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愈盛,從東逐漸往上移動的日影,將壘壘山頭轉了個頭,隨着不荒山千百年不變的風沙,山頭影被吹得綽綽濛濛。
在天地與山頭都顯得不盡真實的時候,一道黑色身影從遠處山頭,躍至這邊,站立凝望,久久未動。
葉輕馳眉目盡擰,強盛的日頭溶化不了他眉峰之間的冰冷,那是一種自骨子裡露出來的銳利鋒芒,天生掩不住。比起之前的葉輕馳,現在的他更符合一個誅邪司首領的感覺。
誅邪!
是他一生的信仰,可在現在,葉輕馳端起自己執劍的手,默默地看了一眼那細緻得連毛孔都分明的表皮肌膚,誰能想得到,這下面也潛藏着一具冰冷的鋼鐵。
葉輕馳看着自己的手,眼裡逐漸浮現出一絲不耐出來,他閉上了眼,任憑風塵從他的耳畔和鼻息下吹過。
不得不說,機械的身體給他帶來的除了心理的厭惡之外,其他技能都大幅度地提高了,無論從本身的力量,還是速度,包括身體的感覺。
而現在,他能從這風中辨別出……“啪”的一聲,從他左後方的身側下,被石堆遮蓋的下方,有石子滾落的聲音。
在聲音落下的同時葉輕馳也彈劍而出,速度的快又準,挑開橫檔在面前的石堆,身後那個嬌小玲瓏的身影也再藏不住,九尾剎那而出,翩然衣裙揚起的瞬間,被那長劍斬落一段,落在赤沙間。
葉輕馳的劍比起以前更加快且準了,九尾根本就無暇回頭,僅憑身後感覺一味地躲避,足尖落在這座山丘上,又立刻點到另一座山頭去,連番以此,根本不敢多做停留。
以前葉輕馳是骨肉之軀,小九尚且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現在他已經改造過。
小九擋不過葉輕馳的劍,就想辦法躲開,藉着對這裡地勢的熟悉,她在將葉輕馳拋於身後的時候,落在距離他比較遠的一處山丘上。
臉面丘壑,盪漾起小九衣和發,嬌小的身軀在黃沙和烈日連綿之間,顯得愈發渺小。
她看着葉輕馳,眼裡有說不盡的複雜,吟哦開口,“同類相殺,械誅殺械,你倒是越發地可笑了啊,葉輕馳!”
葉輕馳橫劍而上,語氣比他的劍鋒更冷,“一日誅邪,終身誅邪。”
“是嘛!”小九眯着眼,心又更冷了幾分,連語氣也怏怏沉了下去,“械人就這點不好,說刪除記憶就刪除,絕無半點拖泥帶水。”說罷,她又輕嘲一笑,“可械人,也只剩這一點好了,忘得足夠徹底。”
過往都成了雲煙,兩人曾有過的纏綿繾綣,曾有過的恩怨肅殺,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的記憶,這點記憶,成了插在小九內心深處的一把利劍,時刻地在流淌着鮮血。
呵呵,真可笑,她一具械人,學人類心痛做什麼!
小九餘音落罷,葉輕馳驅長劍破風直來,根本就沒什麼耐心來聽她說什麼。
小九根本無力抵擋葉輕馳的攻勢,就連甩開他都是一件難事,於是她將自己得來的那塊金牌亮出,“你不就是要這個東西嗎?給你。”
說罷,小九佯裝奮力將手裡暗藏的石塊朝葉輕馳身後扔去。
金牌之重,重過誅邪。
葉輕馳見金牌被扔去的時候,下意識地轉身追着那塊金牌而去,小九趁機轉身去。
待葉輕馳下到山丘底下,只見亂石一堆凌亂鋪就,哪有那塊金牌的身影。
被耍了!
小九速度利落,葉輕馳這一轉身她就足以讓自己甩掉他了。她躍過這邊山頭,轉往比較偏僻的笑道走,本身就是貓,她走這種嶙峋道最是快活不過了。
小九望了望身後,哪裡還有葉輕馳的身影,不禁嘲諷道:“就算換了一具身體,也還是個呆子。”
不懂得轉彎。
徹底擺脫了葉輕馳的追蹤之後,小九找了一處隱蔽的荒道上停了下來,心裡卻犯難了,“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重新找回宣夫人?
亦或,找機會重新打開龍脈,這樣,紅崖又能回來了?
可……她望將前路,茫茫一片,如今紅崖獅子死了,成了一盤散沙,械人們四下飄零,她孤身一人,如何成事?
在小九站在那裡失神的時候,青鋒劍端一道,無聲地抵落在小九的肩上,葉輕馳不知何時,已然追到了她這裡。
“大意了!”小九感受到肩上的殺意,不禁咬牙懊惱。
“交出金牌。”葉輕馳聲音自她身後傳來,切切的,還在爲剛纔被耍的事懊惱。
小九心思九轉,眼一睜圓,隨後卻又勾起眉眼,自有春風餘漾隨風而出,她將手裡的金牌緊捏着,轉身的瞬間,用盡自己全部的力氣,朝着山坡下面一扔。
“金牌給你。”
下方是山道,與這裡隔着一道山壁屏障呢,葉輕馳去追,要費上一番功夫呢。
然而,小九預期的場面並沒有出現,葉輕馳有了前車之鑑,這次甚至連側眼去看一下的那塊金牌被扔走的方向都沒有,目光依舊死死地鎖定在小九的身上。
“你以爲,我會再信你?”
小九愣住了,她也沒想到,訥訥地指着下方道:“這次,扔的是真的!”
真的?
真的什麼?
金牌啊!
下面的山道,白花花和尤葫蘆在玄機走後,被小小說得心裡發憷,宣姬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小小肯定比他們這羣傻不拉唧的土匪要清楚得多。
葫蘆又擔心玄機身上的傷勢,於是將山上的兄弟們安置好了之後,風風火火地拉着不荒山的王旗,朝着祭祀臺那邊馳援而去。
這才走到一半,一塊金疙瘩忽然從天而降,砸在了葫蘆萵瓜似的腦袋上。
“我你娘,誰亂扔東西?”
葫蘆下馬一看,卻見是一面明晃晃的金牌,在赤日下尤爲亮眼。
當即,葫蘆愣住了,撿起那塊金牌用牙咬它一角,不禁大呼,“我滴了個大乖乖的,誰這麼大方,扔人用金塊的?”
白花花心存擔憂,哪裡有什麼心思去管什麼金塊不金塊的,催促着葫蘆上馬,“趕緊吧,我右眼跳得厲害,感覺機姐會出什麼事。”
“啊對對,正事要緊。”葫蘆將那塊金牌摸進自己的懷裡揣好,然後趕緊上馬,再次帶着人風風火火而去。
在他們走後,山道上揚起的餘灰還沒落下的時候,身後潛藏着的卻一路跟隨的一個蘿莉的身影,不情不願地現了出來。
小小忿忿地滑動着腳下的木頭輪,保持着輪子的平滑度,她皺了皺眉,“我纔不是關心她呢!”說罷,也催動腳下的輪子,帶着她一身支離破碎的殘軀,勉強追趕了上去。
一路上,還有零件從小小的身上落下來,散裝械人,掉了一路。
頂上山丘,風吹過葉輕馳齊整的容貌,入鬢的斜眉有格外令人心動的魅力,此時風動他衣發,他卻人不動。
在小九說出扔的是“真的”這兩個字出來的時候,葉輕馳的腦子卡頓了一下,也壓根沒想到這個女子的套路是這樣的。
小九也愣住了。
親見葉輕馳的眼裡從蒙圈到染怒,只在擡眼之間。葉輕馳忍着怒罵沒出,一時竟猶豫地看了這個女子一眼,隨後冷哼一聲,轉身要朝山道下面追去。
“看樣子,是這金牌更重要嘛。”小九眼睛滴溜一轉,似乎捕捉到了什麼。於是在葉輕馳轉身要去尋那金牌的時候,出手攔擋。
葉輕馳一拍她的手,便見玉腿橫陳在前,利落一旋朝葉輕馳踢來。
連番攻勢,葉輕馳連連抵擋顧遐不及,正待抽劍先斬殺了這械人的那一刻,小九身形嫵媚,挨近了葉輕馳的那一刻卻忽將肩頭一抵,抵在了他剛硬的胸膛上。
小九這一斜身挨下,肩頭衣物落了寸許,露出香肩玉臂,還有那前面隱隱的陽春白雪。
這般人間尤物,上一刻還凌厲出擊,這一下卻忽然溫香軟玉落入懷中,葉輕馳抱守誅邪司戒律多年,哪裡見過這等嫵媚手段。
當即,他的劍端一亂,順手將這懷裡的溫柔一推,幾乎是落荒似的朝着山道下面追去。
藉着追金牌的,葉輕馳無端地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卻不知爲何在心裡鼓譟得慌,他強行按捺下去這種無端升起的鼓譟,暗罵了一句,“械人詭計多端。”
而後在這山道下面尋,卻遍尋不見。
“不該找不見的,難道被人拾了?”葉輕馳回想小九扔出去的那一剎那,明晃亮眼,不是作假。但現在卻不見了蹤影,葉輕馳站在那裡朝着山路延伸望去。
但見前方山道蜿蜒,下了半山腰的地方,一處煙塵股滾,輕騎飛躍,且看不清楚對方人馬。但是卻能清晰地看見那煙塵盪漾而起最前頭。
不荒山的大旗,迎風招展。
葉輕馳眉心一擰,心裡有了個底。再往身後剛纔和小九對峙的山頭看去,此時已然空空如也,再不見人影。
不荒山山道淺,卻繞。
小九其實並沒有走遠,只是躲藏在這山道下面的一處溝壑裡。她躥跑在山間實在是太扎眼,一動不如一靜,葉輕馳果然沒見到人,不久便離開了。
溝壑裡,小九蜷着的身子柔柔地挪了一個姿勢,原本拉好的香肩又落了出來。
小九冷凝着剛纔和葉輕馳對峙的地方,神情逐漸地沉下去,可目光之中卻開始躥燃着一抹自信,“葉輕馳,繞是你再刪除掉你我的過往又如何?終身誅邪,不死不休又如何?繞指柔情終究是你這輩子的弱點。”
她說着,伸出自己的手,慢慢地將落下的衣衫往回扯,但眉目裡的風情卻多得要溢出來,“我能用情陷你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風甫一而過,似乎時間走了一個圓,又回到了當初誅邪司剛進不荒山的光景,漫山遍野地誅邪,械人躲跑不及,小九一個不慎,闖入了那男子的襟懷裡。
山道肅寂,遠遠地一片揚塵飛滾,帶着駿馬鐵蹄踏踏而來。
日照小曲徑,風捲大王旗。
山匪們在祭祀臺上面的山道停了下來,葫蘆連跑帶滾地滑了下來,看着這裡祭祀臺一片渺無人煙,只餘一地凌亂的景象,葫蘆呆住了。
“死了,全死光了,咱們來晚了。”
花花帶着人也下來了,剛一下來就聽到葫蘆這頹喪的話,花花當即氣不打一處來,“什麼死光了,可能在這周圍,可能……離開這裡了,你看這附近……這些鋼鐵好像動物的骸骨啊。”
從上頭上道,一堆金屬骸骨往下傾軋,正好壓在山脊柱上,遠遠看去,的確是動物的骸骨,只不過提醒略大了罷。
“像是蛇的骨。”葫蘆仔細端詳了一下,不禁帶了點希望,“你們不是說祭祀臺下有條巨蛇嗎,現在看來,巨蛇死了,只剩下一堆白骨?”
葫蘆不清楚當時情況,胡亂猜測。
白花花心裡憋得慌,看不到玄機,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將雙手隴在腮邊,朝着這底下大聲地喊:“機姐,機姐你在哪裡?”
“大當家的。”
“大當家你在哪裡?”
還活着嗎?
在片刻後,前方平靜的水面忽然破開,映着天的鏡面被破開的那一刻光閃晃盪,都說這水裡有巨蛇,嚇得上面這些個土匪忽然嚇得個個朝後退。
待看清楚了,是霍青魚從水裡出來的時候,白花花率先從人羣中走出來,連帶着敲了幾顆榆木腦袋,“瞧你們一個個的,膽子都被狗吃了?”
水裡冰冷,霍青魚雙脣打着顫、艱難地將從水裡尋到的玄機給帶了上來。
花花和葫蘆等人一見是霍青魚帶着他們機姐的上來,加快了腳步跑過來,“機姐沒事吧?”他們人多,很快地就將玄機給拖了上來。
霍青魚沒人理會,自己孤零零地爬上了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心口處,溼答答的衣衫上,隱約還可見鮮紅微微滲着出來。
顧不上這些了。
水裡無天日,哪知今夕何夕。
玄機沒有醒過來,更不知年月歲冗,霍青魚真怕她就這麼徹底地一睡不醒了下去,就像她第一次遇見霍青魚的時候,她在這祭祀臺底下沉睡了二十年。
霍青魚決不允許。
在旁的葫蘆,原本還一腔熱忱,可當看到玄機身上的傷口從水裡撈出來的時候,還有水從那灌口處涌了出來,順帶着幾條小魚也流淌了出來,落在地面上拍打着尾巴,作最後的掙扎。
在這一刻,葫蘆忽然說不出話了,“這……”
霍青魚沒有去理會葫蘆,在自己大大地喘了幾口氣之後,回緩過來的時候,他爬到玄機的身邊去,將她從地上一拉起來,自己矮身下去,背起了玄機就往懸崖山道上跑。
“給我一匹馬。”霍青魚邊跑邊喊,“他們還沒走遠,還有機會追回芯片。”
不然,等他們出了不荒山,這裡的所有人,都追不到了。
還有最後一點機會。
只要有芯片,玄機還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