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軒春藉, 翠華冬狩。
此次冬狩除了例行每年大事之外,另有的一層含義早被眼尖心細的大臣猜到,因此京城之內官宦子弟, 士族精秀皆傾巢出動, 一路隨着皇家車隊浩浩蕩蕩直至西郊的紫金山。
一番安營紮寨之後, 金章正中爲御帳, 八方四面起從帳, 守帝。
緋陽親自抱了小諸至蕭晹跟前,又屏退了衆人方小聲道:“七哥哥既然要爲臣妹選駙馬,又以狩獵爲媒, 臣妹以爲狩獵年年如此,今年該換個方法。”
蕭晹挑了挑眉, 似十分感興趣, “倒是什麼新奇方法?”
緋陽撫了撫小諸柔軟的皮毛, 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更壓不住不斷上翹的脣角, 她極爲興奮地說:“往年總是看誰獵的最多,太無趣了。白狐是上瑞獸,又兆婚娶,就將這白狐腿上綁了紅線放出去,看誰能將它毫髮無損地獵到, 就算是誰得勝, 哥哥看可好?”
“這倒新鮮, 不過爲何白狐兆婚娶?”蕭晹彷彿是故意要爲難她。
緋陽得意笑了, 兩隻燦亮的眸子似比那朝陽更耀眼,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子家室, 乃都攸昌。哥哥熟讀書卷,難道連這句也忘了?”
“那便就依皇妹所言。”
緋陽興高采烈抱了小諸出去,待司獵宣佈規則之後,衆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射向那隻稀有而漂亮的白狐,眼中都犯了難,若說獵白狐尚可,要將它毫髮無損地捉回來,可不是件易事,都說狐狸狡猾奸詭,這白狐也不例外。衆人頓時議論紛紛,唯有一身白衣的尚清一言不發朝宓兮投去了目光,耳畔響起那一日她看似無由的話語,“若是喜歡,千萬別錯過。”
錯過,也許真的有一人,已經永遠地錯過了。
司獵一聲令下,緋陽就鬆開雙手,任那腿腳纏了紅線的小諸慢悠悠地朝遠處跑去。案上燃了一炷香,待香盡煙消,這待甄的少年便要個個駕馬出獵,誰能頭一個抓住白狐,誰就有了尚主的機會,這個暗藏的道理,沒有人會不懂。
宓兮跽坐在皇帝身側,並不擔心小諸的遭遇,它是歷經三代巫妤的靈獸,又與自己心意相通,是斷然不會出什麼事的,只是身邊這個人,越發覺得難以招架了。
“璇璣子,數月前因了溫庭若的阻攔,秦王的盟約之請就被擱置了,如今他又遣來使來定約,你說,朕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蕭晹似笑非笑地偏首向她,在這滿帳宮女內侍的衆目之下,不顧坐在右下手的貴妃與衆嬪妃,公然與耳語她談論政事。也對,除去溫顏二相,他如今是皇權專享內外集中,又何來這許多顧慮?
“臣女以爲,此計可行。秦王受我恩惠取得皇位,初掌金印必然大權不穩,陛下若要他兌現諾言便是易如反掌。”宓兮先是一陣驚喜,隨後臉色白了白,忽然想起幾日前的那場夢啓。
蕭晹轉回頭端正了坐姿,自淡笑不語,幾位後宮主位亦噙笑看着他們,目光裡情緒難辨。
一炷香過,衆少年策馬而奔,獨剩尚清一人駕馬得得而去,彷彿並不急,看得緋陽一陣心煩繚繞,恨不得開口催促他,可究竟在衆目睽睽之下,以公主之身做如此粗放之事終究不妥,只得懨懨生着悶氣。
蕭晹卻饒有興味地對宓兮道:“緋陽費盡心思要尚清得勝,怕是人家不領情了。”
宓兮輕輕揚脣,不知該說什麼。論年齡,他是斷不能稱爲少年的,也不該混在這羣少年中間以備尚主。尚清自小長她六歲,如今算來已是而立之年,平常人家早已娶妻生子兒女繞膝,這虧欠許久的,終於可在今日補償。
而且她知道,尚清是極爲俊秀卓絕的,少時難得出山上街,就總有妙齡女子圍着他轉,若非他一臉冰霜難以接近,上山說媒的想必也能從山腳排至山腰了。現下緋陽對他早已芳心暗許,只要他輕輕點個頭,就能成就一段神仙眷侶的佳話。
宓兮默默望着尚清的背影,露出會心的笑靨。
三鼓擊過,衆位少年陸續返回,個個空手而歸,面上皆是悻悻之色。宓兮同緋陽一般翹首望了很久都不見尚清回來,不免有些焦急,眉頭微微蹙起的模樣恰好落入蕭晹眼中,他狀似寬慰地握住她的手道:“放心吧,義興公文武雙全,定是在密林風景處閒晃呢。”
宓兮頓首道謝,不動聲色將手抽出。蕭晹略有失望,卻仍是溫和地笑笑,轉首吩咐侍從去尋人。
遠處傳來得得聲,踏着冬日入暮時分的蕭瑟冷清,一個清絕雋永的身影出現在衆人眼前,緋陽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從榻上起身,險些就欲奔向他,幸好被身前的案桌絆了一下才不致失態。
宓兮雖是跽坐着,雙手也在微微顫抖,心頭升上一種不祥的預感。
尚清駕馬至御前,十分利落地下馬將白狐奉上,恭敬道:“臣獻醜了。”
緋陽笑靨如花從他手裡接過白狐,十分愉悅地抱在懷裡,彷彿那就是尚清。
蕭晹龍顏大悅,當下予以衆多賞賜,本欲暢飲一番,見夜色四籠便傳令回營,於御帳中再宴義興公。尚清領命退下,恭敬候在駿馬旁,趁着宓兮伴駕經過時悄悄伸手拉了她一下。
宓兮轉首看他,無奈夜幕太深視線模糊,只覺他一雙眸子晶亮迫人,頓時腕上一熱,似有什麼順着他的手滴了下來,她伸手一摸,竟是粘稠的血液。
此時皇帝華蓋已去的遠了,宓兮一把攙住尚清行在最後頭,雙手緊緊捂住他的傷口,生怕被人瞧見。察覺到宓兮的動作,尚清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不讓她的手觸及自己掌心。常秀和宜芝見狀都趕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行於他們身後,又將手中舉着的宮燈滅了,一行四人摸索着回到了營帳。
宓兮急忙撩開尚清袖管,只見斷箭的一頭仍露在肌膚外,一片血肉模糊,她一時心痛,眼淚就這麼掉在他血流不止的傷口上,扎得他嘴角一歪。
“快替我把箭拔了!”尚清當機立斷,不給她心疚的時間。
宓兮隱忍了心頭針尖般的疼痛,命常秀宜芝二人備了一冷一熱兩盆水,自己則攥緊了箭身狠力一拔——鮮血順銳利的箭矢飛濺在她臉上,尚清吃痛低呼了一聲,額上冒出冷汗如雨。
簡單地爲他清洗了傷口,宓兮立刻取來乾淨的紗布將傷口包紮好,常秀宜芝二人則用冷水浸了帕子擰乾,爲他拭去額上頸後的細汗,而後又至義興公營帳另取一件外袍爲他換上,一番照料下來,三名女子亦是香汗點點。宓兮見他蒼白臉色略有好轉,便抓緊時機問他,“是誰下的手?”
尚清無力笑了笑,“事情已過去了,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宓兮正待要追問,卻聽內侍來傳報,說是皇帝那邊的御宴開始了。
尚清起身匆匆離去,宓兮卻望着他的背影低低嘆了一口氣,獵場內外皆由姚家一手佈置安排人手,若說有誰能在精兵佈防的姚家軍手下射傷帝婿候選的貴公子,也唯有他們自己了。可若這時候與姚家起衝突,卻是必敗無疑的。
尚清的苦心,她已開始瞭解。
常秀十分心細地奉上一件白底綠碎花的衣裳換下那沾染尚清血漬的便服,又伸手替她理了理略有散亂的髮髻方笑道:“璇璣子可以入宴了。”
待冬狩結束御駕回宮,皇帝便下了詔書,將緋陽公主賜嫁義興公,於八月後完婚。這道詔書一出,底下衆臣便開始揣摩聖意了,將公主出降安排在八個月後,自然是因爲皇家另有盛事——冊封皇后。
宮中最有可能成爲皇后的,便是陳、德、貴三妃。縱觀朝政,自溫顏兩大權臣被滅後,姚氏家族是御前最受寵的,風頭遠遠蓋過了曾爲百年望族的王謝兩家。自南方樑朝覆滅,王謝兩氏北逃齊國得已苟延殘喘,早已不復當初士族風光,偶有一兩個在朝謀得一官半職的,也是個虛銜,從未掌過實權,再難與姚氏相抗衡。
而皇后鳳印也正由貴妃代掌,姚家對於後位十拿九穩,不是貴妃便是姚家的小姐,總逃不到外人手中去。然而數日之後的冬至,宮中便出了大事,按禮是皇帝先宴罷羣臣方回後宮行家宴,靜嬪、馮嬪與傅婕妤一時興起便在錦苑中四處走走,恰巧遇上在宮中迷了路的新任吏部王侍郎。后妃見外臣總有些尷尬,王侍郎待她們指明道路後便習慣性地行了君臣禮以示感謝,三位妃嬪也笑着受禮了。
貴妃自小長於軍營嚴以律己,從不知圓融變通,自暫掌鳳印以來治宮嚴謹而不徇私情,聽聞此事後便對三位妃子狠狠訓斥了一番,稱禮不可廢,女當以賢事君,區區後宮妃嬪怎能生受三品侍郎的君臣禮,當下命她三人長跪殿前一炷香,各抄女戒十遍。誰知傅婕妤是有孕之身,哪受得了在這嚴冬時節的寒氣,不多時便在雪地裡暈了過去,御醫來看了之後回稟皇帝,說是龍脈沒了。
皇帝自登基後便少子,一直期盼後宮妃嬪能多添子嗣,如今好不容易得來的意外驚喜竟被貴妃管理後宮的嚴苛手段給折騰沒了,當下龍顏大怒,罰貴妃閉門思過三日,禁足七日,任何人不得探望。
明眼人都知道,這下姚家的後位有些岌岌可危,而皇帝正是趁着這次機會在警告姚氏,莫要癡心妄想成爲第二個溫氏或顏氏,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該是皇帝說了算,就算姚辛在邊疆統領十萬守軍,也不及建康城內皇帝親掌的五萬羽林軍。
就在衆人議論紛紛猜測皇后人選知花落何家時,新年過後皇帝便降了旨,又着太尉與宗正攜禮至御史中丞王辨家中行六禮,新皇后就是王氏六小姐。
帝后新婚三月,西疆傳來急報,齊皇以剿滅叛王宇文邕爲名,大舉進犯兩國邊境的荊州襄州二城,鎮西將軍聞訊率精銳支援荊州,但因兵力有限對襄州愛莫能助。皇帝立刻召集羣臣商討,遂定準駙馬義興公陸湛代天子出征西北,以振天威,孰料貴妃姚氏主動請纓,欲以颯女將之名隨同作戰。初時,帝嚴拒之,貴妃長跪不起,稱妾身爲將領尸位素餐,於家族無光,與家國無功,有愧女將封號,帝聞之動容,乃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