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會下棋的人,也或多或少知道圍棋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
所謂金角銀邊草肚皮,也就是指四個邊角的價值如金子一般、四條邊路的價值如銀子一般、棋盤中央的價值如草一般。
白棋掛角之後,黑棋應以小飛,白棋下一手要麼就是小飛進角,要麼就是直接碰上去,和白棋短兵相接。
還有相對罕見一點的下法,要麼就是拆邊,或者是置之不理,直接脫先,再去其他位置掛角。
但是,白棋這一手,即沒有選擇小飛進角,也沒有碰上去,並非拆邊,亦非脫先,而是——
直接跳開,下在了五路之上,往空中去走!
這一手,完全與金角銀邊草肚皮相悖,完全是匪夷所思、超乎想象的招法!
馮若韜望着棋盤上這顆白棋,雖然他早就想過俞邵可能不按他的計劃行棋,但是他怎麼都沒想到、僅僅三手棋,棋局便已經出乎了他的預料!
終於,過了片刻後,馮若韜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再次夾出棋子,飛快落下!
俞邵望着棋盤,也立刻夾出棋子,再度落下。
噠、噠、噠……
二人一時間落子如飛。
……
……
另一邊,一號桌。
這一盤棋,面對黑棋開局伊始便佔據兩個角,蘇以明同樣選擇在右下角以小目佔角,而範天鴻則是選擇同樣以小目守住了左上角地。
隨後蘇以明小飛在左下掛角,範天鴻小飛守角。
緊接着,在這一手,蘇以明脫先,選擇在左上角,針對小目發起進攻。
五列三行,小飛掛!
“掛在小目了……”
範天鴻冷靜的望着棋盤,腦海之中推算着各種應法。
“這一手,選擇夾攻最爲強硬,但是變化會有些激烈,不利於把控局面。”
“選擇尖會稍緩,如果是互先,那麼尖自然不好,但是我有讓子的巨大優勢,哪怕尖有些緩,但是棋型會非常堅實!”
範天鴻忍不住看了對面的蘇以明一眼,只見蘇以明正垂眸靜觀棋盤,從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必須要承認我和他之間的差距,拼硬實力我一定不是他的對手,但是,這畢竟是一盤讓子棋!”
“他和沈奕一樣,極善圍大模樣,待對手侵消和打入之後,再圍而殲之!”
“好在馮若韜那傢伙,也是這種棋風,我自從輸給馮若韜後,對這種下法多有研究,這一盤棋,我就要讓他圍不成大模樣!”
“我要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想到這裡,範天鴻終於做出了判斷,立刻將手伸進棋盒,夾出棋子,飛快落下!
噠!
四列五行,尖!
見範天鴻這一手選擇尖,蘇以明眸底浮現出一抹微不可查的驚詫之色,不過很快這麼驚詫之色便消失,夾出棋子,飛速落下。
噠!
十七列六行,小飛!
“又脫先了……”
範天鴻深吸一口氣,再次從棋盒之中夾出棋子,如閃電般極速落下。
噠!
十五列十七行,小飛掛!
對於白棋的進攻,黑棋選擇視而不見,悍然脫先,對右下角小目的白子發起猛攻,態度強硬,不給白棋守角護住角地的機會!
“該穩妥的時候,我一定穩妥,但該兇狠的時候,我也必然兇狠。”
範天鴻盯着棋盤,目光銳利,等待着蘇以明的下一手棋。
“最好的防守便是進攻,這是我從俞邵的棋譜中領略到的!”
……
……
時間不斷流逝。
負責記錄三桌、四桌、五桌這三盤棋局的記譜員,看着棋局,心情緊張之中,又有些許震撼。
讓二子已經算是非常大的差距了,在讓二子的情況下,即便是頂尖棋手,面對職業初段,也有極大的概率翻車。
要知道,這五個衝段少年,既然棋力能在雛虎戰中位列前五,本身就一定有了職業初段的水平,甚至還有可能超出!
畢竟頂尖棋手在面對一些天資過人的初段棋手時,哪怕只是讓先都不乏翻車的例子,更遑論讓二子?
但是,陳善三人在這一盤棋之中顯露的棋力,還是着實令他們吃了一驚。
即便肩負着這麼大的負擔,但三方白棋在和黑棋的博弈之中,下到這裡依舊不落下風!
白棋每一手落下,都如有威勢,真有縱然天崩亦要扛起,欲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的驚人氣魄!
不過,這幾名衝段少年顯然也並非省油的燈,也竭盡全力咬死了對方,與黑子糾纏不休!
而此時。
負責記錄二號桌這一盤棋的記譜員,正心有餘悸的望着俞邵和馮若韜這一盤棋局。
“白棋五路之上的跳,怪異無比,本爲以爲白棋要走在天上,結果白棋後面似乎又迴歸了實地,完全看不懂……”
記譜員看着這一盤棋,眼中滿是濃濃的不解之色。
白棋之前那一手跳可以說石破天驚,完全違背了棋理。
如果白棋真注重中腹,要強行在中腹鑄成大模樣,仗着棋力的差距,要強攻黑棋,那麼這一種下法,雖然無理,但也不是說不通。
可是,白棋之後的一系列手段,都詭異荒唐,明明都走在了天上,可是後面的行棋卻又在拘泥於邊角。
這究竟是在下什麼?
她腦海之中,不禁浮現出了這樣一個疑問。
抱有這個疑問的,不只是她,此時坐在俞邵對面的馮若韜,心中更是不解。
馮若韜深吸一口氣,審視着盤面,很快再次夾出棋子,落於棋盤。
“跳了嗎?”
看到馮若韜落子,女記譜員回過神來,立刻滑動鼠標,將這一手棋記錄了下來。
十四列十一行,跳!
俞邵靜靜望着棋盤,並未立刻落子。
看到俞邵似乎陷入了思索,記譜員也望着棋盤,佔在白棋的視角,思索起白棋這一手的落點來。
“這一手,白棋可以在上方在跳一下,或者是脫先去點三三……到下方拆邊似乎也不錯。”
女記譜員頓時若有所思:“可選的位置不少,難怪俞邵二段犯難了。”
終於,棋子碰撞的“咔噠”聲再次響起。
女記譜員回過神,立刻向俞邵望去。
只見俞邵將手探入棋盒,在棋子碰撞聲之中,緩緩夾出白子,在女記譜員的注視之中,緩緩落於棋盤。
噠!
十三列十三行,大飛!
看到這一手棋,女記譜員徹底呆住了,腦海之中一片空白,愣愣望着不遠處的棋盤。
“又……又走在了天上?”
在這一瞬間,她甚至都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在下圍棋!看着這一手棋,她甚至完全摸不着頭腦,完全不知道白棋要幹什麼,莫名其妙到了極點,三觀都被徹底顛覆了!
“怎麼有人會這樣子下棋?!”
而俞邵對面,馮若韜看着這一手大飛,也是徹底懵了。
足足過了五六分鐘,馮若韜才終於逐漸回過神來,咬了咬牙,然後夾出棋子,再次落下。
噠、噠、噠……
棋子不斷落在棋盤之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隨着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黑白兩色的棋子也在棋盤之上越落越多,一絲冷汗開始悄然在馮若韜額頭上浮現!
“咕咚!”
一旁,女記譜員艱難的嚥下一口唾沫,難以置信的望着不遠處的棋盤。
在這一刻,她的三觀終於徹底被顛覆了!
“這還是讓子棋麼?”
她望着不遠處的棋盤,看着這錯綜複雜的局勢,表情茫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白棋就在壓着黑棋打,在被讓了二子的情況下,黑棋只是一路捱打,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噠、噠、噠……
終於,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之後。
馮若韜望着面前的棋盤,沒有再將手伸進棋盒,嘴脣微微蠕動,卻沒能說出話來。
“我……”
他緩緩低下頭,看着棋局,眼前都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我……”
最終,馮若韜還是失神的將嘴邊的話說出了口,語氣之中,相比於震撼,更多的是難以置信:“我輸了……”
好似相比於輸了這一件事情,他更難以接受的是,這一盤棋,他究竟爲什麼會輸,爲什麼會輸的毫無還手之力!
見馮若韜投子,俞邵對着馮若韜低頭行禮。
馮若韜好久之後纔回過神來,但神情還是帶着一分木訥,對着俞邵還禮。
“俞邵,已經贏了?”
這時,坐在三號桌的陳善也注意到了二號桌分出了勝負,表情頓時有些錯愕。
這一盤棋,他廢了不少功夫,如今纔剛剛佔據優勢,而俞邵居然已經贏了?
這可是讓子棋啊!
見坐在自己對面的衝段少年正望着棋盤,聚精會神的思索着,陳善想了想,站起身來,走到二號桌旁,向棋盤投去視線。
只見棋盤之上,棋子僅僅只佔了棋盤的三分之一,雙方在右下角交鋒決戰,而這一場決戰的勝負是……
“黑棋,全軍覆沒……”
看到這個結果,陳善一時間也呆在了原地。
雖然他不知道這一盤棋局的過程,但是從終局的形勢他也大概能判斷出來,黑棋恐怕是從頭至尾都在被白子追殺。
下方黑子有一塊活棋,而看盤面形勢,黑子這一塊活棋,竟然好像也是白子爲了控盤,故意放黑子做活的!
“這一盤棋,到底是怎麼下成這個樣子的?”
陳善望着棋盤,一時間滿腦子不解。
這可是讓子棋,而且對手雖然還不是職業棋手,但畢竟是各大道場排名前五的棋手,也絕非泛泛之輩!
在讓二子的情況下,對方卻一路捱打?
突然,陳善似乎想到了什麼,連忙擡起頭,向一號桌望去。
見蘇以明和範天鴻那一盤棋還未結束,陳善稍微鬆了一口氣,立刻走到一號桌旁,向這一盤棋局望去。
但是,只是看了棋盤一眼,陳善便又一下子愣住了。
“這麼……驚人的模樣?”
只見棋盤之上,白子已經形成了堪稱駭人的大模樣,宛如高岸深谷一般,只等黑子自投羅網,然後甕中捉鱉!
“在讓二子的情況下,他是怎麼形成這麼大的模樣的?”
“而且只要研究過蘇以明的棋譜,應該都知道他善於經營中腹,以此與對手展開纏鬥,應該要竭力避免白棋形成大模樣纔對啊!”
陳善扭頭望向範天鴻,卻只見範天鴻滿頭大汗,緊緊望着棋盤,眼皮都在隱隱跳動,表情……甚至顯得有些悚然!
就在這時,蘇以明再次夾出棋子,緩緩落下。
十二列十四行,罩!
……
……
不久之後,雛虎戰五盤棋終於全部結束。
最終,在讓二子的情況下,除了四號桌的衝段少年,僥倖贏了魯博一目半外,其他四人還是全軍覆沒。
雛虎戰結束之後,五人結伴向棋院食堂走去,輸了棋的四人沉默着,只有唯一贏了棋的濃眉少年,一臉喜笑顏開的樣子。
“馮若韜,你不是說,你要贏給我看嗎?”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後,範天鴻突然開口,問道:“怎麼輸了?”
馮若韜依舊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似乎還沉浸於那一盤棋局之中。
“完全弄不懂,莫名其妙的就勝負分明……再一眨眼,就是一路捱打。”
馮若韜臉上露出一絲迷茫之色:“連差距都看不到。”
聽到這話,濃眉少年有些詫異,問道:“莫名其妙?你連怎麼輸的難道都不知道?”
“怎麼可能知道?那些下法,簡直超乎想象,完全不像是圍棋,每一手都在我的預料之外。”
馮若韜說完便陷入了沉默,突然又看向範天鴻,問道:“你呢?你怎麼輸的?”
“我?”
範天鴻一下子也沉默了,片刻後才緩緩回答道:“我想着不讓他圍大模樣,他似乎壓根也沒想着要圍大模樣,但是……不知不覺中,他就圍成了大模樣。”
“不知不覺?”
濃眉少年看了看馮若韜,又看了看範天鴻,徹底懵了。
一個莫名其妙,一個不知不覺?
“或許……俞邵真的比蘇以明厲害吧。”馮若韜低聲說道。
聽到這話,範天鴻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唾沫橫飛道:“放屁!明明是蘇以明更厲害!”
“俞邵更厲害!”
“蘇以明!”
見二人似乎又要吵起來,壯碩少年連忙將二人分開,開始做和事佬:“好啦好啦,有什麼好吵的,都很厲害,爲什麼一定要分個高低啊?”
雖然被壯碩少年強行拉開,但二人顯然心有不甘,互相瞪了一眼,最後各自冷哼一聲,一左一右的扭過頭去。
一行人一路無言,直到走到棋院食堂門口時,馮若韜突然停下腳步。
馮若韜望向範天鴻,問道:“你說,俞邵和蘇以明的下一盤棋,會下成什麼樣子呢?”
“我不知道。”
範天鴻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一邊向食堂走去,一邊回答道:“但我覺得,那一定會是一場豔絕天下的巔峰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