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如今已經是初春季節了,外面還是冷得可以穿上一層厚厚的棉襖;我獨自站在窗前,品咂着偶爾投射進來的一縷陽光,卻感不到一絲暖意。
距離那件事情,已經整整一週了;七天時間裡,我一直躺在牀上,母親給我從窗子裡遞飯進來。幾天下來,飯菜堆滿了整個桌子,看上去,毛茸茸的像一團團模糊而近在咫尺的黑霧。黑影襲來,籠罩了我的心緒。
我突然發現,自己原本瘦削的身板更加弱小了。
盼了好久好久啊,終於放假啦;臘月二十三左右,俗稱小年,在這天學校在我望眼欲穿的翹首企盼中終於依依不捨的關上了它的大門。我是在學校裡呆了一晚之後才走的。現在回想起來,要是那天考完試後馬上走掉該多好啊。然而故事還是這樣按部就班的書寫着,緊湊的不留一絲縫隙。
考試的那天我起得非常非常的早,睡眼惺忪的就開始了當日的複習;最後一場了嘛,怎麼看也看不進去,加上天乾物燥,於是我就抱着書跟漫天的複習資料睡着了。人家都是南柯一夢黃粱美夢的,我也做了一個夢;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噩夢——更匪夷所思的是,這個夢在不久的以後竟如實的發生了,發生的真真切切,震人心魄。
從學校到家鄉,平平常常幾十里路,坐了一上午的車也便回家了。然而,回家之前……
那場試考得特別輕鬆,成績暫且不說,我想肯定是不及格,據說我走後授課老師看了我的試卷後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但當時我的心情是極爲愉悅的,我腦子裡想的全是我的家人,我家裡的擺設以及回家後的打算,甚至家裡的那條小黃狗(一開始是黑顏色的,不知怎麼的長着長着就黃了)也令我魂牽夢縈,我還想我的女朋友,就要跟她分開一個多月了,當然會很不捨,我打算考試後就去找她。我們約好一起吃飯的。晚飯。
打了一個電話之後,我就直奔書店了。我是一個安靜的人,因此就有一個喜歡讀書的習慣,無論怎樣的書都能讀下去,當然也有自己特別的喜好。我挑選了幾本書,《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隱之書》之類的,就這樣也花費了我近半個小時。
我一直沒有回宿舍,直到了很晚很晚,我都看不清回去的路。是的,我走錯了路,或者說,早已經沒有了路。我也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頭腦中唯一清晰的是,這個地方我從沒去過。
這裡還是學校麼?倒讓我想起了江南的蓮花塢;寒冬臘月的這麼冷的天怎麼竟會有蓮花盛開,還盛開的這麼熱烈奔放,睥睨張揚?我伸手下去,水是溫的。溫泉?溫泉睡蓮?我想起了那個夢,白日夢。
我到這時纔想起來我的那個夢竟然是白天做的。有一個古老的傳說,深夜十二點,如果雙手合十,對着鏡子許一個願,它便會投射進你白天的夢境裡,或近或反,或癡或怨。“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夢境裡的低訴此時竟顯得是那樣的意韻悠長。有所不同的是,我白日的夢裡還在幽深的池底伸出數只短劍,將懵懂的我祭成滿池的鮮紅,我害怕接下來的發展會不會如夢所願。
令我逐漸放心下來的是,周圍依然很平靜,確切的說,是靜謐。我不禁肆無忌憚的欣賞起了這周圍的景色。這是一方大的幾乎離譜的池塘,荷葉掩映成了這裡最爲茂密的色彩與景深,四周雜草叢生,向我之前的來路望去是一條夜色下模模糊糊的“田間小路”,這時我竟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世外桃源,也難怪,這種情況下我是萬不會想到亂葬崗的。然而,這唯一的小路到底是不是我的來路呢,我順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會不會走回我呆了整整一年半的宿舍呢?
說走就走。剛要邁步,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將我的視線直接拽到了左前方的密葉草叢間。“唰——”,一個身影筆直地立在了我的面前。我大驚失色,想要呼喊卻沒喊出聲音來,拔之要跑的腿也像定住了一樣邁不開步子;我心裡只有一個字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就是“死”;生之渴望,死之敬畏第一次如此真切的被我感知。良久,我鎮定了下來,滿頭大汗。他一直沒有說話。強烈的好奇心與朦朧感讓我的行爲不知所措了起來。我朝他大喊,問他是誰,問這是哪裡,他在幹什麼,我是怎麼來到了這裡。回答我的是一直的靜謐。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連呼吸都沒有?!
我昏了過去。
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遇到了一個美男子,一襲白衣,感覺是那樣的不真實。他說他叫藏劍,劍有鋒而形不露,以心爲劍,是爲藏劍。
第二天一早醒來時我便發現自己躺在了學校湖邊的長凳上了,兩條腿耷拉在地上有些發麻,一動不動呆了半個小時才勉強能夠挪動雙腿。一看手機,才五點二十,上面爬滿了女友焦急的呼叫與連篇累牘的短消息;我忙不迭一個電話打了過去。抱歉,忙得忘記時間了,招來了一通埋怨與數落。
悻悻的笑了笑,便往宿舍走回去了。路上成羣結隊的回家的人們很快將我這個另類淹沒,就像狂怒的沙塵暴瞬間淹沒一個村莊。
宿舍已經有室友回家了,他們狂歡的慶祝了整整一個通宵。想起了昨晚今晨的事情,我竟顯得比他們更疲憊。早有欠揍的傢伙往不和諧的壞處想了,我飛過去就是一個枕頭。
坐車真是一件令人厭煩的事情,車廂裡的空氣混濁不說,單就那沉悶的奄奄一息的氣氛就令我受不了。剛閉目假寐了一小會兒就被身後唧唧喳喳的一男一女吵醒了,否則我可能還會再做一個夢呢。回頭朝他們投了一個怒目而視的目光,他們安靜了一會兒就又若無其事的唾沫橫飛了起來。我想他們可能進行了一番風險評估,預測了一下雙方的實力之後便又有恃無恐的變本加厲了起來。沒辦法,就做一次迫不得已的“忍者”吧。無意間瞅到了我旁邊的人,是個女孩,長的還算眉清目秀。
車窗外的各種景物飛快地向後躥去,我喜歡這種目不暇接到讓眼睛疲勞的情況,我稱之爲“催眠模式”,這樣我就可以毫無顧忌的倒頭睡覺了。坐車睡覺是我一直以來的習慣,因此往往坐過了界,有好幾次還被認爲是那種沒錢買票便上車騙路的投機分子。
忘記時間過了有多久,直到一個悅耳的女聲震動我的耳膜,是我旁邊的那個女孩,她正張開嘴朝我說話。這是一個看上去很乾淨的女孩,粉色外套,清新的藍色牛仔褲,長長的頭髮歡快的高高揚起,不蔓不枝,自由而不隨意,我頓時對她有了一絲好感,慢慢地與她攀談了起來。交談中她給我講了她的故事。
這是一段清新而帶有些許永遠也抹不去的哀怨的成長故事:成長前的我們是快樂的,成長中的我們是憂鬱的,成長後的我們是孤獨的。
“每當夕陽瀕臨黑夜的絕望而拖出長長的影子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被空妄擠扁了的蛾一樣掙扎着翅膀咯血到奄奄一息。那是一種經歷過後便不再會忘記的生活。那是一個小山村,在我兒時的記憶裡滿是一天天裝飾一新的一座座‘小墳’,陽光下的它們光芒四射,我們爬在它們的身體上恣意地玩耍,並沒有想到有一天會一失足掉落下去組成它完整的實體,結束它**的使命。
那裡的人們整天袒胸露背在他們走過了一代又一代的土地裡,一頭老黃牛也要比自己的兒子重要得多,更不用說我一個女孩子了。據村裡人說我是我爹孃在田邊的一顆大槐樹上撿回來的,當時我被掛在樹梢上,用一牀破棉襖包裹在籃子裡,凍得奄奄一息。死亡總是在不經意間不期而至,始終逃不過上帝的手,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去了,母親也跑到了別的地方,後來聽說改嫁到了鄰村的王大貴家裡,那是一個撿破爛的,整天弄得臉上身上像剛從煙囪裡鑽出來一樣。我自己住在他們留下的土坯房裡,吃着鄰居們好心送來的剩飯剩菜,有時我會跑到山上去挖野菜吃,有時也會到村頭的河邊捧河水喝。跟我一般大的孩子們都很好,他們很善良,他們總會給我從家裡拿東西吃,還教我學寫字,我第一次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舉手輕捋垂至眼角的髮絲,像碧綠的陽光輕撫牆角的薔薇,我不失時機的問她叫什麼名字。“卜小麥”,她說。
看了我一眼,見我再也沒有了反應,她又接着說了下去:
“當時的生活雖然很艱苦,然而我一個小孩子傢什麼也不懂,還是跟其他的同伴一樣快樂的消耗着難得的童年時光。終於有一天,或許是有那麼一個臨界點,我長大了,開始‘懂事兒’了,明白了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他們是有父母的,有依靠的,有家的,而我除了眼前的可憐的避難所似的土房子之外什麼都沒有;他們嬌生慣養,受盡了呵護,而我只能在烈烈風中顧影自憐,望着西天的夕陽獨自張望。我不平,爲什麼會這樣,我也應該有着與他們一樣的生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學會了偷東西,隔三差五的被家主發現,然而他們一想到我的身世,再看我又是一個小女孩,也就責罵了幾句就罷了;遇到善良的老奶奶還會留下我吃頓飯,給我幾個饃饃地瓜幹之類的再走,倒表現得我不是小偷而是他們的座上客——這些並沒有讓我的思想發生任何的改變,我的‘信念’一直在自己的心理暗示下堅定不移,我一如既往的偷,並且更加的肆無忌憚。直到有一天,我被打了一頓。那天,四五個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子找到我堵在牆角上邊罵邊打,她們的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身,隨之而來的還有她們的拳打腳踢。那天,我暈了過去,本來由於營養不良的弱不禁風的體質怎麼經得起她們那樣的羞辱與打罵。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我是被凍醒的,趕緊鑽到了那牀破的不能再破的被子裡瑟瑟縮縮的熬過了一個晚上。那個晚上,我第一次一夜沒睡,第二天就走了,我想,我在這兒是再也呆不下去了,這樣也是他們熱切的所盼望的吧。我暗自下了一個決心,我還是會回來的。”
“從第二天邁出的第一步開始,我便走上了自己的墮落生涯,這種生活不堪回首,一直以來是我心中的一個‘夢魘’”,說到這裡,她竟低聲啜泣了起來。我卻聽得入了迷,一時間沒有了反應,直到發現其他人驚奇而“銳利”的目光爬滿了我的全身時,尤其是後面那兩個傢伙一臉猥瑣的表情,倒表演得真像那種清純女生看到了什麼令人驚奇的事情而表現出來的“清新嫵媚”,我才窘迫的不知所措了起來。
還好,我並不是什麼讓人看了一眼就拔不出來的聚焦點,隨即我便放鬆了一下,轉頭低聲安慰起她來。看到這種情形,加上自己突然回想起了那樣讓人難過的記憶,她也沒有了說下去的情緒。於是接下來,我們便各自沉默了剩下的旅程,就像從來就沒有交集的陌生人一樣。還好路程也不遠了,我們分別留了對方的聯繫方式之後就各自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