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找回了做凡人時的感覺,轎子上下顛簸在山路上,顛的我頭昏腦漲,而我坐在轎子裡,裝扮成回鄉探親的閨閣小姐,等待靈竭魔王來把我劫走。
玉佩被我緊緊攥在手心兒裡,其上突出的祥雲圖案有些硌手。這般生死未卜前途不明的凡間之行若是不怕,那我就是瘋了。
靈竭魔王殺人如麻,一不留神被他發現我是天庭派來的,必定小命不保。越琢磨越覺得次次行動的難度係數高的駭人,與把英哥下出來的蛋再孵化成小雞一樣高啊。
這祥雲圖案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曾經見到過。我迫使自己分散注意力,不去想這即將到來的萬劫不復的今後,去回想在哪見過這祥雲圖案。
片刻之後,終於在那浩如煙海的記憶裡,搜尋到了曾經見到這樣的年月兒。
那還是在凡間的時候,也是我凡人生活要終結的前幾天。那些個時日我總是特別喜歡往怡紅院外面跑,最終我也是用死的代價體會到了,喜歡出去亂逛的人沒一個好下場。
天下着細如牛毛的雨,芍藥娘帶着幾個舞姬去給知府大人祝壽去了,把我留在家裡看家,囑咐我不要出去亂跑。之前出去亂跑,使我不小心帶回了太守二兒子那不軌的心,他嚷着要納我做第九房小妾,鬧到了芍藥娘那之後,被芍藥娘用掃帚轟了出去。他依然賊心不死的徘徊在怡紅院外面,等着與我偶遇。
但我不能因噎廢食,就這樣放棄了外面的花花世界。
我找牡丹娘商議了對策,她強烈建議我蒙着面紗出門,說這樣那個二公子就看不見我了。
當時是持反對態度的,我覺得若是大街上沒人蒙着面紗,我卻蒙着面紗,反而有越描越黑,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意。而牡丹娘說,我的社會經驗還太少,不懂這個世界的黑暗。街上的人猜測我蒙面紗的意圖,他們多半會覺得我是因爲長得極醜,五官不端正,不敢見人才蒙的面紗。我最後遵從了牡丹娘那社會經驗人士的建議。
事實證明牡丹娘只說對了一半,她只說對了這個世界是黑暗的,沒說對我上街蒙面紗會讓人覺得我長得極醜。
大街上的男子紛紛看我蒙着面紗的臉,想入非非。這也讓尋覓我好些時日無果的太守二公子很快發現了我。我打着紙傘,在蜿蜒曲折的巷子裡亂竄,可就是躲避不了那二公子的追趕。
溼噠噠的青石板油滑的也邁不開步子跑,二公子越追越緊。
在正手足無措的時候,前面巷子裡的一個少年讓我豁然開朗。
他未打傘,腳步輕緩。一襲月白色的長袍,長髮鬆散過腰,手上攏好的摺扇閒閒地敲打着肩頭。身量,服色皆與我相似,看着那背影,我計上心來。
疾步走到少年的面前,粗略觀了他一眼,十二三歲的模樣的,樣貌稚氣未脫卻已俊美,日後定會成爲哭碎無數少女芳心的佳公子啊。
我劫住少年的去路,不理會他的疑惑,含蓄的笑道:“小公子,這陰雨綿綿的天兒,出門怎麼不打個傘呢,若是讓這雨淋病了可怎麼得了。”
說着,我便把傘塞到了他手裡。他詫異的頓住。
我又將面紗摘下,麻利的繫到了他的耳後,做足了設身處地替他着想的模樣道:“小公子,你這般俊的樣貌,若是被哪個心懷不軌的人看去了可就不好了,出門怎麼不帶個面紗啊。”
面上的訝色並未褪去,他留在外面的眼睛直直的把我望着。
約莫那少年一定被我當時的瘋魔舉動嚇住了。我也自我檢討了一番:大白天就讓那小公子覺得這世上的女子都很神經,實在罪過。
一陣涼風吹過,激得我打了個寒戰。少年還是動未所動。
大功告成,當事人也沒有對扮演我表示異議。我欣慰的笑了笑,愉快的轉身對那少年擺手道:“不用謝我了。”
回去的一路都很順暢,心情都跟着順暢了。爲着表現偷偷溜出家門的的完整性,我還特意繞道走的後門。剛無比敬業的偷偷打開門,一把扇子攔住了我。我轉頭去尋那把扇子的來源,正是剛剛被我委派下來迷惑二公子的少年。
少年冷清卻帶着幾分稚氣的啓聲:“姑娘,小生是特地來謝謝姑娘的。”
當時聽聞那不知是正是反這話,我臉色陡然一變,心裡思量着萬一那二公子看到這少年頗有姿色,卻不是我,頓然惱羞成怒邪念橫生,對這少年做出什麼天理不容,人神共憤的事可怎麼好;這少年還這樣小,萬一給他日後的生活造成什麼陰影可怎麼好;萬一這少年是來找我這個罪魁禍首尋仇的可怎麼好......
我訕笑着向後退了一步,兩股戰戰,忍住開溜道:“不用謝,不用謝。”
少年沒什麼表情,將面紗和傘遞給了我。我見到這兩件東西后,心頭凝聚的血一瞬就暢通了,他應是沒受什麼禽獸不如的事,否則也沒心思來還我這些了。
接過傘和麪紗,我對那少年說道:“多謝小公子了。”說完就往院內走去。
少年再次攔住了我:“我替姑娘解決了那個麻煩,姑娘怎麼也不請我進去坐坐?”
該來的總會來,不論是八百年後的今天還是八百年前的凡間。今天我逃不掉天庭強加給我的厄運,八百年前我逃不掉離奇的請他進了怡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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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進了院子的那刻,我便知曉他是第一次來這勾欄風月的場所。他全然都做害羞狀跟在我後面,因爲他進門後,看見那滿牆的人體素描圖,頭就沒再擡起來。
引他到了我房裡,屋子裡雖沒有那些讓人血脈賁張的東西,我卻忍不住調笑他:“小公子,你可知這是何處?”
少年面色已然如常,坦然答道:“知道。”然後頓了一下,在我拿帕子擦頭上毛毛水珠兒的時候,他問道:“不知姑娘芳名是?”
我擡頭道:“奴家青棠。”
少年饒有興味的評論起來:“姑娘的名字卻不似花名。”
我繞道凳子上與他對坐,笑道:“公子不知,來這怡紅院的客人,人人都有那特殊的愛好,說不準還真有人喜歡我這不似花名的花名。”
聞此少年遲疑了半天,後扇子攏了攏:“小生特地來還姑娘傘和麪紗,這一路走得累了,姑娘是否請我喝杯茶? ”
心道,這少年還真是收放自如,剛剛還一副初出茅廬的模樣,現在怎麼這話說的倒像個風月老手了?本是想嚇嚇這少年,讓他覺得我不是個良家女子,與他自小背的孔孟中難養的女子是一類,他一個害怕,就會灰溜溜的走掉。豈料這少年竟然不爲所動,還提出要喝茶。看在他沒計較我利用他,還不計前嫌的把道具給我還回來的份上,請他喝杯茶這個要求我還是應該滿足的。
我大出血的拿出了上好的毛尖,給少年沏茶。往常這個茶在怡紅院可是要花錢才能喝到的。
少年伸出修長勻稱的手,端起茶杯,輕嗅了嗅,然後眉端便微微蹙了起來,捎帶有些嫌棄的意思,不情願的抿了一口茶。
我本着解惑答疑,排憂解難的目的,對少年開解道:“往常在這怡紅院喝茶可是要花銀子的,如今怎麼說也是你幫了我,這茶我就不收銀子了。”
少年放下茶杯對我說道:“那在這裡幹什麼是不要錢的?”
這話讓我有些懵懵的理不清,他是隨口一問,還是奔着不要錢的項目來的?怡紅院還真沒什麼是不要錢的,只要能算服務項目的,都被芍藥娘明碼標價的列上單子了。
腦子裡還在揣度他的意思,眼睛不經意間的瞟了瞟他,一瞬間卻被他系在腰間的玉佩深深吸引住了。一個手欠沒忍住,我就把那玉佩扯到了手裡。
以長期受拜金風氣薰染的眼睛來看,那玉佩真是無價之寶。通體碧綠油潤,翠華奕奕,水頭十足。一面雕不知名的獸類腳踏祥雲,一面未施寸工。
玉佩的主人面色平靜,沒有因爲我奪了玉佩而不悅。我眉飛色舞道:“以小公子這個玉佩,在我們這怡紅院裡幹什麼都不要錢。”
少年沒接我的話,徑自攤開了摺扇又合上。我又笑說道:“若是小公子將這玉佩送我,我讓小公子親一下可好。”
這真真是個哄小孩的把戲。
因我鬼使神差的冒出了想把這玉佩據爲己有的念頭。而親一下這種事,我從前都是用在門口那賣胭脂小二哥的鼻涕兒子身上。從前我每次想把那小鼻涕蟲的糖葫蘆騙到手,都會對他說:姐姐讓你親一下,你把糖葫蘆送我可好?
然後那小鼻涕蟲就會把食品安全已然不達標的糖葫蘆,送到我手上,我欣慰的笑納,留下嚎啕大哭的小鼻涕蟲,躲回房裡享用這沾上鼻涕的糖葫蘆。
世上偏偏有那麼一些人始終不願相信這世上好看的女人都是騙子。那小鼻涕蟲就是一個,雖然我們每次交易的結果都是,我攜糖葫蘆潛逃,他投宿無門,可他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願意相信我這親一下的把戲。那些年從他那騙來的糖葫蘆,連起來都能繞怡紅院三圈了。
當初對那少年使出了這種騙術,是抱着一定僥倖心理的。萬一他的心智還未成熟,也是一個不相信世界黑暗的人,還每次都能被我這用嘴說出來而非親出來的一吻給騙到,並且周而復始的相信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爲整個襄陽城最富有的人。
少年沒回答我好還是不好,卻是用眼睛細細的盯着我,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彼時他已然起身立在我面前。
我心中惶惶,隱約覺得把戲可能進行不下去。
腦內已經勾勒出了這少年的千百種反應:憤怒的將玉佩奪回,然後到官府那舉報怡紅院商業欺詐;憤怒的將玉佩奪回,然後出門逢人便說怡紅院裡存在價格陷阱;憤怒的將玉佩奪回,然後寫一封匿名信投宿怡紅院擾亂行業秩序......
在我已經在心內預備好了要和芍藥娘應對官府突擊檢查的那刻,少年神秘莫測的輕笑了下,吐出一個字:“好。”
得失之間,我那時的思維還不能很好的切換,所以腦子卡在空白狀態。少年可沒容我卡殼的腦袋恢復正常,便像是要與我兌現這交易。
淡淡笑蒙上了眼角,他緩緩向我這邊踱近。這個距離讓我隱約能聞到,他身上嫋娜而顯的雨後清新的味道。
我自己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巴掌,雖是肉體上不疼,但狠扇動了心靈。我怎能把這樣一個不知世事無常險惡,人性叵測多舛的少年,拉向這用金銀堆砌的春江花月夜呢。
慌亂的躲開那少年,撞倒了身後的矮凳,手裡的玉佩還緊攥着。一臉認真負責的態度,我對他鄭重道:“小公子,你還這樣小,現在就知曉這男女之事還爲時過早。不如這樣,小公子將這玉佩留下,等您再過個三五年長大了,再來這怡紅院尋我,倒時我再兌現今日這交換可好?”
少年聽了我這話,沒有覺得自己被騙了,反倒眉目依舊沁笑,還是說了一個字:“好。”
我鬆了一口氣,好在這少年很知道把持自身清明,不然他真做了什麼食髓知味的事,他家人再鬧到這怡紅院,給我們這怡紅院扣上個留宿未成年人的帽子,我們的營業執照就得吊銷。
少年略有所思道:“姑娘,你現在都沒問小生姓名,那還如何記得和小生的承諾啊?”
一拍腦門兒恍然大悟,讓被騙者相信我不是在騙他的重要細節,我竟然給忘了。連忙問道:“小公子的姓名是?”
少年答:“小生雲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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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詐騙行動,讓我至今都記憶猶新。因爲芍藥娘從知府大人家回來後給我那玉佩打了打眼,說那玉佩應該是假的,如果要是真的的話,不可能這玉上一點瑕絲都沒有。
我對少年的欺騙行爲忿恨了好幾個時辰。可是轉念間我又想起,那少年走的時候結巴着說了一句:“姑娘,我一個時,一個月後再來。”
在他沒得到,我沒損失的情況下,這玉佩若是假的,他怎還會在一個月之後自投羅網呢。
可惜我沒等到那少年的一個月之後,因爲我不久後就離開那片神奇的土地,到了這更神奇的天宮。玉佩也不知遺失到了哪裡,我曾爲了消磨時間,很精心的找過北祁山的每一個角落,都沒再見過……
轎子很重的顛簸了一下,隨即便重重的摔落在地。
我在轎子裡被這一摔震的七葷八素,還不待我撩開簾子看看外面發生了何種變數,一陣紫色的濃煙便先我一步竄近了轎子裡。掩面不及,紫煙就竄到了口鼻裡。天旋地轉的無力感撕破了我的清明,我掙扎了兩下,就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