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的願望就是要出兔神町看看,沒想到父親在這個節骨眼上生病了……”齊斯神情真摯,語氣誠懇,“我真的很想出去看一眼,玲子,你願意陪我嗎?”
“好啊。”玲子眨了眨眼,答應得爽快,“我們沿這個方向走,會路過祈福樹,還可以順便寫一下祈福帶呢。”
“那就多謝玲子了。”
齊斯噙着笑,和玲子並排向東南方沿街而行。
街道兩側攤鋪林立,行人如織,不似先前往西北走時寂靜寥落,反而充滿了煙火氣。
大人們看到兩人的身影,紛紛問好,情態和活人別無二致,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悅的態度。
繼續走下去,好像真的能沿這條路離開兔神町似的。
“七郎,七郎!”
又走了沒一會兒,一個穿黑色長款大袖和服的少年衝齊斯小跑過來,語氣帶着責怪:“我找了你好久,你怎麼在這裡瞎逛?父親大人讓你過去,要和你說說話。”
齊斯停住腳步,靜靜地注視來人。通過系統提示,他知道了少年的名字——【神無六郎】。
結合少年的話語,他推測自己扮演的“小七”全名應該叫【神無七郎】。也不知道這家會不會有個叫“大郎”的,躺在牀上等着喝藥的那種。
“你總是這樣,魂不守舍的,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什麼。”神無六郎沉着臉數落齊斯,擺出小大人的架勢,“父親大人想找你,半天都找不到人。”
齊斯低頭不語,玲子連忙笑着打起了圓場:“既然小七有事,那我們先在此分別吧。可惜等會兒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去掛祈福帶了呢。”
“是啊,好可惜。”齊斯從善如流地做出惋惜的神色,下一秒就被神無六郎如臨大敵地拉走,拽入街旁的一條窄巷。
“兔神祭快要到了,你怎麼還是和小孩子似的,一點兒也不懂事。”
神無六郎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留意這邊,才轉過臉看着齊斯,肅然地說:“父親大人都讓你不要和玲子走太近了,你還總是和她混在一起。”
“可是父親從來沒有告訴我爲什麼。”齊斯微斂眉宇,好像真爲此感到困惑似的,“兄長知道父親不讓我和玲子一起玩的原因嗎?”
“她媽媽是個瘋女人,總是害怕我們對她做什麼,見着了要打的。”神無六郎憤憤地說,“而且,等兔神祭過後,你們恐怕就要永遠分開了,走得太近平白讓人傷心。”
“分開?是什麼意思?”
兩人已經走到了一座木質宅院前,深巷無人,宅院孤寂而靜穆地矗立,像一座戒律森嚴的墳。
神無六郎引着齊斯走進去,穿過櫻花滿地的庭院,在房門緊閉的內屋前停步。
他側頭看向齊斯,幽幽嘆息:“該讓你知道的,父親都會告訴你的。”
神無六郎說完話,便小步後退着離開了,獨留齊斯一人站在門前。
寺廟的香火氣和煮藥的清香從屋裡飄出,混雜成氤氳沆瀣的一團將齊斯包裹,靜謐、肅穆而虔誠。
住在裡面的主人十有八九正生着重病,靠藥石吊着命,同時祈求神明的保佑。
齊斯差不多能夠猜出,這是到了文字遊戲中常見的補充背景信息的階段,屋主將告訴他一些秘密的事。
他悄聲踏進屋裡,青黑色的紗幕一層層在眼前遮掩,搖曳的燭火在道路兩旁點亮,又在帳幔後消失,平白令人生出有鬼怪潛伏的聯想。
遮着黑色帷帳的雕花木牀隱匿在陰影中像個怪物,藥香下飄散着腐敗的氣息,如絲如縷,久久不散。
齊斯掀開簾幕,一步步走向木牀,有一瞬間,他感覺有無數道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到他身上,如諸天神佛漠然垂眸。
陰暗的角落深處,似乎凌亂地堆放着某些東西,像是什麼小動物的屍骨。
齊斯壓着腳步,無聲無息地繞到牆根,終於看清了,牆邊整齊擺放着一排死去的兔子,有的纔剛開始腐爛,有的已是白骨。
那些死兔子擠擠挨挨地堆放在牆角,好像只是牆的裝飾,又或者是詭異的祭典,透着陰森與恐怖。
“七郎,你已經到了吧?”帷帳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沙啞無力,給人一種隨時都會斷氣的感覺,“你是我們家族最聰明的孩子,遇到了什麼事都喜歡刨根究底,不知是福是禍。
“孩子啊,坐到父親這兒來,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
齊斯聽話地走到牀邊坐下,隔着帷帳道了句“父親”,故作擔憂地說:“您的病怎麼樣了?我們都好擔心您。”
躺在病榻上的無疑是神無家主,生了重病、希望在花火大會上向兔神祈福的那位。剛剛那番話,無論如何都挑不出錯處。
誰知,帷帳後的人慘然笑了:“呵,我這不是病啊,是兔神町的子子孫孫應該付出的代價,也是所有被選中的人逃不過去的命運啊。”
齊斯眉毛微挑,安靜地等待神無家主說下去。
神無家主卻換了話茬,用一種極哀傷、極擔憂的語氣,緩慢地嘆息:“七郎啊,他們說你是最像兔神的孩子……你不要再和人講兔神的傳說了,不要被祂注視,不要那麼像祂……
“我早該死在五十四年前了,現在多活了這麼些年歲,已經不需要再治病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不要重蹈我的命運……”
“像兔神”在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們眼中是福祲,但很顯然,在知道某些隱秘的大人眼中並不是這麼回事。
最像兔神的孩子會被在祭典中選中,恐怕會作爲兔神降臨的軀殼而慘死。
齊斯在希望中學的夜晚參與過女生們舉辦的小型兔神祭,對背後的陰謀多有猜測。
但在神無家主面前,他盡心盡力扮演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疑惑地問:“父親大人,爲什麼啊?”
神無家主嗆咳了一陣,沙啞着嗓子緩緩開口:“兩百年前,我們三大家合力囚禁兔神,脅迫祂進行了一場交易……”
一段秘辛從這位老家主的口中講述出來,與玲子所講的兔神的故事截然不同。
兩百年前,神無、江戶、黑川三個小型家族盤踞在荒涼的兔神町,既躲避外界的戰亂,也常常合作辦一些事。
在一次秋狩中,三家的孩子誤入一個山洞,卻見洞底放置着一具半人高的兔子的屍骨,周圍伸展金色藤蔓的虛影,神異瑰奇。
分明是巨大的、令人恐懼的造物,卻傳遞給人一種蒼茫遼闊的悲傷,讓孩子們心生同情和憐憫,想要將兔子屍骨帶走,好生埋葬。
神無家主嘆了口氣,說:“祖先們從來沒遇到過那樣的神蹟,他們試圖帶走兔子屍骨,卻沒有人能將其挪動分毫。無奈之下,他們相互約定保守這個秘密,並一起將山洞封住。
“他們逐漸長大,繼承了各自的家族,童年的遭遇恍若一場幻夢,被他們深埋在記憶底部。卻在一天夜裡,一位舉世聞名的巫覡找到他們……”
巫覡說:“你們目擊了瀕死的神,這是命中註定的機遇。雖然祂生命垂危,力量衰弱,但對於弱小的人類來說,祂可以幫助你們得到想要的一切。”
三位當年的孩子、如今的家主這才知道,原來那具誰也挪動不了的兔子屍骨是神,是能夠實現他們願望的兔神。
孩童在成長的過程中耗盡所有的天真和善良,成爲貪婪和慾望的奴隸。他們不約而同地詢問巫覡,他們該如何取悅神明。
巫覡笑得戲謔:“你們若向祂祈禱,祂必不迴應。你們應該囚禁祂,讓祂不得離去;供奉祂,讓祂不得消亡;與祂交易,讓祂在規則的約束下不得不爲爾等所用。” 巫覡的言語云淡風輕,沒有絲毫對神明的敬畏,好像神與衆生相同,都只是天平上的砝碼,更高位存在手中的玩物。
這樣的態度讓家主們心驚,轉而化作激勵,在他們心底埋下暗自滋長的種子,名爲野心。
巫覡走後,三家家主一次次夜談商討,包括囚禁神祇的方案,和成功後的利益分配。
契約上的條款錙銖必較到毫釐,他們卻始終沒能下定決心。
畢竟,神明在凡人眼中是不可觸及和褻瀆的存在。囚禁神祇的想法,簡直太過瘋狂。
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決心和膽量只需要一枚火星就能點燃。
山中不知年歲,外界的混戰很快告一段落,大型家族藤原家來到兔神町,要求三個家族俯首稱臣,依附他們。
對方來勢洶洶,咄咄逼人,三家家主終於在一個無月的黑夜再度聚集在密室密謀。
他們在當月的花火大會前,以祭神的名義,按照巫覡留下來的法子,要求族人捕殺兔子。
他們用兔子的屍體組成陣法,壓制山洞中兔神的神力,並一舉將兔神的屍骨移到早已搭建好的神廟。
兔神沒有等來解救,卻是失去了自由。祂睜開紅色的眼,冷聲問道:“人啊,你們所求爲何?”
家主們謹記巫覡的教誨,說:“我們想供奉您,並和您交易。”
“交易”二字說出之際,天地間的契約規則被觸動,無數條金色藤蔓將三人一神圍住,兔神不得不答應人的要求。
“那之後,我們年年供奉兔神,祂則庇護我們風調雨順、戰禍不生。而每隔十八年,祂都會從三家的後嗣中選擇一個最像祂的孩子,附身其上,降臨世間,實現若干個願望。
“被附身的人會變成怪物,必須在花火大會後埋在當年祖先們發現兔神的那個山洞。往後十八年,它都會出現在血親族人的夢中帶來恐嚇,屢屢使人驚懼而死。
“而今年,兔神又要降臨了……”
神無家主講到這兒,停止了講述,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吸着。
齊斯追問:“父親,您說您本該死在五十四年前,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本該被兔神選中的……是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祖父,從巫覡那兒求來了救下我的辦法。他用兔子的血塗滿我的全身,我便再不會被神和鬼看到了。
“我們所有黑川家的人都得到了一樣浸染兔子血的飾物,貼身攜帶,這樣我們所有人都不會被看到了……
“但從今年開始,所有死去的兔子都不再流血了。這是兔神發現了我們的計謀,在懲罰和報復我們啊……”
很顯然,神無家主本打算如法炮製,利用兔子血製作隱匿的法器,幫助所有族人逃過兔神的眼睛。
但眼下兔子不再流血,他只能寄希望於神無七郎不再與兔神相像,從而不被選中。
齊斯的腦海中閃過了陸鳴留下的錄音筆,他握着錄音筆的時候無法被女宿管和女生們發現行跡,聽起來似乎是同樣的原理。
【陸明的日記本】傳遞過一幅陸明擦拭兔子骨架的畫面,錄音筆想必是被他用兔子血處理過的。
不過,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呢?
氤氳的藥香中,神無家主慘笑着,言語如同破碎的蟬翼:“七郎,我們神無家已經不需要兔神的力量了……你要小心,不要被其他兩家所害……
“聽說,兔神必定會實現被祂選中的那個孩子的願望,你這幾天千萬不要讓那些同齡的孩子注意到你……”
時局是會變化的,兩百年過去,有的家族起了勢,有的家族則趨於沒落,在一段時間內利好衆人的交易,隨着時間的推移反而成了詛咒。
在衣食匱乏、掙扎求生之際,被鬼怪纏身、神明詛咒只是再微小不過的代價;但有哪個優渥殷實的人家願意坐在達摩克利斯之劍下,時時受神鬼的滋擾呢?
原本的約定岌岌可危,曲折和變數由此生出。
齊斯走出內屋,不知不覺間到了喧囂的鬧市。
滿天紅綢隨風飄搖,燦燦的金色線條在上面勾勒出文字,恰是人們心中最想實現的願望。
無知愚昧的民衆被矇在鼓裡,以爲兔神的護佑來自他們感天動地的虔誠。他們沉溺於美好的傳說,殊不知這一切的背後是冰冷的交易和陰暗的算計。
滿目花火、十里燈籠下是膿瘡和瘀血,持續兩百年的謊言不知何時會被揭穿。
結合文字遊戲的一貫套路,八月七日的花火大會應該就是一切的爆發節點。
一個擺滿許願紅綢的攤鋪後,頭髮花白的女人笑着向齊斯招手:“是神無大人家的七郎,果然是個可愛的孩子呢!”
“是麼?謝謝您。”齊斯在臉上掛起純粹無害的微笑,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
老女人笑呵呵道:“今年您還沒許過願望呢,最長的那條祈福帶我一直給您留着吶。”
“謝謝婆婆。”齊斯眉眼彎彎,接過老女人遞過來的紅綢,“其實我還沒想好要許什麼願望,怕太過分的願望兔神大人實現不了。”
“哎呀,今年兔神大人會降臨,許下的願望會比往年靈驗呢。”老女人語帶催促之意。
齊斯不在意地一哂,眼前閃過在希望中學湖底看到的那一片褪色的祈福帶。
那分明屬於早已掩埋於歷史塵埃的過去,卻讓他得以窺見一角的未來,恰似一張邀他入局的請柬。
他已經知曉該寫什麼了。
【詭異遊戲,規則,交易】
齊斯拿起金筆,在紅綢上寫下他在湖底看到的那三個詞。
冥冥之中的命運走上正軌,金色的絲線前後銜尾,達成莫比烏斯環似的閉合。
他既然早已知道,在有一條世界線中,有一個他成功達成了攫取兔神神力的結局。
劇本已經寫好,問題已經有了答案,那麼他便坦然接受,迎上那個註定的命運。
齊斯穿梭在細密的綢帶間,物色掛紅綢的位置,同時掃視過一條條紅綢,將上面的文字一一看過去。
一條一尺長的紅綢上赫然寫着娟秀的字跡:【想和小七在一起。玲子】
已知被兔神選中的孩子的願望必然能夠實現,而玲子在大人們的秘密勾結下,不出意外會被兔神選中。
她會死,卻想和神無七郎在一起,那麼,就只好讓神無七郎一起去死了。
除非——逃離兔神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