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柳初

柳初

莫青荷怎麼都沒有想到,沈培楠會把莫柳初當客人請到家裡,更沒想到自己全力討他歡心的話被在衣帽間的師兄聽了去,莫青荷慢慢從沈培楠懷裡坐直,恨不得時間倒退回去重來一遍。

但沒機會了,隔着闊朗氣派的大廳和一塊塊方正的櫸木地板,他和莫柳初兩相對望,都白着臉說不出話。

三個月沒見,莫柳初還是老樣子,容長臉,身段高挑,眼角往上挑着一點,很白皙英氣的模樣。穿着最普通的紡綢衫子,領口被汗浸溼了一片,頭髮剃得很短,大約因爲天氣熱,他的額角一直往下滴汗,擡着細長的眼睛朝莫青荷發怔。

莫青荷的腦子一陣陣轟鳴,好不容易從亂麻中抽出一個線頭,是對自己行爲的羞愧,又抽出一根,是對沈培楠的恨。他的臉發起燒來,彷彿他在這裡並不是因爲任務,而是通姦被抓了包,自尊心被摧毀的一塌糊塗。

他的屁股在沙發裡挪了兩下,絞着手,勉強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師兄你怎麼來了,腳傷可好些了?”

莫柳初站在原地,他的聲音很乾淨,像白生生的冬筍片,客氣道:“還有些瘸,已經不礙事了。”

“前些日子我聽說你受傷住院,寫信給府上要求探望,今天一早沈師長便派汽車把我接來了。”

“噢,將軍做事是很周全的。”莫青荷張着嘴,他聽到自己這麼說,他覺得很蠢,想必自己的表情也很蠢,他想把自己縮小了,化進周遭的空氣裡去,只要別讓莫柳初看見,只要能免了這一場劫難。

莫柳初沒回答,猶豫,懷疑,心疼,憤怒,掙扎等情緒在他眼裡依次閃了一遍,又生生被壓了下去,他按老禮拱手朝沈培楠做了個揖,恭敬道:“沈將軍好。”

他一躬身一低頭,莫青荷像被一根淬過火的針紮了,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沈培楠很清楚他和自己身份的差別,並沒有起身迎接,只是略略往旁邊的單人沙發做了個手勢,道:“莫先生來了,請坐罷。”

他從煙盒子裡抽出兩根菸,自己一支,另一支讓了莫柳初,莫柳初說不會,他便沒再勸,湊到青荷旁邊讓他點菸,緩緩吸了一口。

“先前莫先生要求探望,我沒又同意,一是小莫的傷需要靜養,你們兩位交情匪淺,先生特意趕來說不了兩句話就走,這實在不像;二是醫院吃食太差,怕怠慢了先生,不如在家正經見了,我也好好請一請先生。”

沈培楠招呼金嫂沏了一壺龍井,往菸灰缸彈了兩下菸灰,饒有興趣地打量莫柳初:“小莫這孩子我實在喜歡,先生自然也是我家貴客,早上天津來了條鮮鰣魚,我叫廚子蒸上,再讓全聚德送兩隻鴨子,都怪小莫淘氣拿了我的槍去玩,連累我天天在醫院守着他吃麪條,今天可托賴先生開個葷。”

莫青荷瞧着沈培楠,他很少說這麼多話,似乎興致格外好,青荷卻不能放心,他懷疑沈培楠在藉機試探,自己和柳初演好這一出,是他賣了個人情,要是演砸了,莫青荷一咬嘴脣,他根本不敢想。

心思一轉,莫青荷把委屈都壓了下去,笑嘻嘻地搶過沈培楠手裡的煙掐滅了,責備他:“你少吸兩支吧,弄一身煙味看我還讓不讓你碰。”

沈培楠把手繞到莫青荷身後攬他的腰,青荷扭着身段躲他,又被捉住了手,沈培楠的掌心寬而粗糙,他像找到一件趁手的玩物,把玩青荷的手按在自己腿上輕輕地揉,涼涼的,手指瘦長但骨節明顯。

莫柳初不太自然的避開視線,低頭時又看見了莫青荷中指上精光四射的戒指,他低聲道:“看到兩位的關係,我很慶幸師弟有了個好歸宿。”

“師父走後青荷一直沒人照顧,我雖然想護着他,但我一個唱戲的也是有心無力,最多能在臺上幫襯幫襯,現在將軍看得上他,我也就放心了。”

相比莫青荷做出的柔媚,莫柳初要男子氣許多,認真起來頗上得了檯面。他將兩手交叉放在膝上,誇了幾句師弟的好,又贊沈培楠平易近人,沒有師長的架子。

然而背地裡他幾乎要怒得跳起來了,過去莫青荷執行過不少任務,時限都很短,有時吃一頓飯,跳一支舞就結束了,最長也不過五六天,從沒有像現在被這土匪鎖在身邊三個月,最可氣的是沈培楠嫖得津津有味,一時是不打算將他的青荷還回來了。

他不斷告誡自己莫青荷是在執行任務,這一切都是爲了信仰,但莫青荷在沈培楠懷裡撒嬌的樣子不斷閃過他的腦海,師弟的演技太好了,好的快要讓人看不出是在演戲,他恐慌起來了。

莫柳初坐在豪華的客廳裡,他越看對面的兩人越覺得像一幅西洋畫,一個體面氣派,一個溫柔和順,自己卻是多餘的,浸了汗的布衫多餘,打着繃帶的腳也多餘。他恨不得這是戲園子,在戲裡他是個英雄,下了臺,他是個瘸了腿的狗熊,什麼辦法都沒有。

他的眼睛瞟着角櫃上的百合絹花,下面放了一支鑽石鑲嵌的步搖,打着珍珠絡子,若是戴在醉了酒的貴妃頭上,像極了一團亂蓬蓬的星。

他開始恨自己把青荷推進來了,畢竟信仰是一回事,親眼看見自己被戴綠帽子是另一回事。

那邊沈培楠也不自在,他覺得讓莫青荷遭了這麼大的罪,理應允許他的親人前來探望和安慰,但真把莫柳初接來他又莫名的氣悶,有種臥榻之側被人覬覦的不適感,他存心要給這招人厭的師兄顯示自己的好。

他把平時不苟言笑的樣子收了起來,專心致志與他討論天氣時局,問一會腳傷好的如何,又感嘆沒聽過莫先生的戲,最後把話題扯到莫青荷身上,說他傷口疼時怎樣纏人,聽故事時又怎樣純真。

這三個人面對面坐着交談,都掛着笑,肚皮官司卻不知打了多少,莫青荷心力交瘁,他怕柳初吃醋露出馬腳,怕自己的心被他誤會,又怕沈培楠發現他和柳初的關係,忍着心疼和委屈兩邊安撫,表情多得連臉頰肌肉都痠疼起來。

正好老劉送來一隻盛着碎冰塊的玻璃大碗,頂上擺着一枚枚挖成球的西瓜,紅的潤澤,白的晶瑩,很是清涼喜人。莫柳初誇讚將軍府邸的廚子講究,沈培楠與他謙讓,明明只是一碗西瓜,被打太極似的推來推去,半天也沒人動。

莫青荷覺得自己快累死了,當即誰也不讓,搶過碗抓着勺子埋頭大吃起來。

他其實不拘小節,爲了給沈培楠留個小娘們的印象,平時免不了翹着蘭花指裝樣子,這時一生氣就忘了,吃的稀里嘩啦響,沈培楠和莫柳初聽見這聲音,一起盯着他看。

莫青荷吃着吃着發現說話聲停了,一擡頭見兩人都望着自己,嚇了一跳,塞了滿嘴西瓜,氣呼呼的嘟囔:“你們看我幹嗎,我熱還不行麼!”

沈培楠在北平住的是周汝白的洋樓,廚子也是周家的,很能做些地道的北平小吃,中午熱熱鬧鬧擺了一大桌子菜,開了一瓶白蘭地,算慶祝莫青荷出院,也算給莫柳初接風。

飯局氣氛並不算愉悅,從剛見面的驚愕中回過神,莫青荷才真正相信他日思夜想的人是坐在眼前了,但是又不能親近,對柳初的思念和在沈培楠身邊受的委屈一起涌上心頭,他的眼睛止不住發酸,怕被看出來,只好低頭用筷子一片片夾魚肉吃。

莫柳初止不住對青荷噓寒問暖,問一會傷勢,又問一陣醫院的住宿和伙食,儼然一副親兄長的樣子。

沈培楠看出兩人想說話又放不開,略動了兩筷子,表示陪過客人便退了席,莫青荷以爲他要去書房辦公,但他往二樓轉了一圈,換了一套短袖白襯衣就要往外走,青荷探頭一看,他的副官在院門口站的筆挺,已經等候多時了。

莫青荷和柳初同時站起來:“將軍要出門?”

“我約了汝白打牌,晚上不回來吃飯。”沈培楠系襯衫釦子,莫青荷忙擦乾淨手幫他打理衣服,沈培楠仰着頭,從錢夾裡翻出兩張五十塊的鈔票丟給他,囑咐道:“家裡的汽車留給你用,下午陪你師兄到處轉轉,晚上讓金嫂收拾臥房,留莫先生在家住兩天。”

莫青荷手裡的動作停了停,他覺得沈培楠這樣獨佔欲強的人,說出這話無意於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但沒等他揣摩明白,沈培楠已經大步出了門。

沈培楠走到院口時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洋樓窗格子半掩着米白的窗簾,透出兩個人的影子,他一點都不願意讓他們單獨交談,又想着自己在場他們終歸拘束,心裡一燥,上車大力關了吉普車的車門子,索性眼不見爲淨。

六月的北平熱的像從天上往下潑岩漿,莫青荷和莫柳初頂着騰騰的暑氣,並肩走在樹蔭底下,餘光能看見對方衣衫的影子,他並沒有像沈培楠說的陪師兄“四處轉轉”,也沒敢使用汽車。相反,他一出門便在街上叫了輛黃包車,跟柳初回了自己住的小四合院。

幾個月沒回家,這間中式宅院已經落滿灰塵,擺着太師椅和桃木方桌的前廳灰撲撲空蕩蕩的。莫青荷小心地掩上門,他感到胸口憋得要爆炸,拽着柳初的袖子把受傷的前因後果一股腦兒倒了個乾淨,沒想到剛說完就受到了莫柳初一連串嚴厲的批評。

“你是怎麼回事,我當初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只負責監視沈培楠與日本人和汪精衛的關係,剩下的事不用操心。你倒好,管起什麼特使叛變了,幸好往上級彙報時被發現不對頭,把情報攔了下來,要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莫柳初是最正派的一個人,正派的有點冷,此刻穿着一身長衫,板起臉像個教書先生:“整個行動因爲你的大意險些敗露,青荷你不是第一次執行任務了,這麼不小心,對得起爲了你跑前跑後的同志們麼?”

莫青荷垂着頭,他覺得柳初今天格外嚴肅,好像壓着一股子邪火,讓他不敢反駁。

插入書籤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seasidefinal童鞋的地雷~

很虐嗎?不虐啊~~難道我的虐點特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