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斯不記得自己在冰雪中躺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夜,也許有半個世紀那麼長。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感到冷,很冷很冷,刺骨的冰寒穿透皮肉,侵入骨髓,好像連靈魂都能凍住,思維也結了厚厚一層冰霜,變得滯澀了。
攻擊他的鬼怪被林辰引走,造成的傷口卻根深蒂固,血液汩汩流出,帶走生息和溫度,流出軀體的剎那便冷寂下來,化作猩紅的冰碴子覆蓋體表,不知不覺間在原地築成一座金紅色的墳。
齊斯全身的氣力都消散如霧,哪怕勉力掙扎,四肢也不過能軟軟地擡起幾寸,便重重砸落回冰面。
視野一度度黯淡下去,意識徘徊於昏迷的邊緣,身軀動彈不得,哪怕知曉通關的方法,也無法親力親爲地執行。
齊斯漫無邊際地想,以他現在的狀態,若是沒有其他人介入,怕是除了躺平等死外,什麼都做不到了。
林辰永遠地離開了,留下他一個人,短時間內不會再有人來給他搭一把手,或是供他利用了。
幾乎所有靈魂葉片都變得黯淡,通過【失眠症病菌】和【鬥獸場】掌控的靈魂盡數投入祭壇,正如規則所說,那時的他只剩下林辰這惟一的信徒了;而現在,他無人信仰。
齊斯不無幽默地想,哪怕是在契行事最肆無忌憚,動輒殺幾個信徒助助興的時期,都不曾落得如此形單影隻、煢煢孑立。
這麼看來,這次最終副本影響重大,現實中大概率死了非常多的人,不然不至於連以狂信著稱的天平教會那兒都湊不齊一個完整的信徒。
大致想象了一下世界毀滅、災難頻發、人類成片倒下的慘狀,齊斯的心情頗爲不錯,算得上某種苦中作樂的結果,可惜他人在最終副本,無法親眼看到外界的情形,只能通過死去信徒最後的記憶咂摸他們死前見聞的殘渣。
話說,沒有信徒的神明還是神明嗎?這是個好問題。嗯,神自有永有,不以信徒的意志而轉移。
思維殿堂深處,原本枝繁葉茂的猩紅植株只剩下一片枯枝,陸離和徐瑤的靈魂葉片倒還鮮豔,前者完全無法調用,後者倒是聯繫得上,通過靈魂葉片喋喋不休:“齊斯,我遇到林辰了,他竟然也變成了鬼,身後還跟着一羣鬼……我現在好像不太對勁,情不自禁就想跟上他……”
齊斯想起來了,徐瑤嚴格意義上也是亡靈,會受到【亡靈牧者】的影響,看來短時間內是指望不上她了。
破局的路線就在眼前,希望卻愈發渺茫,每一條途徑都差最後一個微小的環節,這回也許真的走不出這座雪山了吧。
對於死亡這件事,齊斯不會欣然接受,但也不會深惡痛疾。
人都是要死的,神明也會消亡,死亡又爲何不能降臨到他頭上呢?反正他也沒什麼想要的了。
當然,遺憾還是有的。
汲汲營營算計了許多,到頭來還是沒能擺脫規則的掌控;
作爲神明的億萬年,作爲人類的二十二年,對世界釋放惡意的經歷總體還算愉快,卻不得不斷在此時;
作爲一方棋手投入這場諸神賭局,卻沒能贏到最後;
明明想尋找個有趣的死法,卻被迫難看地死在雪山之上。
齊斯想,還不如死在玫瑰莊園呢。
不過,他一路走來,太無聊也太疲憊了,就這麼停在此處,任由香格里拉的冰寒凍結他的存在,似乎也是不錯的結局。
反正這個世界就要被規則回爐重造了,他既然不想成爲祖神,便註定活不到下一個紀元,那麼早幾天死和晚幾天死似乎沒有太大的差別。
齊斯閉上眼,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冰層上流溢,泛着鎏金色澤的液體向低處流淌,於溝壑間匯聚成涌動的河流,恰似億萬年前的世界樹下,祖神的屍骨轟然倒地,神力融入天地、化作川河。
他起先還感到疼痛,漸漸的便沒有感覺了,就連聽覺、嗅覺都隨着死亡的侵蝕遠去,捉摸不到了。
迷濛中好像有什麼溼漉漉、熱乎乎的東西在舔舐臉頰,齊斯微微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模模糊糊看見那條他曾在江城投餵過的黑狗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黏糊糊的狗舌頭軟軟地舔着他的臉,見他醒來,又依偎進他懷裡,瘦骨嶙峋的身軀散發着些微暖意。
可是雪山上怎麼會有狗呢?齊斯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會兒,滯澀的思緒想不出所以然,倒是想起了黑狗翻找垃圾桶的場面。於是他輕聲說:“離我遠點,你太髒了。”
黑狗在他身遭逡巡了一會兒,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齊斯再度閉上眼睛,許久之後,腳步聲響了起來。
賣雞蛋灌餅的老闆娘拄着竹杖,踉踉蹌蹌地走來,眼眶和口鼻中噴吐的玫瑰格外鮮豔。她吃力地彎下腰,伸出手拍了拍齊斯的臉:“娃兒,醒醒,你怎麼睡在這兒啊?”
齊斯很想問一句“你沒看到我快死了嗎”,但想到這一切都是將死之際的幻覺,他又覺得沒必要那麼真情實感了。
他想了想,隨口胡謅道:“我在搞行爲藝術呢,課題就是記錄一天內會有幾個人來問我這個問題……”
老闆娘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諸如“地上涼,對身體不好”“現在的小年輕真搞不懂”,見齊斯沒有搭理她的意思,終於嘆了口氣,轉頭離開了。
齊斯閉目養神,不無煩躁地想,他怎麼還沒死,明明血都流了一地,竟然還維持着意識,這是要把他認識的人都搖過來給他開追悼會嗎?
想法剛觸及關鍵詞,便又是一陣腳步聲響起,聽起來挺熟悉。他不得不又一次睜開眼,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身紅色唐裝的青年扎着個小辮,墨鏡上掛滿雪點子,顯出幾分風塵僕僕的氣質。
嗯,不僅腳步聲耳熟,面容看上去也挺眼熟的。
齊斯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影像和記憶相匹配,打撈出來人的身份。他笑了起來。
事情還有轉機,看樣子他暫時不用死了。
此時此刻,晉餘生揹着齊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冰川的聚落行去,忍不住問道:“老齊,到底是啥情況,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我就說我算命很準吧,年前就說你今年最好別離開江城,一離開準出事,這不,你纔剛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沒幾天,就把自己搞得血乎刺啦。” 齊斯趴在晉餘生的後背上,血液從傷口中淅淅瀝瀝地落下,恍若一層猩紅的簾幕垂掛下來,在身後拖拽一道綿長的紅綢。
他懶得說話,有氣無力地敷衍道:“也沒什麼,大概是壞事做多了,報應不爽吧。”
“你還信報應?”晉餘生大感驚奇,“我尋思着就你乾的那些事兒,要是下地府了,把十八層地獄都趟一遍也不嫌過……你這是人之將死,重拾良心了?”
齊斯不再說話了,本就沒有的玩意兒自然無從重拾。晉餘生向來喜歡胡說八道,尤其在心裡沒底的時候,更習慣於用些不着邊際的話排遣緊張。
齊斯莫名地想,他可真瞭解晉餘生,那麼晉餘生是否也瞭解他呢?粗略算下來,這傢伙大概是活着的人裡認識他最久的一位了吧……
晉餘生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下文,便開始自說自話:“老齊,這幾天發生的事真是顛覆我的世界觀,我原本也算是接觸過鬼怪的,但沒想到還能這麼詭異……
“那天我剛出門,就被一羣全身長滿玫瑰的怪物追得滿江城亂跑,如來、三清、耶穌我全求了一遍,聖水和符紙一股腦兒上,沒想到一個也不管用……
“老齊,你也別瞞我了,我看你絕對知道是怎麼回事,給我講講唄,昨天我們分開後又發生了些什麼?”
齊斯頭有些發暈,不知是因爲晉餘生的喋喋不休,還是失血過多。
他調整了下趴在晉餘生背上的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些,隨口道:“簡單概括就是我差點升職成爲造物主,但在最後關頭放棄了吧……”
“這也太扯淡了吧?話說你爲什麼放棄?”
“因爲無聊。”齊斯平靜地說着,擡眼望向前方。
鏡面般反光的冰壁在前方林立,目的地冰川到了,破局的途徑就在此地,亟待驗證。
齊斯勾起脣角,露出一抹微笑:“如果你真想知道來龍去脈,就把我在前面放下,然後安靜傾聽,能聽懂多少就看你的運氣了。”
“你說的可真玄乎,我越聽越覺得你有問題啊。”晉餘生吐槽一句,卻還是照做,揹着齊斯走到一面最明亮的冰壁前。
齊斯從他的背上跳下,失血過多的身體沒有氣力,剛一落地便癱軟在冰壁前,趴伏在地,身後是金紅色的、綿延千里的血河,身前的冰壁映出他蒼白的臉,恍若一隻將要從鏡子裡爬出的惡鬼。
“你看上去快要死了。”冰壁中的周可惡意滿滿地笑着,幸災樂禍,“我記得我一路走來,從未把自己搞成這副狼狽的模樣。”
“會有的。”齊斯也笑了,“等你成爲我,該有的體驗你都可以擁有一遍。以及……在看到你後,我發覺我離死還遠。”
“哦?”周可的神情玩味起來,“看來你發現了什麼。”
齊斯噙着笑,娓娓道來:“這個副本的核心其實很簡單:如何獲得永生?只要不斷地變回孩子就可以了。簡單地說,就是反覆將自己回退到過去的時間線。
“不同時間線上的同一個人,是自身亦是他者。相似的經歷和靈魂,同一個根源卻在無數次選擇的岔路口延伸出不同的根鬚,面臨同一個困境,不同時間線的人也許會有不用的解決方法。
“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生死亦捆綁在一起,天然是比其他人更緊密相連的關係。我的困境對於你來說唾手可解,你亦需要我活下去,未來的命運纔不會斷絕於此刻。
“林辰身上發生的事告訴我,不同時間線的同一個人可以通過鏡子進行交換,那麼周可,你願意與我交換嗎?”
周可歪了歪頭,笑容更深:“不錯的主意。我所在的那條時間線,只需要殺死林決就能通關;而你所在的這條時間線,罪惡屬於你,而不屬於我,暫且‘無罪’的我將受到較小的業報——聽起來是兩全其美的買賣。”
他挑起一根手指點了點冰面,話鋒一轉:“但你確定嗎?回到過去者,終將被困於過去;躑躅不前者,註定失去編寫終幕舞曲的資格。所以齊斯,你自願放棄角逐最終副本的機會,與我交換,是嗎?”
“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不是麼?”齊斯同樣擡起手指,隔着冰面與周可食指相抵,“與其等待一個註定死亡的結局,不如換一條路途,等一線生機。”
“哈哈哈哈!預料之中的選擇!該說你不愧是追求穩妥的理性嗎?”周可彎腰捧腹,大笑出聲,“在《盛大演出》副本,出於風險權衡放棄綁定【愚人欺詐師】牌,由此分叉出我的存在。
“從此你變得更加謹小慎微,錙銖必較地計算所有佈局的成功概率,直至筋疲力竭。恕我直言,活成你這樣真的很痛苦,如果是我,早給自己一刀了此殘生了。”
“我不想輸,就是這麼簡單。”齊斯聲音平靜,“包括來這裡找你,將瘋狂的你換進這具軀殼,也是爲了從死局中博一絲贏面。
“我希望你贏,賭你會贏。”
刺目的白光自冰層下迸射,血色和黑色的烏鴉羽毛自虛空中隱現,紛紛揚揚地潑灑。血色的光束與鎏金的光屑以冰面爲分界交匯,又在觸碰的剎那間散成齏粉。
晉餘生僵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原本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的青年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側頭看向他的目光熟悉又陌生。
“晉餘生,接下來你也許可以叫我‘司契’,畢竟某人綁定的【猩紅主祭】牌對應的名字是這個。”
青年身上的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來自過去時空的靈魂尚未犯下太多罪惡,消去鬼魂復仇造成的傷口無比合理。
齊斯無法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他願意將贏得遊戲的可能性交到另一個他手裡,就像契當年將諸神賭局的決定權讓渡於他。
整理好凌亂的紅西裝,司契舉目四望,觀察了一番地形,目光再度落在晉餘生身上。
他提起食指敲了敲下巴:“晉餘生,接下來我們得認真想想走出雪山的辦法了,誰叫我剛纔答應了‘我’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