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吸血鬼是奇特的物體。

它擁有與人類同等的形體,五臟六腑、毛髮血液、骨肉皮膚,無一不備。

唯一的不同是:它,沒有人類最基本的生命特徵——新陳代謝。

人體是個龐大的細胞結合體,數以千億計的細胞在水環境中和酶的作用下以驚人的速度進行着不斷的化學反應,重複着吸入物質、積累能量和排出廢物、釋放能量的過程,從而使自己時刻保持在“活”的狀態。這就是人類以及所有生命的最基本特徵——新陳代謝。

而吸血鬼則不同。同樣的細胞結合體,卻沒有同樣的化學反應,也沒有物質和能量的轉化。數目驚人的細胞,都處在一種完全“靜止”的狀態下。從人類的觀念來說,這種“靜止”可視爲“無生命”的一種。

但這種“靜止”又與尋常的細胞死亡不同。尋常的細胞死亡後會失去保存物質和能量的能力,就若被炸燬的庫房,再不能儲存東西,以前儲存的東西也被炸得蕩然無存;而這種“靜止”的細胞卻像封死了的庫房,同樣不能再儲存或取出東西,但卻能保存着在“靜止”前已保存了的東西。這也是吸血鬼不會生長和衰老的根本原因。

初爲吸血鬼時我還不懂得這道理,直到近二百年間人類科學飛速發展,我在不斷的學習和探索中才明白過來。可是直到現在,我也還是不明白爲什麼會如此,只是隱隱約約感到這種細胞“靜止”和吸血鬼獨有的精神異力有關。

我是渴求知識的,因爲在我存在的一千四百餘年中只有它能如此長久地伴着我,爲我略解寂寞和痛苦。也因爲如此,在這千多年的時光中我所選擇的行業大半都與知識有關,例如現在我就是市一中的語文教師。

對知識的慾望促使我盡力去開發關於吸血鬼的一切,不懼陽光和透視未來便是我從開發中得來的驕人成果,它們都是我通過吸血鬼所有的超越常人千百倍的精神異力改造自身的能量結構而成的。

在這世界上,生命是最高貴的。這是我經過上千年的觀察和研究得出的結論。

我立誓要進化成爲生命。

沒有任何生命能瞭解作爲一個非生命卻有思想的物體是多麼痛苦的事。

那包括了孤獨、苦悶和萬分的無奈。

這是我想進化成爲生命的原因之一。

不懼陽光使我能如人般在白天活動,然而卻不能使我進化成生命,那還需要花千年甚或萬年的時間來研究和開發。現在,我只是剛開始了第一步。

任何一個吸血鬼的形成都必須經過“死”的過程。在這世界上,生命的存在彷彿一道無形的枷鎖,牢不可破的枷鎖,緊鎖住人類的精神力量。換言之,若要開發出人類龐大無匹的精神力量,首先必須結束生命。

然而即便是成爲吸血鬼,所擁有的精神力量也還是非常有限,不過是人類精神寶庫中可以忽略不計的一丁點兒而已。若要完全開發出人類自身的精神力量,必須回覆到生命的狀態。

因爲精神力量的存在在這世界上必須依託於物質。

精神力量與生命物質相結合所釋放出的能量是非常巨大的,一般的生命物質根本不能承受住釋放這能量時產生的衝擊。這就註定了必須有一個過渡階段,先釋放出一小部分能量,再利用這小部分能量改進物質結構,使它能承受巨大能量的衝擊,爲完全釋放精神力量打下基礎。

這個過渡階段便是“死亡”。

然後才能“生”。

那並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只是我通過上千年的觀察、比較及實驗得出來的一種感悟,知道必是如此。

這是我想進化成爲生命的原因之二。

僅這兩條已夠了。

吸血鬼所經歷的“死”並非完全死亡,唯有利用生命的最後一縷氣息才能保持所有細胞的完整。死人不能成爲吸血鬼,便是因爲它的細胞已完全毀壞。

我的實驗便是使一個細胞已死的人“復活”,成爲吸血鬼。

只要我能成功,向生命進化的計劃便完成了第一步。

她是我用透視未來的能力搜尋到的絕佳的實驗品。

我靜靜地站在牀邊,輕輕擡腕,然後用另一隻手的指甲在動脈處慢慢劃過,暗紅的血液立時浸了出來,隨即聚爲一滴,自腕部滴下,落在她損壞的皮肉上。

她的骨胳早被我歸位,剩下的唯一事情就是恢復血肉。

血液一滴接一滴地滴下,被血覆蓋的部分在她驚異的目光中奇蹟般迅速地恢復了平時的正常狀態,皮膚緞子般光滑。

我故意讓她看着我完成這一切,旨在使她相信我的能力。

當所有都恢復正常後,我把腕部的傷口湊到她的脣邊,血液流入她的嘴中。初時她還一臉的厭惡,但片刻之後已開始用力吮吸我的血,眼中閃出渴望和貪婪的光芒。

我感覺着自己的力量隨着血液一點一點流入她的體內,與她的身體結合在一起,她原有的、已凝固的血迅速地被我的血液包圍、消解。

然後是心臟,是肺,是脾,是肝,直到腦,直到每一部分。

一股驚喜混雜着嫉妒、憤怒的情緒在以中升起。

她是幸運的,能夠選擇;她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這是她選擇的。若我當初也有選擇的機會,我發誓決不選擇這條路。

爲什麼她有選擇而我沒有?

“這世界本就沒有什麼是公平的,”我對自己一笑,“只有靠自己來改變它。”

她忽地停止吮吸,發出一聲原始的獸性低吼,猛地一翻滾落下牀,痛苦地吼叫着拼命擠壓地板,十指“吱吱”地用力而緩慢地劃過冰冷堅硬的地面。

我立在一邊,看着手上的傷口在意志控制下迅速癒合後,目光轉向她,心中竟有一絲緊張。

這是我第一次在死人身上作實驗,第一次將死人變成吸血鬼。這是從沒有吸血鬼能辦到的,我熱切地渴望能成功。

只要她能過這一關,這將使吸血鬼的世界掀開新的一頁。

吼聲持續了半刻鐘,終止息下來。我看着她**的背部上的血塊逐漸消失,長長地鬆了口氣,狂喜淹沒了我。

終於成功了!雖然我一直堅信能成功,但到了真的成功的一刻,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解決問題後的輕鬆感覺。

隨着輕鬆來的是陣陣疲乏。我爲了這實驗花了太多心血,先費盡全力透視了未來,然後失去大量血液這吸血鬼最寶貴的東西,虛脫的感覺升起在心中。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般頹然走到冰箱前,拉開門取出一個密封的瓶子,然後坐到了沙發上,小心翼翼地擰開瓶蓋,迅速吸了一大口瓶中的液體,再小心翼翼地擰上蓋子,閉上雙目捧着瓶子愜意地靠在沙發背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能量隨着入體的液體產生,我再次生出新生的感覺,就像以前一樣。

我不能一口將它喝盡,要在人體以外尋找有活力的血液而不被人發覺是很難的事情,我必須珍惜到手的每一滴,慢慢享用。

兩隻手忽抓住我的膝蓋,我一睜眼,便看到她正爬在我身前,眼中射出渴望的光,怯怯地看着我低低地道:“我……我要……”

我漠然看了她一眼,擰開了蓋子,將瓶口送到她臉前。她一下撲上來,死命地雙手抓着瓶子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吸得如此之猛,以致鮮紅的血順着她的臉流了許多出來,弄得地上身上到處都是。

我鬆開了手,沒有喝止她。畢竟她剛成爲吸血鬼,經驗還不足,這可以慢慢培養。

直到瓶中的血液喝盡,她還意猶未盡,扔掉瓶子想去舔地上的血。我猛地坐起來,一抓掐住她的喉嚨厲聲道:“你想變成凍屍是不是!”手臂一揮,她已被我扔到三米外的牀上,像只受驚的小貓驚恐地縮成一團望着我。

我站起來,立時嚇得她往牀內側縮了縮。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冷冷道:“記住!不準吸死血,那對於吸血鬼正如砒霜對於人類,會把你的血液凍結。”

她驚恐地望着我,不敢答話。

我心中一軟,轉身走向門口,拉開門停住動作背向她道:“在這兒等着,我一會兒回來。”然後閃身出門。

爲了她,今次我只好破回例殺生了。

我用長長的指甲在剛抓來的雞脖子上劃破一個口子,然後把雞扔到她面前。

她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就抓起撲騰着的雞,猛咬在血口上,用力地吸了起來,像剛出生的嬰兒吸奶一樣用力。

我坐到牀邊,憐愛地輕撫着她的長髮,溫柔地道:“吸血只能在生物心臟停止前完成,否則血液一旦凝固變成死血會產生一種對吸血鬼致命的物質。像剛纔那種保存在保鮮瓶中的血,不能在空氣中暴露過久,那樣血細胞會死去而使血液變成死血,吸了同樣致命。還有很多規矩,不用擔心,我會教你的。”

她只顧着吸血,沒有答話。

天色由明轉暗,夜晚降臨了。

她筆直地站在屋中央,像一朵白蓮,潔白美麗,渾身肌膚光滑而嬌嫩,散發出一種迷人的光暈,沒有一絲瑕疵。

吸血鬼的皮膚本身有着一種對血的親和力,可以將任何附在其上的血液吸收入內,是以她的身體上的血會自動消失無跡。

我站在角落裡,滿意地欣賞着她。

她驕傲地挺立着,可是頭卻微微垂着,從今往後永不能再生長的過肩秀髮散披在肩頭,神態迷人。除了膚色更白外,現在的她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當然,不包括她的牙齒。

這無疑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我相信要是有人——不管男女——在我的角度去欣賞她,就絕不會不被她吸引住。

這一點完全符合我設想的實驗結果,讓我很滿意。

更讓我滿意的是她擁有類人的情緒,比如說羞澀,就像現在在我的目光下,她的臉頰上有兩朵小小的紅雲。

這是其它任何吸血鬼所無法比擬的。

我是吸血鬼中的進化者,可以模擬人類的情緒;她比我更進步,本身便擁有部分人類的情緒,雖然她的血和我、和其它吸血鬼還一樣冷。

她比我更利於隱藏,尤其是她身上沒有那每一個吸血鬼都必有的齒痕,永無法磨滅的齒痕,因爲她未被吸過血。

最重要的一點:她身上沒有吸血鬼獨特的氣味。

事實上她身上根本沒有任何氣味——包括人的。

而這,則是由我一手創造的。

我是值得爲自己驕傲的、最偉大的吸血鬼!

是的!正因爲如此所以我纔不在乎她深藏在心底的、對我對所有吸血鬼的殺機和恨意。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改造這醜陋不公的世界,爲了給地球乃至宇宙間所有的生命一個美麗公平的世界!

人類已對這空間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我的使命,便是制止並完善他們。

進化是我改造世界的第一步。當我完成時,一切才正式開始。

我慢慢走到她面前,輕輕伸出手去觸摸她纖細的脖子。不料手與頸甫一相觸,她竟觸電般渾身一震,臉色更紅潤了三分,雪白的肌膚上竟泛起一層薄薄的粉紅色!

我一怔,隨即被欣喜若狂的感覺填滿空蕩的軀體。

天哪!她竟有這種人類化的反應!

這已遠遠超出我原先的設想,是我只能夢想的美妙結果。

時間對於吸血鬼來說毫無意義,所以我本準備用很長的時間來達到這一步,想不到竟在第一次實驗便完成了!

她的眼神有些迷醉,散發着渴求被愛的光芒。

從人的角度來看,她只是一個剛十八歲的高中生,正屬那我曾經歷過的、對愛情與**同等朦朧、渴望的青春時期,這樣的反應對她來說,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

我的目光隨着手指由肩膀滑過,一直向下滑,沿着她的臂,然後突然定住--我看到了一樣東西,在她的臂彎,左臂。

“誰叫你在這兒長痣!”我厲聲叫喊着,反手一個巴掌扇在她的左頰上。力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她竟被我一掌打得橫飛出去,“蓬”地撞在牆上,又摔落下來跌在地上。一股血痕出現在她嘴角,隨即消失。

她驚駭地縮起身子,像只受驚嚇的小鳥般瑟瑟發抖,緊緊靠在牆角偷望着我,不敢說話。

一股刺痛由心底散出,我痛苦得閉上了眼,雙拳握緊,十片指甲全部插入了手掌,整個身體因爲激動而顫抖着。

怎會這樣?她爲什麼像她一樣長了那麼一顆痣?

驀地我狂吼一聲,體內所有能量不受抑制地澎湃起來,傾刻之間,我有着任何人甚或任何吸血鬼都無法比擬的速度的身體已移至牀前。再吼一聲後,我雙手伸出抓在牀沿,用力一舉將它舉了起來,瘋狂地往扔出。一聲玻璃爆裂的聲音響過,木牀已砸碎了電燈,落到另一邊牆下,撞在冰箱上,後者發出“噝噝”的電流聲的同時摔倒在地上。

然後一切歸入黑暗與沉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

愛的感覺是痛苦的,雖然那愛已過了千年,但卻依然刺傷刺痛着我的心,就像成爲吸血鬼前的那樣。

吸血鬼不會有肉體上的痛苦,可是心靈卻會。

因爲愛是出於精神。

永遠不會變質的精神。

永遠不會變質的愛。

異聲從身後傳來。她走過來了。

我沒動。她從身後將我環抱住,柔軟的手輕撫着我的心口。

我倏地轉身,反將她抱住,很緊。她顫抖着,將我抱得更緊。

她從前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女孩,現在還是,縱使成了吸血鬼——雖然是不同尋常的吸血鬼。

她恨我,恨所有的吸血鬼,可是看到我的痛苦,還是忍不住想安慰我,像平常安慰別人那樣安慰我。

我知道,沒有拒絕。但我不是人,是吸血鬼,安慰人的方法不能安慰我。我教了她如何安慰我。

我緊抱着她,頭放在她的發上,站了整整一夜。

她的頭靠在我的胸口,快天亮時她像其它吸血鬼在棺材裡睡一樣在我懷裡睡着了。

充實的感覺在我心中盪漾着,令我想起了曾經的生活。

一點感動衝上我的眼睛,我突然感到眼中有些溼潤。

然後一滴很久未經驗過的液體滾落出眼眶,順着臉頰滑了下去,浸入我的脣角,冷冷的,鹹鹹的。

我太寂寞了!

千百年的寂寞,足可將任何東西變得空虛!

漫長的生命,又怎及得上瞬間真愛爆發出的光華奪目?

當房門“吱”地被推開一條縫時,我才由回憶中醒過神來。

一隻手從門縫裡伸了進來,放下一個保鮮瓶,然後手收了回去。

我輕輕搖醒她,她茫然睜眼,擡頭看了看我,忽臉上一紅,慌慌張張地退後一步,手足無措地站着,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出口,紅着臉垂下了頭,就像一個真正的女孩一樣。

我滿意地一笑,因爲她在害羞。我當然知道她害羞的原因,但一時間卻也無法:她的衣服早在脫時已扯爛,我睡覺又從不蓋被子,房內簡直沒一片多餘的布可幫她遮住身體。

一邊想着怎樣爲她遮羞,我邊拾起昨晚扔在地上的空保鮮瓶走到門邊遞了出去。一隻手接了過去,然後一個人影離開。

若沒有這人,那我每日的食物便只有靠自己去弄了。

我拿起地上的保鮮瓶,擰開蓋子吸了一口,感覺着又腥又鹹的血液順着食道進入體內,愜意地呼出一口氣。

然後我一口氣將瓶子喝空了一半。

冰箱已壞,沒了它在這樣的天氣裡血液很容易變質,只好一次將它解決。

我將剩下的遞給了她,微微一笑道:“等着,我一會兒回來。”

她捧着瓶子紅着臉點了點頭。

就在我邁出屋子的時候,身後已傳來她的吸食聲。

唉!她太年輕了,對血液的抵抗力實在太弱,必須好好警誡她一下,否則定會引起嚴重的後果。

當我回到屋子的時候,我手裡已被爲她買的衣物佔滿,而她手裡則只剩下一個空瓶。

衣物由內衣內褲到外衣長裙全是依她昨日所穿的買的。她拿着衣服擋在身前,卻不穿,只紅着臉偷瞧着我。

我知她的意思,溫和地一笑站到了門外,留她一個在裡面穿衣。

除了她外,我從沒對誰這麼遷就過。

或許是因爲我太寂寞了,太想有誰陪伴,而她恰是這人選。

她就像我的女兒,由我“生”出來的女兒,流着我的血。

我和她比她的父母與她還要親。

等了半天,她還未出來,我推開門看時,她早已穿戴完畢,和她昨天死前的樣子並無二致,眼睛看着房外的陽光,遲疑着。

我溫和地道:“出來吧!陽光對你無害的。”

她還在遲疑,但終於動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陽光的邊緣外,提起裙子下襬伸出一隻腳小心地去接觸陽光。

片刻之後,她已整個人浸在陽光中,喜得又跳又舞,笑容甜甜的比陽光更燦爛。

她是個很喜歡陽光的女孩,若她永見不到,定會很難過。

我收拾好屋內的一切,清除了血跡,把她的衣服燒成了灰燼,然後關上門,淡淡地對還在陽光中像只小蝴蝶般又跳又舞的她道:“該回家了。”

她乖乖地答應了一聲,隨在我身後。不一會兒忽然怯怯地問道:“我……我們爲什麼不怕陽光?”

我早看出這疑問在她心中呆了很久,不由得一笑,淡淡地道:“因爲我們不是尋常的吸血鬼。”

她大概怕惹怒了我,不敢再繼續問下去。可是呆了片刻,到底忍不住了:“吸血鬼怕木枝嗎?還有銀呢?十字架呢?”

我溫和地道:“那些不過是某些有圖謀的人編造出的罷了。真正的吸血鬼,怕的只有陽光、火和死血——那對吸血鬼可造成致命的傷害。”頓了一下,我補了一句,“當然,這只是主要的三樣東西,還有其它一些東西對吸血鬼也會造成傷害,但並不嚴重。”

她“哦”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忽又問:“真的有神的存在嗎?”

我儘量滿足她的好奇心:“或許有,只是我從沒見過。”

離開貧民窟,我帶着她徑直向市一中走去。一路上她對路人總是儘量避遠,目光卻總在他們後頸大動脈處遊弋,直到我冷冷地哼了一聲才低頭看地面,不敢再瞧。

對車她懷着一種極強的恐懼,每次過馬路都非得讓我扶住,否則死也不敢過。

這恐懼源自她對自己死亡的記憶,我也無法幫她消除。

到校門口我停住了腳步,嚇得心神不屬的她慌忙止步時,冷冷道:“我還是我的吳季民,你依然是你的葉然,知道嗎?”

上午十點四十五分,市一中綜合大樓會議室,一個故事產生了,製造者是我,故事主角葉然,與會者除了五十來歲的鄭校長和幾個學校領導外,還有擔憂了整夜的葉然父母。

“昨早晨八點三十分,我正趕往學校,在東臨大街突然看見六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扶着昏昏沉沉的葉然同學往連新小巷疾走,神態神秘。我覺得很奇怪,於是悄悄跟了過去。

“那六人專走人少的巷子,大約二十來分鐘後上了一輛小型長安貨車,兩個人駕駛,四個人將葉然同學帶進車廂,然後駛向東市,一直到了東市外的貧民窟才下車,行程大約半小時。

“我坐出租車一直跟在後面,然後在貧民窟下了車,跟着他們在木房區穿了半個小時。十點零三分時他們進了其中一座木房,把葉同學關在一座閣樓裡,然後離去,只留下兩人看守。我怕驚動人,只得在那裡潛伏,伺機救人。

“中午十二點五十分,葉然同學醒過來。下午五點十二分,看守者換了兩人。晚上九點二十二分,看守者被人叫了出去。我認爲時機已到,悄悄將葉同學救出,帶她到我的住處避了一夜,直到今天早晨纔回來。”

我慢慢地將剛剛想出來的故事說完。這故事雖然不是很完美,但要騙過這羣什麼大事都沒經歷過的知識分子卻已足夠了。

校長和葉然父母都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自然免不了對我現出感激的神色。

葉然靠在她母親的懷,低垂着頭,不言不語,蒼白的臉色爲我的故事作了最好的補充說明。

保衛科科長靳兵不滿地道:“吳老師爲何不報警?萬一出事怎麼辦?”

副校長遲海冷笑着接道:“吳老師原來是真人不露相,竟潛伏十多個小時不吃不喝,還有力氣來個英雄救……”忽自知失言,慌忙住口,但校長已投來不滿的目光。

葉然父母沒去看他,但顯然也是心中恚怒;而葉然卻恰到好處地臉上一紅,我看出她並不是做作。

我極有涵養地微微一笑:“我曾經當過兵,副校應該知道,履歷表上寫得很清楚。這種潛伏是我以前的例行功課,並沒有什麼。至於我沒報警,則是爲了葉同學着想。她還是學生,有很好的前途,這種事傳出去,定會對她的名節有影響,對我們學校的名譽也很不利。”

我雖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在場每一個人都明白了我的意思。葉家只是中產階級,這就排除了歹徒意圖勒索的可能;而葉然卻是校內明裡暗裡僅認的校花,又是上一屆市辦選美活動的桂冠得主,容貌便可說明歹徒的動機和目的。若有人知道她被動持過,即便她未受過傷害,也會使她的名聲敗毀。

世界上最厲害的不是武器,而是人言——這道理誰都懂。

十一點十五分,會議結束,葉然父母和學校都同意不報警。

葉母想帶女兒回家多休息一下,葉然卻堅持要上課。葉母只得同意,同葉父自己回家。

沒有人懷疑葉然,她是好學生,這麼做自是自然已極之事。

只有我才知道,她是在害怕,怕自己做出什麼傷害父母的事。

譬如說,吸血,殺人——她現在對於血液的抵抗力就像吸毒者對於**那樣薄弱。

她需要有誰幫她,這人選就是我——她的第二個父親。

葉父離開前很有禮地請我上他們家吃頓飯,以謝我救葉然的大恩。我知他其實是想讓我這個當過兵的保護他女兒回家,何況我的身體根本對除血液外的食品排斥,於是謝絕了他。

學校拔有一間宿舍給我,我把它作爲辦公的地方,而住在校外。離開會議室後我徑直回到宿舍,她跟在我身後。

我打開門,在窗前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桌上是一本攤開的精裝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

葉然低着頭站在我椅後,不言不語。

我輕輕拂去書上的灰塵,淡淡道:“不用擔你的食物,我會給你準備的。記住!不要傷人,也不要太過冷漠,你還是你,以前那個葉然。去上課吧!”

她“嗯”了一聲,沒有動。

我微微側過頭,古井不波地道:“怎麼還不走?”

葉然慢慢走到我身側,遲疑了片刻終於開口:“老師……我……害怕……”

我重新把目光放到書上,淡淡地道:“怕什麼?”

她垂着頭低聲道:“我……好怕自己會傷到別人……”

我輕嘆一口氣,坐直身體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眼睛望向窗外遠處,傷感地道:“一千四百年前我剛剛由人轉變爲吸血鬼時,也曾像你一樣怕過。我向別人求助,卻沒有能幫我,一直過了許久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有很多事是不能靠別人的,只能靠自己來完成。從那以後我就拼命抑制自己,強迫自己不去傷人,一點一點地積累自持力,只以動物的血度日,大至獅虎、小至老鼠、冷至蛇蛙我都吸過。最後,我終於能控制自己的慾望。”我再嘆口氣,目光又重回到書上,“記住:你只有靠自己,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

葉然沉默片刻,忽然說話:“謝謝老師。”

她是個很聰明的少女,我想。她輕易地領悟到我的意思。

或許,她將來會成爲比我更傑出的吸血鬼。

當她靜靜地離開時,我的心神已回到了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