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來就是正常的開發流程,哪裡有一蹴而就的好事情。”
被唐澤一通嘲諷,哪怕是抑制不住恐懼的板倉卓也剋制不住憤怒了,出言反駁起來。
哪怕是對這個年輕人感到畏懼,但對於他正在討論的相馬龍介,板倉卓實在是有一肚子抱怨說不出。
“理想,理想!什麼項目開發是可以靠理想支撐下去的?20年的時間,20年,他都找不到一個合心意的投資人,這也要怪在我頭上嗎?這明明是他自己固執己見!”板倉卓一邊說一邊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似乎也被這件事氣得不輕的樣子,“我明裡暗裡說了很多次了,這不是一個獨立開發者能負擔的項目,讓他保有互聯網精神,該找合作者的時候就找,他聽嗎?”
唐澤轉過頭,瞥了憤憤不平的板倉卓一眼。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已經盡力了?”
“我的技術要是有那麼差,你們也不會盯上我不是嗎?”話說到這個份上,板倉卓憋在心口的那股氣吐了出去,說話比之前平穩了不少,“我中途爲什麼要去做CG渲染,不就是因爲做單純的軟件開發工程師,我已經無法負擔類似這樣的,指向了理想的項目嗎?指責我沒有付出努力,那他有重視這個項目,有將它提上應該匹配的開發規模嗎?”
提到這個問題,板倉卓臉上的表情黯淡了許多。
這不是一個好的討論環境,站在他身後的,更不是什麼合適的傾聽者,而是將刀架在他脖頸上的劊子手,可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找不到其他的傾訴對象了。
“這20年是他的20年,也是我的20年。再忙碌的時候,我也沒忘記過這個理想。是他自己鑽牛角尖,非要保持所謂的‘初心’,不願意引入其他資源,因爲這個項目在他看來,僅僅只代表了他對將棋的熱愛,他不能理解我爲什麼會有那麼多困難,不能理解我爲什麼還要轉移精力,去做那些商業項目……”
其實一開始,相馬龍介也是理解的。
在他接手了許多高酬勞的項目,分身乏術,無法再空出精力處理這邊的算法時,相馬龍介是理解他需要爲了生活,做許多公司會社的生意的。
可一旦進入這個節奏,這就是一個無解的循環。
對板倉卓來說,與他的交情還有理想固然重要,但顯然對一個程序員來說,吃飯的問題更是問題。
他能靠着自己的能力在CG渲染這一行做出名堂,足以證明他的配得上這份收入,他甚至和相馬龍介提過,用他的名號出去邀約投資,說不定也能拉到不少的贊助……
然而相馬龍介拒絕了。
“這不是那個年代了。”在最後,板倉卓總結道,“這個行業是不能閉門造車的。我還能記得這個夢,已經很不容易了。”
板倉卓的觀點有錯嗎?其實也沒有錯。
這不僅是很標準的,程序員和產品經理之間的矛盾,也是很標準的,初創合作者們的矛盾。
任誰來聽,相馬龍介的做法應該都不能算做錯,可放在板倉卓這裡,相馬龍介那故步自封的開發理念,對於這個項目毫無助益,這份自我感動更像是在積攢道德資本,用以在發生矛盾的時候攻訐對方。
兩人的矛盾分歧始終存在,並不是時間久了,感情被消磨了,而是感情的因素褪去之後,再也填不平分歧造成的溝壑,讓那些問題暴露出來了而已。
唐澤挑了挑眉毛,又拿起了那盒藥,拿在手裡翻看了一下。
這不是硝酸甘油之類的急性救治的藥物,而是冠狀動脈擴張劑,換句話說,是要每日定期服用的長期藥物。
可從藥物的用量來看,板倉卓根本沒有好好按時吃它,這才讓他的冠心病嚴重到如此影響生活質量,甚至在心梗的邊緣徘徊。
“其實他不用對你動手的。”唐澤實話實講,“就你這個吃藥的頻率,過兩個月,你也下不來手術檯。你這‘強迫症’,是隻發生在物品擺放方面嗎?”
板倉卓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唐澤隨手將藥瓶扔到了他懷裡,表明自己沒有脅迫的意思,心裡倒也沒有什麼特殊感想。
技術好的傢伙,有怪癖纔是常態。
喬布斯那種真正的新興科技領域的天才,不一樣不相信現代醫藥,尋求宗教的幫助,活生生把自己搞沒了嗎?
他問這些問題,包括關於相馬龍介的部分,只是爲了試探一下板倉卓的想法,瞭解他的根性,考慮接下來要怎麼處理這個人。
程序已經寫完了——不管它運行不運行的起來——原本就只差一個收尾的項目,在唐澤的恐嚇下,被板倉卓馬不停蹄,連夜卷完了。
隨着時間的推移,毛利小五郎等人找到這裡的機率會不斷提高,被他們發現是遲早的事情。
板倉卓也許有很多缺點,不是個能讓人滿意的乙方,也不是個暖心的好友,但他確實罪不至死。
所以,唐澤所需要處理的方向,當然就是……
“就像您是這個領域的天才一樣,我們在許多方面也有自己的優勢。”唐澤走到板倉卓的身邊,瞥了他面前電腦上的“日記”一眼,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雙腿交疊,靠在他的座位邊上,“只要你足夠配合,健全的身體,健康的心臟,甚至是你的視力和眼睛……也不是完全沒有恢復的可能性。”
緊緊捏着藥瓶的板倉卓顫抖了一下,擡起頭,望向那雙含笑的琥珀色眼睛。
他是個不太瞭解自己不熟悉領域的傢伙,但即便是他,也隱約知道面前這個英俊的少年人,是個在電視上經常出沒的面孔。
可此刻,他的笑容哪怕沒有變化,比起在屏幕上親切溫和的姿態,更像是屬於惡魔的笑容,誘導人走向深淵,走向萬劫不復。
“你應該也明白,你在做的是什麼樣的東西。即便你不去完成它,這份偉業,也會有無數人前赴後繼。你的負隅頑抗並不能拯救什麼。”
唐澤擡起手,按在了板倉卓的肩上,聲音放的更低。
“所以,幫我一個小忙好嗎,板倉先生?”
————
庫拉索靠在走廊的牆上,凝視着對面的牆紙,發着呆。
哪怕精神在走神,她的身體還是保持着隨時可以戰鬥的緊繃狀態,像是執行任務的衛兵那樣。
與哈欠連天站在門另一側的愛爾蘭,形成了較爲鮮明的對比。
庫拉索瞥了愛爾蘭一眼,心裡暗暗嘀咕。
雖然只是短暫地共事了兩天,但她已經隱約察覺到,愛爾蘭和自己在許多問題上截然不同的認知了。
就比如說,愛爾蘭一直堅持只稱呼庫梅爾,或者boss,沒有用過任何其他代稱。
好似不知道唐澤昭其實沒有死,庫梅爾這層皮囊下頭,藏着的也不是吞口隼人或者明智吾郎,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更狡詐也更富智慧的靈魂。他知道庫梅爾的不凡之處,甚至也知道蘇格蘭沒死。
但當她提到蘇格蘭,試探性地打聽時,卻只是摸了摸鎖骨上的疤,然後用一種諱莫如深的語氣表示,不該打聽的別打聽,當心重蹈覆轍,再次走上被新單位也要滅口的不歸路。
已經多少猜測到自己新單位立場的庫拉索:“……”
她和愛爾蘭,一定有一個人想法出了大問題,而庫拉索覺得不是她。
“咔嚓。”
在她發呆的時候,身後緊閉的房門終於打開了。
換了一身黑衣的明智吾郎形態的唐澤從裡頭大步地走出來,把手裡的東西朝愛爾蘭一扔,順手將門重新合上了。
“Boss。”愛爾蘭反應很快地接住了東西站直。
“把這個送去板倉卓位於羣馬縣的別墅。該怎麼做你知道的。”唐澤眼也不擡,完全沒有向他解釋的意思,直接命令道,“做完之後,拿着備份去找雪莉。她會在老地方等你。拿着她給你的軟件,去一趟北邊的倉庫,把東西處理好。”
“知道了。”愛爾蘭點了點頭,將放在腳下的包提起來,沒有提出任何對命令的質疑。
他不需要理解庫梅爾在做什麼,更不需要庫梅爾給他什麼解釋。
完成庫梅爾給的指令,很多事情自然會得到解決,決策這種事不是他需要擔憂的。
“離開東京之前你可以去看看美咲他們。”向來奉行打一棒子給一顆棗的唐澤連招非常絲滑,“他們現在依舊沒有辦法自由活動,你去可以安一安他們的心。”
不止是現在,實際上,在組織被處理完之前,這幫人都是沒辦法見天日的。
這一點,他和愛爾蘭都很清楚,所以讓他們安心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這實際上就是用來緊一緊項圈的手段。
牽引繩放的太長,容易不好控制,時不時就得調節一下鬆緊。
深知這一點的愛爾蘭依舊站直了身體,恭敬地行了禮。
庫梅爾是在用一點小恩小惠敲打他,他知道,但依舊要領這個情,因爲對方是有充足的理由不這麼做的。
“我會處理好問題。”
“嗯,去吧。”
站在唐澤另一邊的庫拉索繃緊了麪皮,僵硬地看着這一幕。
因爲愛爾蘭的行禮,根本不是簡單的鞠個躬表示恭順之類的,他竟然是毫不猶豫直接半跪了下來的。
姿態非常謙卑,腦袋放得很低的那種跪。
從他的動作來看,要是庫梅爾允許的話,他怕是要行對教父的吻手禮的。
一直到愛爾蘭的身形消失在安全通道入口,庫拉索才吐出了憋了好半晌的氣,用一種驚悚的目光看向唐澤。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了一會兒,才委婉地表示:“朗姆都不這麼幹的。別玩太狠了。”
組織裡不是沒有控制狂,也不是沒有儀式感比較強的傢伙,但到這個年代了,還玩西西里那一套,多少是有點尷尬了。
啊,不過,以庫梅爾的年紀來說,會喜歡這種中二一點的感覺,好像也不奇怪……
唐澤面無表情地回視了她一眼。
你當我喜歡這麼玩啊?鬼知道愛爾蘭在腦補什麼東西。
自從那個讓唐澤尬的頭皮一麻的“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了”環節之後,天才曉得愛爾蘭眼中唐澤這裡的勢力畫風是什麼樣的。
可能是當時唐澤沒有避讓,加上早先一些用來表達壓迫感的囂張態度給了愛爾蘭一種錯覺,愛爾蘭說話做事,都越來越像是黑手黨打手了。
“別管那麼多了,管也管不過來。”唐澤擺了擺手,懶得去理解愛爾蘭神秘的腦回路,“我找到賓加的痕跡了。”
庫拉索怔愣了一下,隨即表情就沉了下來。
針對朗姆的殺局,是庫梅爾早就宣言過的事情。
他說自己不會放過針對他的人,會一一清算絕不是虛言,這也是她當時動搖的第一步。
現如今他在自己面前提起賓加的代號,就說明庫梅爾所提到的,針對朗姆的復仇,正在逐步展開。
波本和庫梅爾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自己已經被庫梅爾帶走,那麼剩下需要拔除的,當然就是掌握着朗姆許多經濟渠道的賓加。
“賓加離開了朗姆身邊有一段時日了。”她沉聲回答着,“他們在策劃什麼東西,我也不是很清楚。如果你想要問我這方面的情報的話,我恐怕幫不上你什麼忙。”
比起被藥物控制的,基本是傀儡的庫拉索,賓加這種具備了自主性,依舊在給朗姆當狗的下屬,纔是朗姆真正意義上的心腹。
這種程度的心腹,突然離開裡朗姆兩三年時間,只爲了完成某個目標,足以說明他負責的任務的重要性。
也正是因爲賓加的離開,才讓朗姆更需要一個趁手工具人,庫拉索纔會被更深地控制,成爲朗姆的助理。
“找倒是不難找。”唐澤不鹹不淡地表示,“他也沒有那麼忙。”
人家在專心致志cosplay社畜呢,朝九晚五一週休兩天,不僅比他們閒多了,也比組織裡絕大部分人閒多了。
之所以不回去見朗姆的原因嗎……
“大概是現在的扮相實在丟人,他沒有那個勇氣回去接受琴酒的嘲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