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默然不語。
他早就料到了狄九看過歷世真相之後,會有驚訝,但心中未必就會有恨。可是,他卻沒有想到過,狄九看過這麼多真相,不但這麼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緒,還已經極力在去往那論題之中尋找破綻,只是爲着,在他身死無數載之後,在阿漢再次入世,再次去和別人談情說愛之時,不必受如今世這般的苦楚。
狄九沒有等到方輕塵的回答,便繼續道:“還有,就算有懷疑,猜忌,殘忍和傷害,但最後戰勝的,不一定是懷疑猜忌,最後的結果,也未必一定是殘忍和傷害。不管是好人也罷,壞人也罷,如果他對自己所謂的深愛的人,從頭到尾,只有懷疑,猜忌,最後,還只會施予殘忍的傷害,那麼,這隻能證明,這個人愛得不夠,這個人,愛自己勝於愛那個人,這個人,過份關心自己的感受,過份在意自己的得失,而完全不考慮對方。甚至說,這也許根本就不是愛,而只是純粹的獨佔。如果是這樣,那他這樣的經歷,根本就已經偏題,根本就已經與需要頓悟,需要歷劫的難題無關,爲什麼還要他束手忍耐一切?爲什麼不能讓他放手解脫自己?”
狄九淡淡看着神色微微震動的方輕塵和張敏欣,平靜道:“以前,我一直恨他,謀算他,說什麼因爲他太強大,所以他爲我做的一切輕飄飄沒有份量,因爲他對我的情愛象一場兒戲,所以我不需要回報他,因爲他一直高高在上,身份上壓制着我,所以我一定要打倒他,但其實,那些全是藉口。說穿了,只是因爲,我愛自己勝於愛他,我要爲我自己謀利,我要爲我自己爭取最大的好處,所以,我絕不介意出賣他,毀滅他,既然不介意,我當然總能找到說服自己和說服別人的理由。而現在……”
“而現在,你看盡一切真相,卻一絲一毫也不會恨他怨他,不是因爲你和張敏欣剛纔脣槍舌劍爭辯的那些道理,而只是因爲,如今,你愛他,勝於愛護你自己,所以不管他有沒有錯,不管真相到底怎麼樣,你對他,恨不起來……”
方輕塵聲音極輕地打斷了他的話。
狄九一笑,神色淡然:“也許吧。所以,就算是你們要去研究要去面對人性裡的黑暗,論什麼愛情中的懷疑,猜忌,殘忍,獨佔欲和傷害,也不代表着他就必須自討苦吃,必須要以身伺虎。去和性情更溫柔,良善,平和一點的人相處,我覺得應該不算偏題,去看着所有那些普通人,因爲情愛而患得患失,猜忌失常,但最後一點點戰勝這些懷疑和傷害,敢於去相信,敢於去愛護,敢於去交託,這樣,也許才能算是一個圓滿的題目,才能算是一次圓滿的歷劫。”
方輕塵默然良久,方纔嘆息:“我們都錯了。以前,我們只知道努力要用各種手段來嘗試幫助阿漢面對論題,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從論題本身去考慮,去把這個論文本身,變得簡單輕鬆一點。”
狄九也是淡然無語。他能想得到,不是因爲他比方輕塵或者小容或者勁節高明,而只是因爲旁觀者清。
這些小樓的學生,面對這一生一次的論題,總是很認真,很莊重。就算是已經被逼到了絕處,也鮮有人能想起來投機取巧。而狄九,根本就沒把這論題當回事。
他提出這樣的想法,這樣的建議,根本不是對人性,對光明,對正義戰勝邪惡,這種東西有什麼信心,只不過是心裡先想到,不能再讓阿漢一世又一世,這樣無休無止地承受下去,爲了打破這個輪迴,他必須先設想一個可能,然後,再以這個可能爲中心,自己去完善相應的邏輯和道理。他是先需要這個結果,再爲這個結果去配上理論來證實而已。
方輕塵鄭重地給出了讓他安心的保證:“如果阿漢有下一世,我會把你的話,轉達給阿漢,以及安排適當命運的……老師,也許,一切會有所不同,只是……”
張敏欣哼了一聲:“如果阿漢歷盡波折,數世苦難後,真的能有了幸福,能與人傾心相待,如果真的有人戰勝了那一切懷疑猜忌和殘忍,那麼,你曾與他有過的一切,你曾給他的傷害,倒也就淡了,遠了。”
狄九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此正爲我所願。”他連語氣都是毫不掩飾地冰冷和不耐。
數年前,他爲救阿漢,流盡了血,損盡了身,只是爲着他想救,不是爲着最後與阿漢攜手幸福過一生。
數年來,他爲護阿漢,用盡了生命裡的每一點潛力,耗盡了人生中最後一點心血,只是因爲,他願意這麼做,這麼做讓他高興,不是真的指望阿漢醒過來,與他冰釋前嫌,相擁痛哭。
他本來的願望,也不過是阿漢醒來之後,自己或可以某個地方安靜的死去,或可遠去天涯,不再相見,哪裡來的什麼癡纏,什麼不捨,什麼糾葛,什麼想不開。
他會在走進來探看真相之前,一點點用手指記憶阿漢的容顏,他會想着,十世三生,九幽地獄,仍不要忘了那個人,但那些都只是他自己的事,他並不需要阿漢來回報什麼永世不忘,永生銘記的感情。
如果阿漢能忘記他,忘記那些痛,如果,阿漢的來生,不必如以前諸世……
此正爲他所願。
“你……”
“色女,夠了。”方輕塵聲音極低地阻止了張敏欣下面想說的話,然後擡頭看着狄九:“你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狄九平靜地道:“我想寫封信給狄一和狄三,我不會泄露半句小樓的真相,只是讓他們安心一些。”
他本來命中註定一死,現在是明白了一切,也知道阿漢安然無恙,不會有事再死,當可死而無憾。可那兩個人……卻只怕是要一生牽掛,一世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