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

這裡本是初一坐着看海的地方,這裡本是一望無垠的浩瀚,如今被開闢成爲浴血戰場!

密密麻麻的黑衣武士如同螞蟻噬骨,前仆後繼涌上岸來。火光難掩眸子裡的森冷殺戮,他們還沒出手,就已給人一種豹子撲食的感覺。

久困牢籠、食不果腹的豹子。

冷雙成緩緩拉開蝕陽,紅光剎那迸發,映亮了殺氣重重的天空。她一人獨立隻身當前,雙眸凜凜絲毫不避,光芒犀利冷酷,直衝入盤龍肆虐的雨幕。她的身後筆直林立銀衣衛士,挺拔如雪松,五行隊列包圍了轅門外的空地,形成了無方島民的第一道堅實壁壘。

黑色越來越近,殺氣越來越重。

冷雙成回過頭,逆風一喝:“聽我號令同進同退!違令不遵者立斬!”

語聲暴急如雨珠,響亮冷澈直達衆人心底。陣尾衛士本有心急如焚者,聽聞指令後立即凝身不動。冷雙成見軍心穩固,凝神對視前方。

層層黑衣人一排排冷硬行來,海潮吐出十列陣行後,終於從海底顯出雜色衣飾。一名方臉濃眉的男子,手執藍光閃閃的金輪,嘴中呼嘯不斷。他的眸光陰冷如蛇,閃爍不定,看見重裝待戰的銀衣堡壘,停下腳步,卻讓身後的藥人踏足前行。

雙唐棍灰袍溼貼僵直身軀,手中的鐵棍通透烏亮;竹蘭二君面目僵硬,呆滯平板地踩上前人的腳坑。受損煉成藥人後,他們的面容都蒼老幾分,只剩下往昔輪廓的影子。

冷雙成看得分明,是魏無衣攜帶這“四老”先打頭陣。她目視前方,口中冷冷下令:“銀光,就看你的了。魏無衣不死,藥人就不會死。”

銀光會意,手搭玄武胎弓,弓形飽滿盛開,寒光凜冽的箭矢正對魏無衣頭顱。“噌”的一聲子母連弩聚光飛去,箭矢嗚嗚呼嘯,金銀亮色兩晃下,黑衣人被釘倒兩個,餘下人踏着流血的屍體,陣行未侵損絲毫!

眼看箭矢撕裂烏靄流星般殺來,這東瀛武士竟然避都不避,全憑肉身吸附箭只,也要確保後面隊伍的前進!

烏雲壓頂,雷聲咆哮,眼看着面前詭異冷酷的一幕,銀衣衛士均是一個眼神,這份不怕死的彪悍令人震撼!冷雙成回頭再看衆人面目,眼斂森冷,對銀光急聲說道:“東瀛人擺成四四二魚麗陣行,方便水面突擊,寧願冒死也不改隊列,看來私下經歷過正規操練。等會殺起來時,不準顧慮我的安危,要記得且戰且退,一直誘敵進入莊內,聽明白了嗎?”

銀光未料到冷雙成如此交代,完全脫離了自家公子的預料,不禁駭然大叫:“夫人,你要幹什麼?”

冷雙成冷冷一笑:“東瀛人人數居多,面臨箭陣死且不避,我怎能不去挫挫梳雪的銳氣?記得抵住山莊兩翼,儘量不要讓敵人滲透,以便確保島民安全撤離!”

她回過身子,海風吹散了一頭銀白夾雜的髮絲,和着月白衫子繽紛亂舞。蝕陽側落森然指地,手腕翻轉,她已撩開了常用月光的起手式:“第一排箭衛聽令!集中射殺陣行中段,務必撕開一道裂口!”

海風吹得語聲凌亂,卻抹不去口吻中的那種毋庸置疑。魚麗陣行鐵桶般欺近,冷雙成目測箭矢射程,爾後運力一喚:“放!”

箭如雨注,從天至地覆蓋了烏雲濃墨之色,黑鴉鴉地暗抑住天幕。第一排六百支羽箭破空飛去,密宗鐵桶陣整體晃動一分,悶哼聲響震穹廬。中箭者立僕,鮮血汩汩冒出,黃沙地面染成了褐紅。前方黑衣人避也未避,用肉身當成靶子,實屬屍戰的打法,後方隊列竟然毫不猶豫,踐踏着同門滾燙的屍體,如狼似虎地欺上!

黑衣沉沉,多於牛毛,繁雜的人羣一撥一撥吞噬了轅門外側。

銀衣箭衛迅速蹲下,第二列士兵從縫隙中插進,展臂開弓躍然欲發。冷雙成瞅着兩隊交換的間隙,猛提一口氣倏地一下向前飛躍,身姿輕如羽毛,快如鷹隼,用了她畢生所有功力!

此時,第一輪箭雨剛發,攢力刺射下,密宗魚麗陣中前部被硬生生撕開一道裂縫。

時機剛好。

雙眸炯炯,蝕陽熾烈,冷雙成長身而起,手中的扇形火光猛然擊向那絲細縫,劍氣暴漲聲如海潮,粼粼寒霜依附血紅劍身,如同一輪雪日當頭罩下,赫然是催發寒毒後的霸道冷戾!

這一式“花落漫天”去勢猛烈,其力道速度快過當年斬殺趙應承的一劍,破空劈下絕無可避!

銀光緊盯冷雙成燦若流星的背影,胸膛中有股熱血滾燙激盪,仿似盤睡已久的蛟龍清醒過來,嘶鳴着騰淵升起!

冷雙成隻身衝殺,拼死也要擒住敵陣關鍵所在——魏無衣,她對他如此信任,將身後完全交給他了,他又豈能辜負一番盛情?

眼前雖是烏雲卷席,他只覺得胸懷開闊,大氣橫生,抑制不住將一股子熱力送到九霄雲外:“衆將士五弩連發,對準夫人身後敵人!放!”

風雲涌起,劍氣漫天,魏無衣驚見一道流光掠影,面色大變,左手抓過一名黑衣人,迎頭抵擋劍身。

冷雙成長劍暴擊劍勢不緩,猶帶力劈華山之勇,劍氣迸發如滔天巨浪,直走一線,譁然落下,頃刻之間斬殺魏無衣身前幾人,血肉紛飛中唐昆一剖爲二,受阻的劍氣卻是未傷及魏無衣分毫。

正當她如煙火般彈落時,銀光督令衛士的羽箭默契地趕到,颼颼風聲不斷,那道縫隙被越扯越大,黑衣武士紛紛倒地,散開如倒尖形,藥人沒有嘯聲指揮,仍是無知無覺地朝前走。

冷雙成正是算準了此點。

黑衣人數目多,一旦近身搏擊,他們定是兇猛圍攻,然而誘發寒毒後,她的功力不同以往催發的那般,劍氣不知強烈幾倍,如同盤古開天闢地,一斧直劈噴發的是全身勁力!

魏無衣陰森一笑,右手迅猛揚起,藍嗚嗚的武器直對冷雙成胸口。

冷雙成早有準備,一劍斬殺後,閃身側削,撞開身旁罅口,身子柔韌如絲斜插人羣,再提氣狂劈一劍。

這一劍近在咫尺,劍影浩大繁複,真氣抱成一團,虎嘯龍吟一般迴旋。黑衣人潮水潰退,手中利刃撞上冷鋒,脫手而出斷爲鏈結。

魏無衣未料到冷雙成來勢洶洶,駭然呼喊,一面督促衆人前進擋住箭矢,一面指揮藥人圍攻。銀色箭矢不斷飛來,冷雙成的劍氣爆烈如陽,混沌天地開了一絲眉目,眼斂紅光注視着底下螻蟻蒼生。

衆生一片血戰。

風雨如磐,廝殺陣陣,無方島血光沖天,歷經幾百年來最大的劫難。

吳算身着青袍,凝視波浪滔天的海面,他的手裡緊緊握着一方匕首。

此處雖是面臨公子自幼練劍的水晶閣,但山莊後院的廝殺聲力沖霄漢,清晰地蓋過海浪轟鳴,傳入他的耳中。

一個時辰前,冷雙成截住了他,和他詳談一番。

“吳總管,公子要你斬斷盤龍索,可是沒預計莊內人的安全?”冷雙成眼眸澄亮,盯着他的面目一眨不眨,“銀光儘管未細說,但我能猜想秋葉行事,他一定不會顧慮衆人安危,只想達到殲滅敵人的目的。”

吳算眼光一動,接道:“公子做事向來不顧細謹,此戰若是面面俱到,火力難以集中,這樣會牽制我們的拳腳。”

冷雙成微微一笑:“總管和銀光一樣,走到哪裡都聽令於秋葉,篤定不移。眼下你可要如實告訴我,打算如何去斬那盤龍索?”

“從公子練劍閣下去,有一條通道至山莊底部,泅水可進入,用公子特製的匕首揮砍,四索齊斷後,無人能逃出生天。”

冷雙成聽後又是冷淡一笑,道:“山莊是傾覆了,那總管如何逃離海底?”

“海水有張力,山莊即使坍塌,也不致於讓我葬身海底。”吳算篤定說道,他看到冷雙成沉吟不語,也靜默一會。過了片刻,又傳來那道不容置疑的聲音:“無論如何,等我一炷香時間,我要親自斷後。”

吳算轉視一眼透紅天際,迎着風浪,一步一步拾級而下。水晶閣直沉海底,臺階上留有足形坑記,深淺如一,他踏足而上時,默默回想小公子下到海底練劍的情景。

白衣背影雋秀挺拔,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他眼前,海風總是捲起一線衣角,飛揚在蒼涼的空氣中。

那時的小公子才只有兩三歲,還是個小小的孩子。

現在他自己走在這間水晶閣裡,才突然懂得了小公子。

閣子裡雪亮澄澈,水晶閣板反射深藍海水,璀璨光華熠熠流轉,水隨波動,光隨影動,如此流光溢彩卻無法落下一道皺褶,留下一絲陰翳!

因爲太明亮了,明亮得沒有人的影子!

置身於雪白閣間,四壁海水拍蕩無聲,海浪一次次猛撲過來,一次次柔韌退下,來來往往動靜橫亙千年,每次的進退,都給人強烈的壓迫感,仿似在這裡日月乾坤不復存在,有的僅是孤寂的練劍人。

無風、無聲、無影、無休的世界。

吳算猛吸一口氣,掂起匕首,心裡默唸小公子的名字,沉身潛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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