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外,整個世界都在融化。
男女老少盡數被吸入祭祀坑中,慘叫和哀哭在穹頂升騰,血肉溶解後留下晶瑩剔透的骨架。
飛禽走獸佔領了失去人類的大地,仰頭髮出陣陣宣告般的嗥鳴,又無一例外從世界各地向雪山聚集。
飛鳥砰然墜地,魚羣擱淺於石灘,所有動物都在山腳下匍伏,虔誠地向它們生命的源頭朝拜。
永生不死的香格里拉啊,創造它們的神明在此長眠;妝點這場屬於神明的長夢吧,在幸福和歡悅中結束悲慘的命運……
就像受傷的孩子總會下意識尋找母親的懷抱,在異鄉遭逢風雨的漂泊之人總會夢想歸家,而現在,所有人和動物都將奔赴向他們最原初的母親,永遠的家鄉。
海拔八千米的雪山已能觸摸到天際,作爲這片大地的最高點,它被愚頑的牧民賦予溝通神明的傳說,又被科學家冠以板塊擠壓的研究結果。
過去的它是罕有人至的絕境,勇毅者挑戰自然的證明;如今的它儼然是世界的中心,重啓時空的鑰匙,聯結至高規則的祭壇。
山頂是離神最近的地方,亦或是神本身。那位神明曾無私地將生命賦予萬千生靈,又將在此刻冷漠無情地收回它們。
一人的命運,億萬人的命運;一物的生死,萬物的生死;對於亙古的天地來說本無區別,都是仰賴造物主的憐憫而活的寄生。
萬物終將死去,世界亦將走向衰亡。茂密的植被和彩色的奇石正在褪色,人爲建築和自然景觀,地面和天空,所有事物都褪去了它們華美的外殼。
比天還高、比地還廣的調色盤驟然間打翻,斑斕的顏色滿世界流淌,匯流成五彩的大河向雪山倒流,又在山腳下化作涇渭分明的白。
失去色彩的景與物轉瞬間變得殘破不堪,狂風從雪山之上侵襲而下,吹徹方圓萬里,滿目景物的殘骸被刮成齏粉。
一行玩家在雪地間迎着風雪慢行,從高天之上往下看,便是潔白的大地上蠕動一串黑色的小點,恍若螞蟻行軍。
董希文和張藝妤跟在隊伍最末,周可着一身單薄的白襯衫,外頭套了件嚮導提供的藏袍,走在隊伍中段。
林決和傅決一前一後,在隊伍最前頭引路,遠處的地平線上漸漸浮起林立的冰川。
林決忽的從懷裡摸出一塊鏽蝕的銅製懷錶,低頭看了一眼,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腳步。跟在他身後的整條隊伍便也停了下來。
“已經過去九十個小時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訴你們一種最糟糕的情況:我們恐怕永遠走不出這裡了。”
林決回過頭,目光掃視過衆人,聲音平和:“我們所處的並非真實的世界,而是一場永夜無明、永眠不醒的長夢,正是傳說中所提到的神明之夢。
“夢是無所謂邊際的,我們要想離開,除非讓做夢的神明醒來;而我們又是基於神明的夢而存在的……不知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梵天一夢?”
他聲音清亮,縱然被風雪壓低了幾分,所有人亦都能聽得清楚。
嚮導扎西不動如山地站在旁邊,好像完全不在意他的話語,紅色的臉龐上掛着憨直的微笑,一成不變,如同假人。
楚依凝捧着日記本,喃喃念道:“在印度的古老傳說中,時間被視爲創世神梵天的一場夢。在這個夢境中,宇宙、生命以及所有存在都是暫時的現象。一旦梵天醒來,人世間的一切,包括時間和空間,都將隨之消失。”
登上雪山後,她“變回孩子”的進程有所減緩,此刻尚能冷靜分析事態:“香格里拉有關母神的傳說和梵天一夢有相似之處,永生不死本身就是隻能在夢中存在的情形,那麼多條世界線的人在此聚集,這個世界本身就缺乏真實感……”
“老林,楚姐,事情尚未塵埃落定,何必說喪氣話擾亂軍心?”蕭風潮一手推着楚依凝的輪椅,另一隻手去接林決手中的懷錶,左看右看,“想點好的,沒準是表壞了,沒準是咱們被傳送到南極了,眼下正處極夜呢……”
林決搖了搖頭:“風潮,你之前說過,你算出來我們所有人的命運線都斷在這裡。”
“哈?哈哈……”蕭風潮乾笑,“小孩子不懂事瞎說的,我隨便一說,你也隨便一聽,我還想活着回去帶妹子呢,你可千萬別急着放棄治療啊……”
林決沒有理會他的胡說八道,自顧自說了下去:“已知這個副本的核心之一是‘鏡子’,我們所走方向和實際方向相反,說明我們是鏡中的虛像,亦是夢境中的幻影。相信你們也都有所覺察,實像另有其人,他們纔是真正的玩家。
“很抱歉我出於私心藏了一條重要信息。四天前,我曾獨自離開隊伍一次,在冰層構建的鏡面中看到了另一條世界線的我,屬於最終副本後的未來。他說,這個時空的我們確實已經死了。”
董希文早在林決擺出一副開誠佈公的態度時,便和張藝妤湊了過去認真聽講。
他不由得在心裡對董子文說:“老弟,你反正閒着也沒事,要不盤盤邏輯?從未來的結果看,林決的確死在這個副本,但你老大不是活下來了嗎?”
“林決在危言聳聽,當然,也有可能是不同世界線延伸出了不同的支線。”董子文做出判斷,像是想到了什麼,問,“哥,另一條世界線的林決是誰?”
“你的意思是……林決在這個副本里換了個人?”董希文微蹙眉頭。
是啊,林決在2035年所有玩家的認知中,都死於2014年1月1日的諸神黃昏。
他卻說看到了另一條世界線的他,能夠告訴他有關未來的事——那個“他”究竟是誰?
蕭風潮注視着林決,正色道:“老林,以我對你的瞭解,你既然和我們說這些,就是有解決的辦法了對不對?你也別賣關子了,細說!”
林決笑了,視線投向鬆鬆垮垮地站在角落的周可:“通關的方法一直存在,只要殺死我,其他人就都能活下來。”
玩家們聞言,神色各異,卻聽林決繼續說了下去:“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和傅決說一些事。”
……
另一邊,同樣是黑夜,同樣是瀰漫天地的風雪。
空氣中飄散着濃郁的血腥氣,因爲寒冷而凝實,竟直直往人鼻腔裡灌,如同刀劍般鋒利而令人心驚。
喻晉生一身紅色唐裝,披一件羊皮大衣,循着血腥氣在雪地上獨行。 他是已經知曉結局的人,知道二十二年前林決那批人已然全部死去,十一年前的蕭風潮也未能倖免,或許仍留有一絲生息,卻瘋瘋癲癲地被困在巴比倫塔中,在外人眼中和死亡無異。
他免不了思考,他既然知曉別人的結局,那麼有沒有人知曉他的結局呢?他的下場在未來的人眼中,是否已經寫定?不過……這個世界真的有未來嗎?
一個個鮮活的人滿懷希望地奔赴死亡,縱然拼盡全力也難尋一線生機,怎能不讓人心生悲涼?
喻晉生從未和蕭風潮真正見面,最多不過是隔着厚實的牆壁,亦或是沉重的鐵門,遙遙說上幾句話。
且多數時候,蕭風潮所說的都是些無法辨析的胡言亂語,只偶爾會清醒一些,講些過去的事,或是對未來的預言——那些預言往往糟糕而可怖,正應了“末日預言家”之名。
喻晉生進入詭異遊戲很晚,在他成爲正式玩家,攢下一定資本前,蕭風潮已經失蹤多年了。
但他運氣很好,總能在快死掉的那一刻遇到能救他的人,並順利活下去。於是在一個副本中,他獲得了【禁忌學者】身份牌,藉此與困守在巴比倫塔中的蕭風潮建立了連接。
他有自知之明,自認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被倒黴捲進漩渦、抓住一切稻草想要活下去的可憐人,沒有踏着同伴屍骨成神的野心,也沒有拯救世界的理想,只想平平淡淡地長命百歲。
但在蕭風潮的要求下,他還是進入聽風公會,一步步做到副會長的位置,並聯繫上了傅決。
好在,喻晉生的能力其實遠沒有他自己以爲得那麼糟糕。
短短几年,他便聲名鵲起,成長至可以獨當一面的程度,在各方勢力間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固然有蕭風潮在背後託舉的緣故,更多的卻還是他自己的功勞。
他想活下去,既然已經無路可退,那麼就只有精打細算一切,在激流中爲自己博一個容身之處。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抗拒綁定身份牌。幫蕭風潮傳傳話,給傅決打打下手就夠了,天塌下來了有這羣高個子頂着,何必捲入最終副本那潭渾水呢?
他成功在啓示殘碑出現前,將【禁忌學者】牌丟給了朝倉優子,撇清了所有關係。但他沒想到,不知何時他也成了“高個子”的一員。
朝倉優子死了,傅決說最終副本缺失的身份牌越多,對玩家一方越不利,必須有人及時頂上身份牌的空缺,而作爲聽風公會的副會長兼臨時會長,喻晉生是最適合的人。
沒有人問過他到底願不願意,皆默認他會頂上朝倉優子的空缺。的確,不願意又能如何呢?大局面前,所有人都可以犧牲,包括他。
繞過一片冰川,又向前直行幾步,視野驟然間開闊起來。
成千上萬只灰黑色的影子排成長隊,浩浩蕩蕩地向一個方向前行,爲山脊線勾勒上一條黑色的邊緣。
面容猙獰的鬼怪收斂了所有戾氣,夢遊般垂着頭顱,腳步輕緩而踉蹌,一道灰白色的虛影手執權杖,站在隊伍的前端引領方向。
那道虛影有一張年輕的臉,蒼白而虛弱。是林辰。
喻晉生不曾與林辰真正見面,就像他不曾真正見過蕭風潮那樣。他只通過情報瞭解過林辰這個人:
新人時期曾和齊斯、常胥匹配進《玫瑰莊園》副本,成爲正式玩家後幫助過一些人、寫過一些攻略,風評不錯,卻在某一天突然銷聲匿跡,直到姓名出現於啓示殘碑。
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裡不算離奇,卻絕對出人意料。喻晉生眯起眼打量林辰,後者的神情一片空茫,擴散的瞳孔尋不見焦距,顯然不是活人,也缺乏攻擊活人的慾望。
喻晉生無法判斷他遭遇了什麼,情況太詭異了,他甚至不知道林辰是死於副本中的危機,還是死於身份牌的機制。
但不論怎麼說,一位身份牌持有者就這麼潦草地出局了,還變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到底還是讓他生出一絲物傷其類的悚然。
究竟發生了什麼?還要繼續向前嗎?他該怎麼做?
鬼怪的隊伍緩緩行過冰川,林辰與喻晉生擦肩而過,眼中沒有映出一個人的影子。
喻晉生注視着這條古怪的長隊,目送着灰黑色的影子向雪山深處行進,直至完全湮沒於風雪,消失在視野盡頭。
血腥氣愈發濃郁了,喻晉生後知後覺地想起,方纔走過的那支隊伍間,有不少鬼怪的面頰上都掛着碎肉和血珠,被寒風凍成粉白色的冰凌。
它們剛經歷了一場鏖戰亦或盛宴,另一方是誰?誰是被它們分食的牲醴?
喻晉生的心底泛起涼意,害怕再看到一具屍體,又害怕什麼都沒有。
他繼續前行,眼前綿延開一望無際的血湖,金紅色的血流在冰雪的溝壑間涌動,有如創世之初的神明以血肉化作江河湖海。
血液的交匯處躺着一具猩紅的身影,不知是衣服本就是這樣的顏色,還是原本的衣料被鮮血染紅。他一動不動,身上結滿冰凌,像一尊死去多時的雕像,或將久留於這片天地。
喻晉生一步步走過去,擡手扶了扶圓框眼鏡。
隔着將天地模糊成灰白的風雪,他看清了那人的臉:是齊斯!
緊接着他便看到了青年身上的傷:紅色長西裝被撕扯得殘破不堪,裸露的皮肉上佈滿尖利的牙印,血肉被咬得坑坑窪窪,有幾處深可見骨,流淌筋膜。
一幕幕所見的場景之間產生了聯繫,喻晉生一瞬間就推斷出了來龍去脈:齊斯被鬼怪羣起而攻之,將死之際,林辰用某種手段引走了鬼怪。
果然……林辰果然和齊斯有聯繫,很有可能就是林烏鴉本身……先前的懷疑得到了印證,但那又如何呢?當事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再也無法對這局遊戲產生影響,施加干涉。
喻晉生又走近了些,在齊斯身前屈膝蹲下。
齊斯半闔着眼,似乎是被腳步聲驚動,微微將眼睛睜大了些,猩紅的眼眸滯澀地轉動,目光落在來人身上。
他怔愣了兩秒,倏忽間笑了起來:“是你啊……看在我之前背了你一路的份上,勞煩你也揹我一段路,將我送到附近那片冰川中……
“你最好動作快點,我快要死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