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城市共有高等中學六所,計有語文教師七十三位,市一中佔了十六位,我是十六分之一。

無可比擬的十六分之一。

沒有敢在我面前自誇學識淵博。在我存在的一千四百多年中,我有一半的時間是靠學習來打發的,也就是七百餘年。中國的教育制度可說是跟我一起發展的,從只有有錢人才能請西席,到官府的官塾、太學,再到平民的私塾,再到近代的學堂,直到現在的黨校。在各種各樣的學習形式或團體中,我都做過學生和教師,當然,每次我都是不同的身分。

我有聰明才智,也有常人十世也難學到的知識經驗——這使我成爲同行中的佼佼者。

我所教的三個班的語文成績是全市其餘班級望塵莫及的。有人向我求教,我毫無保留地把我的教學方法告訴了他們,然後他們便自嘆沒有我的才智聰明帶着佩服離去,最終沒有結果——我的方法不是他們所能學到的。

我的教材只有一本書——《紅樓夢》。

中學的語文教學在於教導學生學習文學的技巧和應用,以提高文化水平,於是我選擇了這本幾乎可穩爲“中國文學知識與技巧大全”的奇書作爲教材。

我教學生怎樣多角度地欣賞它,隨機應變地把關於文學的知識和着書中的文字傳給他們,分爲六個方面,每學期教一個方面。我敢說:到了高三,他們的文學水平甚至已可穩勝一般的大學學生。

沒有班級的學習氛圍有我的三個班活躍。語文的提高連鎖反應般地帶動學生的其它科目也好起來,最終使三個班成爲全市的模範班,而我,了成爲教育界的傳奇人物。

於是,我周圍的人羣中,出現了嫉妒、敬佩和——愛慕。

嫉妒的人中,副校長遲海這尚未滿三十歲的年輕人是個典型,原因在於他對另一人的愛慕和那人對我的愛慕。

這實在讓我感到可笑,一個人竟吃一個吸血鬼的醋!

雖然我的身體只有二十歲,但心卻已老得不能再老,加上身體根本沒有人類的衝動與慾望,所以壓根兒不會再對任何人類產生愛情。

但遲海卻不知這一點,他只知自己需要的東西被人放在了我身上——愛情總是令人盲目,正如多年前的我那樣。

敬佩的典型則是鄭校長,他對我在教育方面的信任簡直到了盲目的境界。這才五十歲的人實在是個可親的人,更是個可愛的人,什麼虛僞與作假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影子。有了這樣的表率,學校的風氣自然被同化。

輕撫着紙面,心中忽有種酸楚的感覺,我知道自己又在懷念爲人的那二十年了。

沒有人知道我喜歡《紅樓夢》的真正原因。

只有我知道,那其實是因爲書中的生活簡直和我爲人時的經歷一模一樣!

我有過賈寶玉式的經歷,有過他與林黛玉般的悲劇愛情,也有過他和薛寶釵那樣的婚姻,更有過他生活的那種家庭。

最終他離開了家,而我則成爲了吸血鬼。

那段日子總令我懷念,也令我痛苦,更令我憤恨!

輕微的腳步聲從門外傳入我的耳朵,我淡淡地道:“是小琳嗎?進來吧。”

門外人推門而入,走到我身邊,將一份報紙放在《紅樓夢》邊上,溫柔而略帶憂鬱地說道:“阿民,我很擔心。”

我目光由書上側移,小琳那張清秀的臉收入我的眼中。她的美麗及不上葉然,可是身份卻特殊——她是鄭校長的女兒,也就是遲副校長的意中人,雖已二十五歲,可是清純的外表總會使人錯覺她還是個學生。這使得她輕易贏得了學生們的心,成爲學校中人緣最好的教師,英語教師。

我在這兒教了六年書,第一次教的便是她當年所在的畢業班,幾乎是看着她高中畢業,讀大學,然後在一年前回到這裡來教英語,成爲全市最年輕的教師。

我敢說比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都更瞭解她。

譬如說沒人知道她當初她爲什麼捨棄鍾愛的音樂而報考了師範,還回到這裡來教書。

只有我知道:她是爲了我。

她對我的癡戀程度之深絕沒人能想象得到,連我這優秀的吸血鬼也曾一度爲之驚訝。

就在十個月前的那次,她平生第一次來到我的住處,機緣巧合下成爲校內唯一一個知道我的吸血鬼身份的人後,她竟不但沒有畏懼害怕,而且還求我將她也變成吸血鬼,說是要和我永遠在一起!

當時看着她出乎真心的喜悅我無法怪責她。她並沒有錯,錯的只是愛上的是隻吸血鬼。

她永不會知道,成爲吸血鬼後有多苦,有多累!

那種茹毛飲血的生活決不會被沒體驗過的人真正明白。

拒絕她後我看着她無聲的哭泣,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片歉意,從那後對她比對別人多關愛了三分。

她沒有把我的身份泄露出去,她可以讓我信任。

我把她當作知己,她知曉我在這裡的一切。

微微一笑後,我溫和地道:“不用擔心,我還是我,無論做了什麼,我都不會變質的。”我當然知道她擔心的是什麼:她怕我會變得兇狠,變得爲了目的不擇手段。

在知道我的身份的“東西”中,也只有她敢這樣對我說話。

她沒有說話。對於我能看透別人心意的獨特能力,她早已習慣了。

我轉過頭拿起報紙,打開開始瀏覽。

然後目光定在了一條標題下。

“離奇血案,爲血殺人?”

“昨晚十一點四十七分,南市菜市口發現男屍一具……身體完全乾枯萎縮,骨胳清晰可見……法醫鑑定,此男子是因心臟衰竭而死,全身血液都被抽乾……

警方透露,此次可能是爲血殺人……“

我把浸在水中的頭慢慢擡起來,就那樣望着前方鏡子。

鏡中是我溼淋淋的光頭,水珠在光滑的頭皮上滾動着。

死之前的那場病使我的頭髮悉數拔光,只留下這一個光頭,但卻無損我的英俊面容,反而爲我增加了幾分說不出的魅力。

她終於回來了!

這是在向我搦戰,我知道。

我甚至可感到她是想通過這方式觸怒我,逼我向她動手。

可是我又怎能發怒?誰可以對使自己愧疚的人發怒?

小琳站在我身後,忽然問道:“葉然是不是已……”

我以沉默作答。

她垂下頭幽幽地低聲道:“爲什麼她可以而我卻不行?”

我淡淡地道:“因爲她本該死了,而你卻應活着。”

她不再說話。其實也不需要說話,葉然的命運我只告訴過她一個人,她知曉我的計劃,自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空氣凝固了片刻。

“叮……”上課預備鈴響了起來,我拿起《紅樓夢》向門外走去。

“你愛葉然嗎?”她突然問道。

我站在門口,背對着她靜靜地道:“愛,人她死去的那一刻開始我便愛她了。因爲——”我頓了一頓,“我是她的父親。”再頓了一頓,我加了一句:“現在和今後的父親。”然後走出門外。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一個死人變成吸血鬼,但卻不能對愛我的人做同樣的事情。

我不想再做出一件讓別人和自己痛苦的事了。

教室裡只有我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迴盪着,所有的學生都靜靜地傾聽着,流露出無限敬佩的目光隨着我的身體的動作而動作着。

教學時我最討厭呆板地站着或坐着,常常是聲形並茂,不停地在課桌空隙間穿梭,不停地以動作手勢配合講話內容。

葉然並不在這班裡,但她的男友秦明源卻在。他是全校公認的全能高材生,身材高大,面容俊偉,說話時總滿臉燦爛陽光笑容,輕易地便可給人以好感。他曾學過武術,體育成績也少有人敵,大球小球樣樣皆通,可謂“文武雙全”。

而葉然則是“文舞雙全”,無論哪方面都是與他絕配,於是在這早戀橫行的校園內,在男生與女生羨慕、嫉妒與驚爲天造地設的目光中,他與她走在了一起。

秦明源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怪怪的,彷彿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似的。他雖面無表情,但又怎瞞得過我?略一晃眼,我忍不住心中冷笑——他竟在懷疑我對葉然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因爲課間時葉然對他冷淡了許多!

人的生命中有許多小鬼,“疑”便是其中之一。尤其是他這麼驕傲傑出的人,疑心更比常人勝了一籌。

不過這也難怪他,以他作爲男性的立場,自是認爲任何正常男人對葉然都會有非份之想。

我不由暗歎。若他知道我的身份,而葉然早該在昨晨死去,心裡會作何感想?

這是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後,我徑自回到宿舍,剛放下書,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傳來。我漠然轉身,葉然微垂着頭站在門口:“吳老師,您可不可以送我回家?”聲音低低的帶着猶豫。

我微微一嘆,伸手輕輕撫着她烏黑亮麗的秀髮,憐愛地道:“還在怕嗎?”

她低聲略帶畏懼地道:“我已經盡力剋制自己,可是……可是一靠近別人,我……我就彷彿聽見他們的血液在流動的聲音,但又似乎什麼也沒聽到,我……

我很害怕……“她的臉色白得驚人。

我溫和地說:“還有呢?”

她迅速擡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頭,鼓足勇氣般地道:“剛纔我看到一隻螞蟻,它……它竟然對着我……露出非常……非常害怕的表情,然後拼命地跑開,還在大聲地叫着救命。可是等我回過神來再看時,又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我不知道怎會這樣……“

我淡淡一笑:“不用怕,這是很正常的,你所聽到所看到的並不是真實的存在,而是你內心的幻想。譬如說流血的聲音,正是因爲你心裡一直在着血才感覺自己聽到的,事實上它並不存在。螞蟻也是這樣。這世界很大,它在每種不同的物體的感覺中有不同的形態。吸血鬼與人類的不同處之一便是能把幻想模擬成現實。慢慢你會適應過來的。”

葉然遲疑着低聲道:“可是……可是我還是……怕……”

我感覺着她內心的恐懼,終於應允:“好吧,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