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人們說的話總是自有道理。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爲人處世莫太完滿,有時候,就連說話都要留三分餘地。

纔剛送走唐無惑,適才提起的那個“再也不來”的人就真的又來了。

葉青羽立在房檐下,看着依舊銀冠玉帶一身花團錦簇的溫雅臣,禁不住啞然失笑。

“我就說,你還是笑起來更好看。”他三步並作兩步奔到近前,站在門前的臺階下,微微仰起頭,仍是溫柔親切的模樣。足足一月的隔閡疏離就輕而易舉忘得了無痕跡。

葉青羽維持着笑臉,看他身後的小廝進進出出,不停往院子裡搬東西:“又去了什麼有趣地方?”

色彩鮮豔的駱駝擺件、面容怪異的雜耍陶俑、裝飾着血紅色寶石的金制酒杯……件件都是五色斑斕豔光閃爍,是他一貫嗜好的華麗奪目。

“西域?”這樣濃麗粗狂的風格不似中原所有。只是,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受得了風沙烈焰長途跋涉之苦嗎?

“怎樣?西市那些胡商手裡也沒有這麼好的。”溫雅臣擺弄着指間碩大的貓眼石戒指,得意洋洋,“我爹帶回來的。”

前兩日溫將軍班師回朝,這是聖上親自下的手諭。信使馬不停蹄一路疾馳而去,誓要大軍星夜兼程而歸。天下太平許久,如此急切調兵是極少有的事。將軍回京之際,不但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就連臨江王與高相也雙雙現身,近些年還從未有過這般情景。

再之前,京中上下早已傳遍,當今陛下龍體違和,已經到了藥石罔顧的地步,不過拖一天是一天罷了。天子病弱而儲君未立,怎麼看也是江山不穩社稷飄搖之象。此時遣兵入城,主將又是老臣之後、皇親國戚,大有固守京畿安定人心之意。

“溫將軍此番回城,必定十分忙碌了。”葉青羽揣測道。無論是何目的,手握重兵的溫家眼下都是各家極力拉攏安撫的對象。

“可不是?一天就來了好幾撥,門檻都快被踏平了。”溫雅臣將自己的戒指取下,戴在葉青羽手上翻看。葉青羽原就清瘦,手指也比他更細一些,粗大的戒指套在指間,寬鬆得可以打轉。於是溫雅臣饒有興致地握着他的手翻來覆去地試戴,不知不覺,十指糾纏,指尖上俱是親暱氣息,“我爹叫我在一邊陪客,那些老頭盡說些有的沒有的,朝裡的那點事聽着就沒意思,爲了一兩個官位,來來去去地折騰,至於嗎?”

能上得金殿面得帝王的要職,在他眼裡還抵不過一件異域玩物。這樣的話,被哪個當官的聽去都要氣得嘔血。生來就是貴戚之家的小小少爺,哪裡知道宦海浮沉竭力求存的艱辛?

“當真是太過了……”葉青羽再度惋惜。

話未說完,手指倏然一燙,溫雅臣執着他的手,低頭落下一個吻:“不說這些了,想想就頭疼。我跟你說些好玩的……”

高鼻深目的異域舞姬,手腳上套着層層疊疊的金玲,一旦轉起舞步來就叮噹作響,從未有過的清脆動聽。她們跳舞時喜好穿着層層薄紗堆就的舞衣,上衣極短,長裙曳地,露出一節柳枝般纖細的腰。腰帶上也綴着鈴鐺,長長的流蘇底下裝飾着珠片,雪也似的肌膚若隱若現。

那邊的男子自小練習騎馬射箭,摔跤的本事與生俱來。他們性情豪爽喜好飲酒,喝到高興處放聲縱歌隨性起舞。

那裡的酒也與中原不同,暗紅的色澤好似血液。聽說是以鮮果釀造,喝起來入口清甜回味醇厚。西市胡商販賣的那些經過了一路晃盪顛簸,早已失了原味。只有到得西疆,才能體會真正的葡萄美酒塞外佳人。

都是從隨同溫將軍歸來的那些侍衛口中聽來的遠方見聞,經了溫雅臣的轉述,看他忽而雙目圓睜,忽而張嘴驚歎,那麼連比帶劃,那麼誇張修飾,即便早已從書中知道的東西,從他口中說來就又成了新奇軼聞,鮮活得彷彿樁樁件件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歷。

他滔滔不絕地講,葉青羽彎着眼安安靜靜地聽,思緒跟着他的敘述一同飄飛而出,掙脫了照鏡坊的束縛,蒼茫無垠的大漠與遼闊無際的星空彷彿近在眼前。異形器樂演奏出的婉轉曲調,月夜下駿馬的嘶鳴與孤狼的哀嚎。大將帳前旌旗飛揚,萬軍叢中烽火硝煙……

溫雅臣總能挑起他內心最深處的起伏。明明早已不喜不怒不爲任何所動,明明被二十年的寂靜沉默磨滅了內心最後一線渴望,明明無慾無求不會再心生任何妄想,卻在溫雅臣面前,被他誇大其詞卻熱烈無比的語氣,被他全無正形卻爛漫赤城的笑臉,被他眉宇間滿溢而出的無所忌憚與勃勃生氣所打動。因之而心生嚮往,因之而暗生渴望,因之而越發無法拒絕。

“怎麼?想我了?”察覺到他癡茫的目光,溫雅臣止住話頭,俊秀的面孔湊得更近,得瑟地露出滿口白牙。

那頭總是一臉從容的書生臉上立刻就紅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抽走被他握住的手:“胡說!”

溫雅臣好笑地看他扭開的側臉,脖頸處也是一片淡淡的嫣紅:“原來青羽竟是如此牽掛我,在下真是……真是受寵若驚。”

心念一動,拉起他的手,低頭又是一吻。

葉青羽臉上燒得更熱。羞得無地自容的青年書生握緊拳頭,強撐着漠然的面孔咬牙切齒:“你想多了。”

書桌這一頭的人懶懶伸個懶腰,而後俯身趴在書案上,一手支着下巴,對着他憤恨得快要燒出火來的眼,笑得肆無忌憚:“我對你,當然想了很多。”

葉青羽迅速地低下頭,筆桿握得長槍般挺拔,眼觀鼻,鼻觀心,心亂如麻:“我要抄經,你出去。”

“你若不曾想過我,我會傷心的。”溫雅臣一徑靠上前,拉過他的手,掰過他的臉,直直迎着他四處躲閃的眼,溫柔了眉目,低低把衷腸傾訴,“青羽,我想你。真的。”

太過纏綿太過旖旎太過情深,在與世隔絕的書房內枯坐了整整二十載,能以如斯柔情待他的,溫雅臣是第一個,只怕也是最後一個。

不管是真是假,能有此刻,便不枉今生。

“什麼情真意切,什麼肺腑之言,你空口許一個謊,我卻傻傻賠盡了所有!”鄰家瘋癲的女子生前總在夜半哀哭,聲若泣血,不忍卒聞。

如今,葉青羽終於明白一二。可是,來不及了。

心念叢生,柔情紛起。

這一晚,溫雅臣留宿葉宅。

打小跟着他到處廝混的小廝手腳麻利地趕着去鋪牀。溫雅臣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指了指牀榻前的空地:“把被褥放地上。”

嚇到了小廝溫榮,也驚到了一旁的葉青羽。

彷彿無事人一般,他勾着嘴角回身,一本正經地對葉青羽解釋:“我已經命人回去跟家裡說過,今晚留在朋友家中學習功課。叨嘮葉兄一宿已是羞愧難當,哪裡有客人睡牀主人睡地的道理?天色不早了,葉兄趕緊過來休息吧。”

純淨無瑕的臉,純淨無瑕的眼神,純淨無瑕的笑容,無懈可擊。朝裡那個剛直刻板的嚴鳳樓見了他都找不出錯。

溫榮呆呆看着自家器宇軒昂彷彿正人君子的少爺,心頭暗暗納悶,剛剛那個扯着人家衣袖死乞白賴要留下“秉燭夜談”,就差沒有撒潑打滾的溫雅臣去哪兒了?若是回去告訴老夫人,少爺叫野鬼上身了,老夫人會不會打死他?唉,光顧着跟少爺不學好,他還沒娶媳婦呢……

溫雅臣的眼睛裡壓根就看不見憂心忡忡的溫榮。脫衣、躺下、拉起被子,再在枕邊點起一盞燭燈。幽幽的火光裡,他反客爲主,熱絡地招呼葉青羽:“快睡吧。不然到了明日午後,你又要犯困不理我。”

葉青羽怔忡了半晌,方纔繞過愣怔的溫榮,一步步邁向牀榻。

房中的燈火熄滅了,小廝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屋裡只有溫雅臣的枕邊還燃着一豆燭光。嬌慣的少爺摸着腦袋,不好意思地說他怕黑,平素睡在家裡總要就近點一盞燈方能入睡。即便是說着這樣不便示人的私事,他也是一臉的理所當然,沒有本分羞澀扭捏。

所謂坦誠相待,或許就是如此了吧?葉青羽在心中自問。不禁睜開眼再度看向榻下的他。溫雅臣似乎睡着了,總是如月牙般彎起的雙眼安靜地閉着。他側身躺着,一張睡顏完全落入葉青羽眼中。沒有了白日裡的張揚恣意,燭光柔和地撒在他臉上,透出幾分安謐與寧靜。所謂翩翩男兒郎,所謂濁世佳公子,書裡說得那麼千般漂亮萬般好,其實無非短短兩句——動如脫兔,靜如處子。

葉青羽看得入神,一瞬不瞬地看着熟睡的他幾乎忘了呼吸,直到小小的火苗輕微地抖動起來,直到溫雅臣倏然睜開眼,直到他帶着笑意的話語慢慢傳進葉青羽的耳朵裡:“我竟不知道,我居然是如此好看。”

葉青羽嚇得急忙閤眼,再睜眼,徒勞地開嘴想要反駁,卻狼狽地說不出一個字。反覆幾次,方纔乾澀地說道:“胡說八道。”

溫雅臣不跟他辯,曲起手臂放在枕上,撐着頭同他說話:“既然說不着,那就來聊天吧。說好的,秉燭夜談。”

所謂聊天,大到家國社稷,小到雞毛蒜皮,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能拿來消遣。光是自家那個將軍府就有說不完道不盡的心酸。

三個女人一臺戲,誰家有個三妻四妾不是今天姐妹情深明天不共戴天?溫將軍除了正夫人盧氏,另討有四房妾室。那是真叫一個熱鬧。溫將軍常年不在家,盧夫人自打溫雅臣成人就一心信了佛祖。於是她們四位除了老郡主就沒了約束,今兒我聯合着你欺負她,明日我就教唆着她來挑撥你。侯門深深,寂寞難耐,不爲一枚髮簪、一個花戒打破頭,又能指望什麼?

“你道只有宮裡的娘娘會爲了儲君之位鬥得你死我活?錯了。開綢緞莊的朱大耳朵家,他家還有六位夫人爲了園子裡的一朵花鬧上吊的。嘖,都是一個‘閒’字惹的禍。”說起家事,溫雅臣就頭疼,“其實這還不算什麼。要髮簪要戒指,不管要什麼,那銀子去買就是了,沒有就去金鋪現做。嫁不出去的女子才叫真煩心。”

所謂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溫家二小姐溫雅歆。及笄那年起,就有數不清的媒人跑來說親,公侯貴胄高官府邸,她嫌庭院深幽寂寞似海。巨賈豪富闊紳之家,她說庸俗粗鄙一身銅臭。

那麼新科的狀元、俊朗的探花,身家清白,才高八斗,總該配得起她的冰清玉潔不入俗流。她皺眉,嘴角一撇,滿臉皆是委屈:“宦海無情,官場無常。說錯一句、行錯一步就是個死。營營碌碌一世,待到他封侯拜相封妻廕子,我即便穿上一品誥命的朝服,也已人老珠黃不好看了,白白辱沒那一身霞帔革帶。”

老郡主氣得渾身發抖:“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說,你要嫁個什麼樣的?金鑾殿上的皇帝還是蓬萊閣裡的神仙?”

她還是那一副不冷不熱的淡定模樣,口氣飄忽:“我也不知道。也許有朝一日見到了,便都明白了。”

不等老郡主呵斥,三小姐溫雅婷搶先一步蹦出來,罵她個狗血淋頭。她不想嫁便罷,可後頭還有人恨嫁恨得心切。老郡主說,長幼有序,姐姐尚在閨中,妹妹就提早出嫁,有失體統。於是姐妹間爲了姻緣一事就此再無情誼,彼此見了就像鬥紅了眼的烏雞,溫雅臣擋在中間,陪盡了笑臉還是兩頭不討好,沒有抓他一臉血印就算是姐姐開恩了。

“唉……我這一家子。”這些話沒法跟那一衆狐朋狗友開口。都是看人笑話不臉紅的主,一傳十、十傳百,第二天全京城就都知道溫將軍家雞飛狗跳的醜事,“母親她進了齋堂是徹底清淨了,只是可憐了我……”

嫡孫、獨苗、命根,溫家上下都指着他。你道這溫府少爺是好當的?把姨娘們都哄高興了,把姐姐們都勸開心了,母親跟前假模假樣念幾遍經,還有老祖母在那兒苦口婆心勸了一句又一句:“不求你念好了書,加官進爵光耀門庭,也不要你練好了武,征戰沙場告慰祖宗,只要你趕緊正正經經娶兩房媳婦、生一個男孫。日後我去見了你祖父也好有個交代。否則,我有何顏面去見你溫家的列祖列宗?”

老郡主年歲高了,眼窩子也淺,說着說着就能落下淚來。哭出聲來驚動了另幾房親眷,那就更沒完沒了。所以溫雅臣纔不愛回家,吵得頭昏腦脹渾身都疼:“還是你這兒好,僻靜又不鬧。”

所以他喜歡這兒,心煩了,玩膩味了,就開始想着要到這兒來坐一坐。

“若真正讓你住上幾天,你又該閒得發慌。”葉青羽毫不留情拆穿他的虛假。世人都是如此,一心欣羨着別人把玩於手的粗劣頑石,殊不知,旁人又是如何渴慕他輕擲於地的珍奇異寶,“熱熱鬧鬧纔是家的樣子。”

就像這照鏡坊中所有如出一轍的小院,院門緊鎖,冷冷清清,聽不到笑聲,也聞不見哭聲。再精巧的院子亦不過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囚籠而已,卻不是家。

“那你的家呢?”溫雅臣好奇,“你的父母兄弟在哪兒?”

“若是有家人,那我就不會在這兒。”葉青羽的表情很柔和,看着榻邊的溫雅臣,如同看着不諳世事的孩童。多好,有祖母垂憐,有母親疼愛,有姊妹相護,父親縱然嚴厲,卻也是愛之深責之切。煩擾種種,總好過被棄置一旁不聞不問。

“我母親很早就過世了,那時我還不記事。父親不喜歡我,也不願看見我。我不想惹他生氣,長大後,就搬到了這裡。所幸,雖然他不認我,但是衣食用度卻還定時送來。所以倒也沒什麼可以擔憂的。”

“畢竟,比起城外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流民,能身爲他的兒子,我已算是福澤深厚,不該再有什麼抱怨了。”不能再有奢望。踏進這個遠離塵世的院子就意味着一輩子的離羣索居,一輩子的不見天日,一輩子的孤單寂寞。不能光明正大地立於人前,不能毫無芥蒂地結朋交友,不能瀟灑磊落與萍水相逢的路人把酒言歡及至互通家世名諱。不能去應試,不能上朝堂,不能指點江山,不能建功立業,不能救黎民於水火,不能扶社稷於危難,即便他是如此渴望、如此心切。不能,什麼都不能,“不能就不能吧,就這樣吧。”

原以爲一生就這樣了,誰曾想,卻遇到了他。遙遙看向神色比自己更爲哀慼的溫雅臣,葉青羽無聲地笑開。

暗夜寂寂,燭影昏昏。暗淡的燭光只照見他半邊臉龐,溫雅臣仰起頭,看見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以及被燭火暈染得模糊的眼睛。從他複雜的目光中,溫雅臣讀到了羨慕與惋惜。

按捺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舉起燭臺靠近他,好好看他那被隱在黑暗中的另半邊表情,溫雅臣覺得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頭,想要開口說話,卻聽葉青羽續道:“其實也還好,多多少少也有幾個朋友。”

溫雅臣豎起耳朵聽,葉青羽好笑地望着他繃緊的臉:“你,還有唐兄。”

“今天來看你那個?”

葉青羽訝異:“你怎麼知道?”

溫雅臣莫名覺得有些不高興,拉起被子,悶聲悶氣說道:“在巷子裡遇見了。”

還被狠狠瞪了一眼,雖說後來他也立即瞪了回去,還是拉着溫榮一起:“唐無惑,我爹總唸叨他。”

年齡相仿,門第相當,又都是將門之子,從小人們沒少把他倆拉在一起對比。唐無惑穩重,他輕浮。唐無惑勤懇刻苦,他賣弄聰明。唐無惑文武雙全,他寫兩個大字還像狗刨。這些年倒是被比得少了,一來是因爲唐無惑離京戍邊去了,二來是因爲差得太多,都沒法比了。

“你怎麼認識他?”溫雅臣悶悶不樂地咬着被角。

葉青羽坦然回答:“我夜裡出去遇見歹人,他恰巧路過救了我。”

“哼……”不敢太大聲驚動了陷進思緒裡的葉青羽,溫雅臣越發用力地咬着被角。如果葉青羽也拿唐無惑和他比……心中越發氣惱,不自覺生出幾分沮喪,“你夜裡出去幹什麼?”

說來,兩人相遇時,也是他在夜裡撿到了醉倒在路邊的自己。溫雅臣狐疑。

“這……”葉青羽卻語塞了,遲疑了許久,方回答道,“我……想出門看看。”

不能在白天上街,即使明明知道不會遇見父親,這世上知道自己存在的人也幾乎沒有。但是還是要小心,若是生出是非,於他保不齊就是一場潑天大禍。他不願觸怒父親,也不願再面對父親看到自己時的陌生眼神與震怒面孔。可是,仍然想看看,看看除了那座府邸與這座小院外的世界,看看那些自己永遠只能遠觀不能親近的世人,看看秋伯口中訴說的繁華長街與書中描繪的喧囂紅塵。即便是站在漆黑的暗巷裡,仰望着巷外的衣香鬢影,依舊會產生生而爲人的感悟,葉青羽就不再只是照鏡坊裡一個默默無聲的影子。所以,他常在夜裡出門。

“因爲有時候會睡不着。”種種複雜心思糾結成團卻無處言說,最終,脫口而出的仍是如此簡單的答案。

許久,溫雅臣沒有出聲。就在葉青羽以爲他已經睡着的時候,將軍府沒心沒肺沒腦子的敗家子倏然坐起身。搖晃的燈影下,他半跪在葉青羽的牀榻前,慢慢執起他放在被外的手。

小指勾着小指,溫雅臣的臉上不見一絲玩笑。他凝望着葉青羽的眼睛,口氣鄭重,一字一句:“以後再也不會了。因爲,我會陪着你。”

又是這樣柔情似水的語氣與面容,叫人心旌盪漾難以抗拒。葉青羽任由他牽着手,怔忡無語。

燭火朦朧,月華傾泄。溫雅臣擡膝再進一步,俊俏精緻的面孔靠得不能更近,流光如墨的眼瞳中倒映着羞赧失語的葉青羽:“青羽,以後你想去哪兒我都同你一起。你替我做幾篇功課吧,我爹要考我的學問。”

這纔是他此番前來的真正目的呀。否則,素來追逐新鮮的溫少,怎麼會在將他遺忘整整一月之後,又調轉馬頭,重拾舊夢?

西域來的奢靡器物也好,套在指間的華麗珠寶也罷,不管是書房中真真假假的撒嬌調戲還是這臥房內安分守禮的秉燭夜談,終究只是對他的籠絡與逢迎。一如官場之上,但凡有所求,就總有人使出百般花樣。有人以重金賄賂,有人以美色相誘,有人許以高官厚祿,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過都是各自手段。

而溫雅臣,他只是習慣用情而已。一點點花巧心機,一點點虛情假意,加上他天生含情的眉目與蜜語甜言,就足以打動人心,繼而予取予求。

交握相疊的掌心依然溫暖,葉青羽卻覺得發冷,彷彿一桶雪水當頭淋下,四肢百骸都冷得打顫。

溫雅臣察覺不到他的異樣,緊緊拉着他的手,央求告饒:“青羽,你幫我一次吧。”

溫將軍治軍之嚴蜚聲天下,溫將軍教子之嚴,同樣在朝裡是出了名的。若非他常駐邊關,又若非老郡主以身相護,以溫雅臣這不學無術的模樣,早該被他打死了。剛回京時,溫將軍就要查他的功課,所幸近來訪客如雲,實在不得空。想不到今早父親竟然又再重提,溫雅臣立時害怕得哆嗦起來。不說別的,光這筆彎七扭八的字,就足夠讓溫將軍打爛他的手掌心。

“從前我都是找綢緞莊朱大鼻子家的西席。這兩天他病了,連筆都握不住。至少得養個三五月。街上寫字賣畫的那些,雖然唸書比我多,可是那個迂腐勁……隔着三裡地都能聞見酸味兒,大概也入不了我爹他老人家的法眼。思來想去,只有青羽你能救我了。”溫雅臣說着說着就垂下了臉,一雙眼卻悄悄擡起來,“骨碌碌”亂轉,直瞅着葉青羽,“青羽,你的學問我知道,是真正的真才實學。去年科舉那個狀元,恐怕也比不上你。三五篇文章,當然不在話下,大筆一揮,自然就一蹴而就了。”

他說話盡揀好聽的,語氣也是放得柔軟,如歌如泣,如泣如訴:“青羽、青羽、我的好青羽,你若不救我,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你捨得?”

深吸一口氣,葉青羽垂眼看他急得快要落淚的臉龐:“讀書之道,自來唯有勤奮苦學一途。代筆之法,不過解一時之急。”

“一時就夠了。你若不幫我,我就連一時都沒了。”見他鬆口,溫雅臣忙不迭又再靠前,“葉兄,青羽,好青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吶。”

他被他晃得頭暈眼花,一擡眼就是他委屈無辜的面孔。

“這……”

見葉青羽面露難色,溫雅臣知道他動搖了,立時起身,捉住葉青羽的臂膀:“好青羽,看在這些日子的情分上,你幫我這一回吧。嗯?”

“這回有我幫你,那下回呢?總有找不着代筆之時。”葉青羽仍想勸他回頭。

可溫雅臣如何也聽不下去:“下回我就自己寫。青羽,你幫我這一次,下一次,不,明日我就好好跟你念書。我拜你做先生,我這就行拜師禮。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說風就是雨的頑劣子弟當真直挺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起叩首禮來。夜半的寒氣透過窗櫺縫隙滲透進榻下的青石地磚,溫雅臣齜牙咧嘴被凍得不輕。

葉青羽慌了神,情不自禁下牀去扶:“快起來,兩篇文章何至於如此?”

“那你是答應了?”他執意不肯起身,咬着牙忍耐地上的寒涼。溫雅臣側過頭對着葉青羽問道。

“我……”

“那我就要拜你做先生。師父在上……”掙脫開葉青羽的手,溫雅臣作勢又要拜。

“別……”

“那你就答應我。青羽,青羽,我的好青羽,答應我吧。嗯?你應了我這一回,以後我都聽你的。”索性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耍無賴,溫雅臣滿口滿嘴都是好話。

葉青羽纏不過他,長嘆一聲,滿心無奈:“起來吧,你再鬧下去,天就該亮了。”

溫雅臣立時站起身,親暱地摟住葉青羽:“我就知道你會答應我。”

朱大耳朵那羣不講義氣的,讓他們寫個字比要他們命還難。

“來,先生小心,莫着了涼。學生替先生暖牀……”上牀時,他輕車熟路跟着一同掀被躺下。

“你……”葉青羽漲紅臉,手足無措。

笑嘻嘻攬過他的肩頭,解決了心頭大患,溫雅臣渾身暢快,四肢舒展,整個都貼上了葉青羽:“青羽,還是你對我最好。”

又是這樣的喟嘆,看似深情,其實殘酷。溫雅臣心滿意足地睡去。空茫地睜着雙眼,葉青羽卻再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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