶出些偉大領袖，那該多省事啊。
上次“陳鋒大師”初步形成了“先知”的意識形態，但還不夠強烈，對後世的影響不足以跨越五百年時光深度影響人類的行爲動機，不足以形成足夠強大的約束力，讓後人圍繞在自己的意志之下，呈現出完全的良性競爭的格局。
最終演變成了持續時間長達389年的代言人戰爭，併成爲導致蕾走向極端化的最後推力，讓她掀起了更殘酷的百年戰爭。
幸好自己的存在，才能最終將蕾的成果與自由陣線的成果捏合起來，不讓這數百年光陰虛度。
在這樣的非良性競爭中，各個世界大國與蕾雖因軍備競賽而提速了科技發展，但陳鋒下意識的覺得，如果從2700年到3000年間，人類有幾個接班的偉大領袖，將惡性競爭引導爲良性。
既保持競爭強度，又控制在一定的範圍，不讓戰爭真正發生，那多好？
但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跨越時光，精準的把後人意識形態控制在如此程度。
真太難了！
他瘋狂撓頭。
最終勉強捋順，陳鋒認爲只能姑且想辦法，把已故的自己留下的意識形態，在充滿隨機變量的時間線中嘗試着一代又一代的傳下去。
並祈禱自己的信念真能強到足夠的程度，跨越數百年光陰，投射到某個或者某一羣才華橫溢又品格高尚的完美繼承人身上，並促使這些人站出來，自我開發潛力，承擔起引領文明的責任。
完美主義者特擅長自尋煩惱，陳鋒本不是個完美主義者，他是被一條條人命給逼成型的極端完美主義者。
這次他真鑽進牛角尖裡出不來了。
良久，他給了自己輕輕的一巴掌。
我特麼不想了！
想點開心的！
贏了之後怎麼辦？
但馬上，另一個他不願意正視，但卻無法迴避的問題漸漸涌上心頭。
打爆球型戰艦就真的已經贏了？
這艘戰艦擁有五十萬年的歷史，說明對方五十萬年前就將其造了出來。
在這之前與之後，複眼者沒製造別的東西？
那麼強的複眼者文明，會只有一艘戰艦？
常識告訴他這不可能。
甚至這艘球型戰艦在複眼者的軍事體系中，說不定只是個打前哨的偵察單位。
那就很絕望了。
正如爬山，人們只有披荊斬棘着翻過了一個山頭，才能看見山峰背後的風景。
山峰後的風景雄闊壯麗，但卻很可能又是另一座高聳入雲的絕壁險峰。
過去長久以來，陳鋒的目標都很單純，打爆唯一敵人球型戰艦。
他沒資格也沒刻意的去想過以後的事情。
但現在，戰勝球型戰艦的概率已經從百分之零變成了至少百分之七十，他不得不又添新的焦慮。
從結果看，最可能出現兩種結果。
第一，球型戰艦是敵人的核心作戰單位，強力兵種。人類擊毀球型戰艦，全滅或者活捉戰艦裡的所有複眼者。地球文明成功宣示武力，相互達成和平條約。人類正式開啓與宇宙文明的銜接，進入銀河時代，平穩的融入到宇宙社會體系之中。
第二，球艦真就只是個偵查單位。爲了徹底剿滅人類，入侵者繼續保持太陽系屏障，並調撥來真正的軍隊，實施碾壓式文明滅絕行動。
情感讓陳鋒希望是第一種結局，理智告訴他那很可能是活在夢裡。
第二種結局會帶給他更大的絕望，但其可能性還真就是最大的。
或者說，就算是第一種，複眼者也很可能會選擇繼續掀起全面戰爭。
陳鋒迄今爲止不曾與入侵者說過一句話，但有些冥冥中的判斷，只需要一個眼神便可心領神會。
在自己身穿神鷹甲與被炸死的複眼者隔窗對望時，對方的眼神冷漠、忌憚，以及恐懼。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與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恐懼。
如果地球文明真那麼卑微，對方又如何會恐懼？
只會面無表情碾壓過去。
所以，陳鋒明白地球人類的潛力遠高於對方，對方肯定也明白這點。
陳鋒已經找到了對方掀起戰爭的確鑿動機。
答案讓他既高興，又鬱悶。
中國古話曾有言。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弱小的地球文明擁有太強的潛力，一旦暴露，註定滅亡。
這是客觀事實，不因個人意志而轉移。
陳鋒又開始撓頭了。
收集一千根鍾蕾的頭髮可能有難度，照他這樣下去，可能要不了幾天他就能先把自己的給收集齊活了。
他想事情太入神，以至於路過小廣場看到他，然後興沖沖的跑小超市買了兩支甜筒冰激凌走過來的鐘蕾已經靠近都不曾注意到。
鍾蕾卻也沒打擾他，只是站在他旁邊靜靜的看着這男人像個瘋子一樣，臉上的表情一變再變，時而微笑，時而苦惱，時而憤怒，時而迷惘。
但唯一不變的，卻是他的眼神裡總有着揮之不去的陰鬱。
他甚至打了他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聲，特別響亮。
他看起來像個瘋子，有些癲狂。
對情感嗅覺十分敏銳的鐘蕾清晰的知道，這是一個人內心的壓力大到了極致的表現。
她不禁有些心疼與難受。
她能感受到從很久很久以來，陳鋒一直都不曾真正的開心過，心裡不曾輕鬆過。
或許，在兩人成爲朋友之前，在他傻乎乎的嘗試與自己搭訕，還只是個最底層的公寓管家時，比現在還活得輕鬆。
陳鋒。你到底在痛苦些什麼呢？
鍾蕾不知不覺也有些失神，眼眶裡漸漸溼潤了。
她手中冰激凌開始融化了都沒察覺，直到冷冰冰的芝士奶油滴淌到手指上才悚然驚醒。
她下意識低呼一聲，想去摸紙巾，卻發現兩隻手裡都有冰激凌。
僵住了。
她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陳鋒被低呼喚醒，擡頭往旁邊看，正瞧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
陳鋒趕緊起身走上前來。
鍾蕾立馬把東西遞過來，“快幫我拿一下。”
陳鋒從她手中接過冰激凌，卻見她臉紅撲撲的，眼眶裡潤潤的。
在她摸紙擦手的當兒，陳鋒問道：“怎麼啦？”
鍾蕾微微搖頭，“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