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葉青羽的屋子裡總是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藥味,混合着窗外滿院綠樹碧草的泥土香,香氣不能與將軍府慣用的薰香比,聞久了卻也清新宜人。來得時日長了,溫雅臣甚至還在其中聞出了幾許墨香。

他大驚小怪地說給葉青羽聽。葉青羽擡起頭,對着他的臉仔仔細細看了許久,指了指桌上碩大的硯臺,又指指自己身後那鋪滿了正面牆壁、高度幾可及頂的巨大書架,口氣疑惑:“書房之內豈會無墨?”

溫雅臣的臉“騰——”一下紅了。將軍府的繡花枕頭只會執着筆桿爲美人畫眉,平生只有自己的名字寫得瀟灑,龍飛鳳舞一如他光鮮亮麗的外表。至於其他……出錢找個代筆不就完了?三條腿的蛤蟆難找,會寫字的窮書生滿大街都是。

多情卻從不長情的風流子,自從那一夜後,又開始頻繁往來於將軍府與葉青羽的小院之間。隔三差五,三天兩頭。既不復先前一月的蹤影全無,亦不似更早之前的日日相伴。

秋伯疑惑:“這位溫少真是性子難定。昨日明明說好今早再來,可怎麼都傍晚了還不見蹤影?前兩天覺得他不會來了,倒一早就來敲門。”

葉青羽聽見了,一徑用毛筆逗着爬到桌上的貓,卻不答話。這有什麼難猜的?什麼時候溫將軍要問他功課了,什麼時候溫少就會來了。

葉青羽代筆的文章很合溫將軍心意。多年以來,這是第一次交了功課後沒有被嚴厲的父親責罵。戰戰兢兢的溫少縮着脖子走出書房,馬不停蹄地跑來照鏡坊找葉青羽,臉色慘白,眼角泛紅,一派涕淚交加的窩囊模樣:“青羽,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吶!”

若不是溫榮扶着,他都能當場跪下來。

從此以後,溫雅臣便認準了葉青羽,再不去逼迫朱大少家的窮酸教席,也不捧着銀兩滿大街欺負讀書人。闔府上下,又屬溫二小姐最聰穎,四下無人處,芊芊玉指狠狠戳向溫雅臣的腦門:“你會做文章?阿彌陀佛,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溫雅臣笑嘻嘻把手中摺扇展開,繪着水墨山水的扇面半掩住俊美無儔的臉,一雙墨色的眼瞳溢彩流光:“反正連累不了你。”

“葉兄,替我寫篇策論吧。”

“老師,有兩篇文章學生實在趕不出來。”

“好青羽,原來你連兵法都懂。”

“紙上談兵,略懂一二。”葉青羽老老實實地答。

那頭的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壺,眉開眼笑:“先生喝茶。先生,弟子爲您磨墨。啊,對了,寫了半天,一定乏了,弟子再給你揉揉肩……”

上躥下跳,撒嬌打滾,繞着書桌來回打轉一刻不停,桌下的小花貓也不及他活潑。

他每每上門從不空手而來。名家大手的書畫真跡、宮中御賜的上等茶葉,抑或僅僅只是路邊小販手中一件粗糙卻獨特的雕刻,禮物的意義不在於貴重與否,而是送禮之人的心思與巧舌如簧。人情再深厚,禮尚往來也是必要的。這樣,就算將來再如何,彼此臉上都不會太難看。在顧明舉身邊耳濡目染許久,天資聰穎的溫少深諳此道。

他總大模大樣坐在他書桌那頭,抱着貓,喝着茶,看一眼窗外盎然的春景,望一眼奮筆疾書的葉青羽:“我怎麼不早認識你?害我白捱了我爹這麼多年的罵。”

葉青羽不做聲,停一停筆,繼續低頭書寫。

春日和煦的陽光透過花格映照而入,年輕的書生垂頸低首,額頭光潔,眉峰平緩,身姿優雅如鶴。一種一筆一劃間,他不自覺脣角上揚,微微含笑。隔着一筆不停抖動的湘管,溫雅臣望見他整張臉都彷彿被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總是帶着三分病容的蒼白臉色,也因之更顯寧靜柔和。情不自禁放下茶盞,伸過手去觸碰他的臉。

“喵——”花貓不滿地叫一聲,從溫雅臣膝頭跳下。

葉青羽嚇得一縮,剛剛泛起的笑容僵在臉上,長長的睫毛落得更低。

“我的青羽不但學問好,人也越來越耐看了。”勾過他尖尖的下巴,溫雅臣靠過臉去找他隱在眼瞼後的雙眸,看到紅暈一絲絲爬上他清秀溫潤的臉,而後紅透了耳朵尖。眼神先是疑惑,而後驚異,燦若春花,“青羽,我的葉青羽。小爺這回是撿到了寶。”

既有如此寶物,該不該去人前炫耀一番?前兩天喝酒的時候,朱大耳朵近日新捧了個叫金鈴的小戲子,嗓子動聽,長得標緻,每次喝酒都要撇着大嘴說上好幾回,誇得旁人都聽煩了,他還兀自說得高興……這樣的念想只在心頭轉了一轉,就被溫雅臣毫不猶豫打消了。內中緣由他說不上來,只是一旦想到要把葉青羽推到那羣狐朋狗友跟前讓人評頭論足,心裡就萬分的不情願。他的葉青羽是正經讀書人,拿筆寫字的模樣好看得像畫一般,怎麼能和外頭的戲子相比?

他臉上表情瞬息萬變,一一落在葉青羽眼裡。咳嗽一聲,提醒道:“溫少,再拖下去,這篇文章就寫不完了。”

許是因爲很滿意溫雅臣近來的功課,溫將軍對他的學業問得比從前更勤,冷不丁就要溫雅臣拿幾篇文章來看看。溫少眼弄巧成拙,欲哭無淚,只得一臉苦相地求葉青羽多寫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啊……趕緊,你趕緊寫,我不吵你。”那邊的人臉上立時劃過幾許惶恐,收回爪子挺直腰,討好地抓過硯臺爲他磨墨。

果然一丁點聒噪都不再有,房裡只有筆尖擦過宣紙的“沙沙”聲和硯臺中輕輕泛起的水聲。提肘、懸腕、落筆,筆鋒帶着墨香在白紙上鋪成開來的剎那,葉青羽感到有些緊張。

溫雅臣轉述的溫將軍對那些由他代筆的文章的評點,被他一字不差牢牢記住:“挺好,這是我爹看過我的功課後,臉色最好看的一回。從前他老說朱大耳朵家的教書先生寫得太酸腐,狗屁不通。朱雀街擺攤畫畫的那個窮秀才寫得是真好,就是太好了,一眼被他認出來不是我寫的,那一次打得我……現在一想起來,我還覺得渾身都疼……什麼?我爹具體怎麼說?這個……他是說了挺多,可我都記不清了,就說什麼什麼文理清晰,論點不俗,可惜見解還稚嫩了些。尤其是那兩篇關於兵法的,犯了讀書人的通病,獨鎖書齋,閉門造車,一看便知是連兵營都不曾進過的,過於異想天開了。府裡他請來的幾個老先生看了以後,大致也這麼說……啊呀,他一個武將,文才也不過那樣,你理會他幹什麼?”

葉青羽但笑不語,這是難得的機會。獨居世外的歲月太漫長,除了不停讀書不停寫字,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幫助他消遣時光。每天看,每天寫,日復一日,寫就的文章堆成厚厚一摞,卻無人告訴他是好是壞,是精進了抑或退步,是驚世駭俗抑或流於平庸。

從前府裡也有先生教他讀書認字,那是翰林院出身的大儒,寫得一手好字,精於繪畫,喜愛烹茶。記憶裡那位先生面相嚴厲,心地寬厚,檢視他的功課時,總是逐字逐句細細推敲,高興時便撫着雪白的長髯,眯起眼給他一個讚許的眼神。自從搬到照鏡坊後,葉青羽再沒有見過他,也沒有人會再將他的文章仔細品讀指點不足。有時自嘲地想,既不能應試爲官也不能著書論作,學問再好又有什麼用呢?於是一腔激昂奮發的熱血就跟着心性一起被無痕的歲月撫平掩埋。無怪乎唐無惑在看完他的文章後,總是抱怨少了一分銳氣。

筆尖不斷在紙面上掃過,腦中思緒萬千,手下筆走龍蛇。好似又回到了當初,落筆時的興奮難耐,交卷時的忐忑焦急,先生看完後,回身對他輕輕頷首,光是這些就足以令他雙頰發燙雀躍不已。

世間如此之大,一個人終究太寂寞了。

寂寞這個詞近來常常縈繞心間,坐在寂靜的書房裡,看着空落落的書桌那頭,色澤豔麗的駱駝擺件在多寶格上閃着炫目的光,架上擺放的白瓷花瓶裡斜插一枝形將凋謝的桃花,蕭瑟之感帶着隱隱痛楚從心底最深處瀰漫而出。住了多年的小院,恍然間發現怎麼變得如此空曠高闊?明明應該習慣了的安靜清冷也變得格外陌生可怕。須臾之間,遍體生寒。

執筆太久,一絲痠痛悄無聲息從腕間升起。筆尖頓了一頓,葉青羽悄悄向上看一眼,又迅疾將視線落下。

那邊的溫雅臣厭煩了磨墨,丟開硯臺,正努力把地上打瞌睡的貓按進懷裡。掙扎不休的花貓惱得“喵喵”叫喚,一雙利爪不停揮動,毫不客氣劃破了衣袖,在他白皙如玉的手背上擦過。

“哎,疼疼疼……”溫少疼得不住吸氣,一邊還不忘葉青羽方纔的交代,“別吵,別吵,你家公子寫字呢!”

“喵嗷——”

手背上又是長長一道,隱約滲出了血珠。幸好溫雅臣躲得快,否則就要毀了他引以爲傲的臉。

“嘶……小東西,心真髒。知道本少爺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下這張臉……”發現葉青羽正在看他,溫雅臣沒好氣地在花貓頭頂拍了一下。花貓憤怒的“呼嚕”聲裡,京中聞名遐邇的翩翩公子高舉一雙傷痕累累的手,笑得傻氣十足。花貓靈巧一躍,眨眼間扯下他頭頂銀冠,“你你你你……”

士可殺不可辱!

眼看他兩手着地,彎腰就要撲到桌下去追,葉青羽着實無奈:“去外頭找秋伯吧,他給你準備了點心。”

“怎麼不早說?”溫雅臣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你靜心寫,過會兒我再來陪你。”

長腿一邁,人就到了門邊,再一晃眼,已奔下了臺階,輕快的模樣像極拘禁許久終於重見天日的囚犯。

乖巧的貓兒攀上葉青羽的膝頭,委屈地低叫兩聲。葉青羽把它抱到胸前,一下一下順它豎起的毛。

還是坐不住啊……重又拾起筆,瞥一眼書桌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紙,無力之感油然而生。

溫雅臣不是讀書的料,全天下都知道。這樣的人品,這樣的家世,這樣的天賦,若說他愚鈍,天底下就沒有幾個聰明人了。他只是無心向學不肯用功而已。葉青羽也曾頻頻勸誡過他:

“求學之道貴在堅持,持之以恆方得大道。”

“現今我替你代筆不過救急,想要溫將軍對你另眼相看,最後還得靠你自己。”

“你是溫家獨子,再如何不甘願,也不能辜負了老郡主和溫將軍的期望。”

“嗯,我明白。”這些話恐怕早有人千千萬萬遍跟他說起。他噙着笑認認真真地聽,臉上不見絲毫怒氣,一分一毫的不耐也不顯露,一雙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鄭重其事點頭,恭恭敬敬起身,兩手抱拳高過頭頂,深深折腰一揖到底,“葉先生教誨,學生永世不忘。”

然後掀袍落座,莊莊重重執筆,煞有介事舔墨,有模有樣要把葉青羽的文章抄錄下來。

葉青羽欣慰,長舒一口氣,滿意地看他徐徐落筆,筆鋒過處也比之前慎重。

剛寫三五個字,溫雅臣說:“青羽,我口渴。”

屋外的溫榮趕緊把茶盞奉上。抿一口茶,溫少揮筆又寫兩行:“青羽,這墨不好,我用不慣。”

小廝揚鞭打馬,橫穿大半個京城,回府去把他常用的那方硯臺送來。溫雅臣悠悠然磨墨,慢騰騰把長長的衣袖挽起:“唉……都黃昏了,不知秋伯今晚給我準備了什麼好吃的?”

如是兩三回,葉青羽絕了規勸的心思,索性連抄錄文章都不指望他。以溫少的闊綽出手,找個能模仿他字跡的書生完全輕而易舉。

世間事就是如此,有人奮發向學,有人不思進取。奮發向學者一心濟世卻報國無門,不思進取者卻輕易入得朝堂見得君王。報國無門的憂社稷憂黎民憂患成疾,見得君王的享安樂享繁華獨獨不想蒼生。何等的陰差陽錯,何等的造化弄人,何等的可嘆可感?

“他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你和他道不同不相謀,哪裡能做長久的朋友?”

好友的話語言猶在耳,窗外傳來溫榮和秋伯的笑談聲,這個手腳伶俐的小廝很喜歡秋伯的盆栽,兩個人圍着一株小小的羅漢松可以聊上長長一個午後。那他和溫雅臣呢?又能聊什麼呢?

收拾着桌上的紙屑,葉青羽想,等溫將軍離京後,溫雅臣大概又要忘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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