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陳安反倒覺得自己碰到的人，沒有那麼好就好了。
那樣在選擇抽身離去的時候，也就不會覺得有多麼難以割捨。
明知道結局是分開，又貪戀當前，最後受傷害最深的，想來也並不是陳安本身。
而是兩位深愛着他的少女。
這些天的表現，很明顯能夠看出，姐姐慕三娘已經在努力放下心中成見，將曾經視爲唯一的弟弟，硬生生讓出另一半，分給他人。
設身處地，陳安覺得自己多半是做不到的。
那便更能體會到少女心中所受的折磨。
如今她好不容易要做到說服自己了，而陳安卻註定要離她而去。
真是想想就覺得荒謬。
“呼……”
“管他的，反正只要我還活着，就絕不允許三娘在我眼前變成怪物。”
“至於走後……”
陳安長舒口氣，“誰還管它洪水滔天。”
他說完，見身旁少女依然在望着他怔怔出神。
於是笑道：“你就當是我憋了太久，隨口抱怨一下，不要在意。”
姜秋池聞言，出神的眸子動了動。
她雙手下移，輕輕摟住陳安腰間，嬌柔的身子貼了上去，她輕聲道：“我雖然聽不太懂你話裡的意思，但沒關係的，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伱。”
“哪怕是當個小騙子，也請你務必要騙久點才行。”
風吹偏了雨絲，吹起了紅裙。
也讓陳安心中愈發難受。
那是一種無力感。
這種感受，和第一世時有些相像，卻又遠比第一世來得深刻。
……
……
陳安清楚，自己約莫是快要死了。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有這樣的預感。
所幸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情況，所以並不慌張，仍然像個沒事人一樣，每天陪着姐姐坐在一起，看雨落，等雨停。
又或是來了興致，便會帶着她走出小院，去往柳城外轉一轉。
城外一片綠意，欣欣向榮。
那處曾經由麻布粗杆搭建的散粥大棚，早已不知去向，被其他事物所取代。
兩人的隊伍，時常還會插進來另一人。
姜秋池的出現，越來越頻繁。
少女常常用那雙淡藍的眸子看她，甚至在某段時間裡，一度比看弟弟還要來得勤快。
陳安不知道這是好是壞，總歸是證明姐姐的情緒進一步好轉，越加穩定下來。
城南，小院。
今日天青雲闊，盛陽高照。
院中的那兩株樹前，多了位少年的身影。
陽光照射下，那頭白髮顯得有些乾枯。
少年在發呆。
在望着樹梢的絲帶發呆。
自從有了這兩株樹後，他就總愛這樣做。
隨着時間推移，思維開始變得遲緩。
大腦中時常都是混沌一片，很難再去思考一些事情。
就像那些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垂暮老人一樣，唯有發呆，算是快樂的事。
身穿淡青羅裙的少女，蹲坐在屋檐下，靜靜望着陳安。
陳安看雨時，她看陳安。
陳安看樹時，她還是看陳安。
在這一點上，陳安覺得慕三娘可以取得頭名。
“過來。”
少女清美的臉龐，沒有表情，她只是又這麼招呼。
陳安走了過去，挨着她坐下。
慕三孃的手伸過來，觸及到那頭稍顯乾枯的長髮。
她握住髮絲，一點一點向上，又輕柔的理順。
陳安沒有說話，雖然換了個地方，但他依然在發呆。
清冷的聲線，打破寂靜。
“你有事瞞着我。”
不是質疑，不是詢問。
是陳述。
陳安收起發散的思緒，轉頭看過去。
“什麼事？”
他問。
“我不知道。”慕三娘搖頭，接着認真道：“但你心裡有事情。”
她說完，許是想到什麼，垂下眼眸。
“上次弟弟這樣，是因爲她……”
“這次，又是因爲什麼？”
陳安怔了一下，剛開口想要回應，便被纖柔的指尖擋住。
她看過來，淡藍的眸子裡，竟然閃過幾分哀求。
“不可以的，弟弟。”
“不能再有別的女人了……”
原來是這個。
心裡鬆了口氣，但見少年笑了起來。
那笑容在陽光下顯得分外好看。
他說道：“還請姐姐放心，有你和秋池，我這輩子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不知爲什麼，明明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可慕三娘此時心中仍然覺得空落落的。
她微微低頭，拉過弟弟的手。
像以往做過很多次那樣，放在了自己胸口上。
她抿着脣，“也不準在離開我。”
這個要求，陳安就有些愛莫能助了。
他眉毛一挑，像是變戲法般，反手從兜裡掏出來一件洗乾淨了的白裙。
那裙子不是別物，正是最初陳安送給姐姐那一件。
只是後來上面沾滿了血污，變得殘破，骯髒。
如今在陳安手裡，已經被他特地清洗過，展現出了最初的純白無暇。
“姐姐能換上，讓我看看嗎？”
少年提出請求。
他話音剛落，就見慕三孃的手已經放在了羅裙裙襬上。
別說是換裙子，就算是換上更奇怪一點的衣服，只要是弟弟提出的，她當然都不會拒絕。
不過她眼眸閃動了下，手又垂了下去。
少女白皙的臉頰，透着少許紅霞。
“弟弟，幫我換吧。”
聞言，陳安下意識往四周瞥了一眼。
確認某個愛穿紅裙子的女孩不在後，他動作十分迅速，熟練。
廢話，想當初慕三娘不正常的時候，他都不知道強行脫過多少次了……
很快，在陳安一眨不眨的眼神中，少女換好了新衣。
白裙純潔無瑕，更顯她的清麗。
滿頭青絲如瀑般垂落，在陽光下反襯出潤有光澤的質感。
“真好看。”
陳安向來不吝嗇自己的讚揚。
因爲是坐着，而少女是站着。
他也就不得不擡頭仰望。
印象中，自長大以來，就很少再需要用這樣的視角去看姐姐了。
那時的慕三娘，也還是個假小子，容顏盡被遮掩，不覺有什麼出奇。
但陳安覺得，自己喜歡上慕三娘，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姐姐以後可要愛惜一點，不要再把裙子弄髒了。”
簡單的一句話，蘊含着陳安最真摯的請求。
他真的不願再看見那樣的慕三娘了。
少女嗯了一聲，來到弟弟身邊蹲下。
於是少年得以身子一歪，躺進她的懷裡。
許是覺得困了，又或是陽光刺眼，他緩緩閉上眼睛。
嘴裡輕聲說着：“三娘，真的很好看呢……”
……
頭頂的屋檐上，清風吹起紅裙，又漸漸打溼了裙襬。
那是少女無聲的哀傷。
自然不是因爲嫉妒，而是知道有人將要離去。
那是某一天的清早。
慕三娘醒來，身邊已無熟悉的少年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襲明豔的紅裙。
她微低着頭，說出了第一句話。
“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
“可是他跟我說過。”
“一直到現在，他實在再沒有吃到那樣難吃的餅子，也不再看到那麼大的風雪和那麼高的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