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愛殺

雲墒抵達阿迦城已經三天。

雲項收到了自阿迦城寄來的第一封信箋。

信是雲墒身邊十三侍衛之一陝馬加鞭送到泰熙國邊境,而後由信鴿捎來的,打開信的時候,雲項脣線微揚,信是雲墒親筆所書。

雲墒的信寫得很長,將阿迦城各種風土秘術都細細寫了一遍,說明阿迦城城主娑乃是女子,娑和零都已受他血液感染,不日即將發病,而阿迦城內重要的人物他也已抽空一一拜訪過,均已接觸,甚至連阿迦城的幾處水源他都已滴下他的血液。

但他也詳細寫道阿迦城與別處不同,城內白塔聖光存在之時,臣民從不生病,因此要滅阿迦城,必須先滅白塔,而如何摧毀白塔目前他尚無頭緒。

此外阿迦城着名的金礦在何處他也尚未知情。

雲項將整封信看了很多遍,細細揣摩每一個字,最後他的目光沒有落在任何一行字跡或者落款上,而是落在了信紙旁兩處小小的污漬上。

那是很小的圓形墨點,只是從不高的地方輕輕濺落了兩點墨漬。

但看在雲項眼裡完全不同,若非一個人持筆在信紙上遲疑了許久,墨汁不會從筆尖滴落下來形成這樣的墨漬,何況從墨漬的濃度而言,這是磨得很濃的墨,要將墨磨得如此濃郁而潤滑需要不少時間,而這麼濃稠的墨汁要能從筆尖滴落下去,持筆懸空的時間必然很長。

雲墒……不是優桑寡斷的人,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雲項臉色微微一變,“來人,我要即刻入宮,面見皇上。”

阿迦城。

伊藍森林漸漸恢復正常,娑在森林中殺了另外兩頭怪物,之後在森林正中的池塘中施放純潔之力隨後一切都慢慢地恢復原狀,在聖潔之力加持之下的森林中誕生了許多新物種的幼仔,它們會在幾個月內長大,成爲森林新的霸主。

清理了森林之後,娑就一直待在白塔裡,沒有出現過。

零公主回城之後未加休息就在白塔外守護,雲墒曾去看望,但她堅守不移,雖然對他沒有絲毫懷疑,卻也不讓他踏入白塔一步。

白塔不毀,這城邦真的不滅嗎?

娑不死,白塔不毀,城邦不滅。

第四日。

雲墒一整天都坐在行館裡。

“王爺。”負責傳信的侍衛已經回來,臉上略帶疑慮之色,“我在驛站等了一日,但六王爺那邊並沒有傳任何消息過來,我盡力打聽過了,六王爺已經收到王爺的信件,卻不知何故沒有進一步迴音。”

“沒有迴音……”雲墒略一沉吟,揮手讓侍衛退下,“辛苦了。”

那侍衛一愣,他跟了雲墒將近十年,還沒聽過雲墒一句讚美,這位爺若不是召集男男女女飲酒作樂,就是關起門來練習各種奇奇怪怪的術法技能,尤其對偏僻冷門的技術特別感興趣,泰熙國的國學是擊劍術,在國內共有三個大流派三十九門分支他反而不學,偶爾也會放個鳥籠一個人坐在花園裡發呆。

他既不關心朝廷大事,也不關心自己府里人事財物,就算是貼身侍衛私下也有些瞧他不起。這回九王爺出使阿迦城,十三侍衛還着實稀罕了一回,不想自家王爺真有這孤身犯險的膽子,稍微對他有了些敬意,不想這日竟然聽到了一句讚美。

雲墒見他愣住,眼角微微一沉,侍衛吃了一驚,連忙告退。

這位荒淫王爺能讓十三侍衛俯首帖耳,甘做犬馬的地方,一是他貴爲王爺;二就是他這含威不怒的眼神。

那眼神很重,宛然有金戈鐵馬殺人染血的濃郁。

天色已晚,雲墒還坐在桌前,那手指擱在桌上紋絲不動,皎如白玉。

依照先前的謀劃,在他將阿迦城的情況探明之後,雲項應當給他更詳細的進一步計劃,例如是否要查明金礦所在、是否事先除去城內較爲麻煩的某些重要人物,例如神秘莫測的元老會,以及——他應當在什麼時候自盡,方纔不會有被扣爲人質的麻煩等等。

但云項卻不回信。

爲什麼?

難道雲項良心發現,不滅阿迦城了?

雲墒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不。

他願意赴死,雲項卻在他出門之後,便已不再信他。

這纔是他不回信的原因。

雲項必定……另起計謀,讓他和阿迦城—起覆滅在無聲無息之間。

這就是雲墒九王爺的價值。

最大的可能,是雲項親自前來攻城,他可以將城邦團團圍住,看着城裡的人一一死於非命,然後兵不血刃進城取寶,最後滿載而歸,換取幹載難逢的榮譽和財富。

憑此一步登天。

透過窗子,窗外依然是安寧的阿迦城,夜裡到處閃爍着美麗的水晶光輝。雲墒靜靜地看着美麗的夜色,想着白塔裡的娑,勉強支持的時候,心裡是不是也想着這同一片夜色?

這份安寧能支持她多久?

當一切真相揭穿的時候,她會痛苦到流淚嗎?

會發瘋嗎?

會……恨他吧……會吧。

他依舊靜靜地看着窗外的夜色,突然想到……雲項會率衆圈城,他是不是該……提早告訴娑,否則事到臨頭,她會害怕和緊張的吧?

念頭一閃而過,他驚訝於自己想要幫助娑守城,這真的有意義嗎?真正毀滅了阿迦城的人不會是雲項,而正是他自己。

一個人殺了人之後再去救人,連他自己都很難說服自己是有那麼一點善念,做這種事只會顯得自己僞善又愚蠢。

但他卻是漸漸剋制不住那念頭,想要告訴娑,泰熙國雲項的軍隊即將兵臨城下,她有什麼方法抵抗呢?

需不需要——他幫忙?

如果雲項兵臨城下,白塔卻並未毀滅,阿迦城沒有流行瘟疫,那雲項他……會攻城嗎?

雲墒坐在房中沉吟,時間漸漸過去,漸漸地開始有第一道曙光亮了起來。

他心中悚然一驚,第五日。

使用太陽術自查,自覺體內並無不妥,疫病似乎尚未發作,驀然站起,雲墒攬鏡自照,解開衣裳,只見左半邊身體十三個地方各自隱隱約約浮現一點紅斑。

紅斑……就如剛剛受了繡花針輕輕一刺,只略略發了紅,連一滴血都沒有流。

雲墒輕輕伸指按了按其中一點。

一股針剌似的劇痛直入骨髓,讓他微微一顫。

這疫病剛剛發作便已如此可怕,若是再過幾日會變成何等模樣,實在難以想象。他知道門外千千萬萬與他相識或不相識的人都和他相同,都會在身體的左邊浮現十三個極其纖細的紅點,細得絕大多數人都不可能會注意到。

細得讓人絕不會想到那是如何令人毛骨悚然的紅點。

他穿上衣裳,門外有人輕敲三聲,“王爺。”

“進來。”雲墒神色從容,衣袖輕揮,大門應手而開。

一名個子非常瘦小的侍衛閃進門來,低聲道,“王爺,我已收到京城內線所傳的疾飛鷹隼,六王爺昨夜連夜面聖,朝廷調集一萬兵馬,不日即將西行。朝內最……最多的說法,是皇上懷疑咱們勾結阿迦城,要謀反。”

這名侍衛姓張,叫張友賈,生性機智謹慎,還從未用這等低沉緊張的聲音說過話。雲墒眼瞳緩緩擡起,算不上看了他一眼,最多隻是往他的方向動了動眼珠子,突然道,“脫衣。”

張友賈吃了一驚,茫然看着他的王爺,只當自己聽錯了。

雲墒很平靜地道,“脫衣。”

“王……王爺……”張友賈退了一步,“屬下……屬下不好男……男風……”

雲墒似乎是笑了一箋,不耐聽他胡思亂想,驀地欺進他內圍,刷的一聲撕了他一片衣襟下來。張友賈嚇得呆住,不知這位王爺要拿他如何,呆了半晌,卻見雲墒在他身上瞧了幾眼,平靜地道,“快十年了,好快……”

張友賈扯過破碎的衣裳掩住裸露的胸口,尷尬的看着雲墒,全然莫名其妙,他來稟報緊急軍情,雲墒卻和他敘舊,無端感慨起時間來了。“屬下跟隨王爺,的確快十年了。”

“十三侍衛對我忠心耿耿,”雲墒對他一笑,那笑容沒什麼溫度,“雖然自家主子讓你們沒好臉面見人,卻一向盡心盡力。”

張友賈聽他說到“雖然自家主子讓你們沒好臉面見人”又是嚇了一跳,暗道這雖然說的實話,但王爺自己說出這種話,莫非是被謠傳造反,受了刺激太深,有點瘋癲起來了?“王爺……”

雲墒眼眸一動,張友賈素來是個精乖的角色,一見雲墒的眼色就知道他並不想聽他接話,於是立刻閉嘴,只聽雲墒道,“六王爺若是安撫了流民之亂,集結兵馬往這裡來,以你估算,要幾日時間?”

張友賈聽他說話越聽越迷糊,“六王爺一直率兵處理流民之事,集結兵馬不需多少時間,一切順手的話,二十天可率衆而來。”

“二十天……”雲墒低聲一笑,二十天後……雲項便可見滿城屍骨……“你去召集十三侍衛,除你之外,每個人裸身來見。”

張友賈駭然,“裸……裸身?”

雲墒嗯了一聲,擡眼看窗外朝霞綿延,半輪紅日出於雲上,照得天空半邊明豔似火,半天濃黑如墨。

張友賈懷着忐忑的心情領命而去,暗忖王爺真是越來越古怪了。

不久之後,雲墒將十三侍衛從頭到腳都細細地瞧過一遍。

出行之前,他並不在乎這十三個人的死活,故而一路上也並未刻意與十三人保持距離,內心深處甚至一向認定這十三人必要陪他客死異鄉。但自從到達了阿迦城住進了行館,他反而漸漸和十三侍衛保持着距離,隨着離國的時間越久,心中越淡淡浮現一股歉疚。

十三侍衛對他忠心耿耿,從未因他荒淫無道或離開王府而稍減。

這十三人是雲項精心挑選的上上之才,無論人品或是騎術、刀法都屬流。

瞧過了十三人的裸體,雲墒長長吐出一口氣,眼裡突然有了笑意,臉上卻不見了笑容,“我從城主娑那裡得知,阿迦城有一處金礦,位於伊藍森林以西五百里處,礦內不但盛產黃金,還盛產寶石。你們十三人早出發,往西尋找這個叫做‘布洪’的金礦,找不到就不必回來見我了。”

張友賈愕然,“王爺,此刻最緊要的是……”

雲墒打斷他,“我等前往阿迦城的目的是探查金礦,只消你等找到金礦所在,完成皇命,謀反之事不攻自破。”

張友賈只覺這句話似是而非,皇上懷疑你謀反,難道你尋到金礦他就不懷疑了?只怕是懷璧其罪,疑心更重吧,但云墒說得輕描淡寫,他不敢反駁,只得稱是。

“王爺,我等—起出發,誰來護衛王爺安全,”另一人小心翼翼地道,“尋找一處金礦,不需十三人—起出行吧?”

雲墒眼色微沉,“聽聞伊藍森林以西乃是不毛之地,不知有何等怪獸存在,此去路途遙遠,十三人—起去方能快去快回,這就去收拾行囊,立刻出發。”

十三侍衛紛紛領命,卻是面面相覷,各自心裡都是老大的疑竇。

雲墒心情卻很喻悅。

十三侍衛沒有一人感染疫病,他只需把這十三人調離,接下來的事便與他們毫不相干。

未過多久,十三侍衛一起策馬而出,往西邊不毛之地奔去。

雲墒並未送人,那十三匹駿馬揚塵飛蹄而去的時候,他在沐浴。

黑髮彌散了浴池角,雲墒仰躺池邊,—件紫袍隨意搭在肩頭。即使是如阿迦城這般地域不大的城邦,貴族浴池也是十分巨大,遠遠大過泰熙目的規模,平日洗一次澡燒個熱水都要半日,今日浴池中的水卻是冰冷的。

幾名行館內的女僕誠惶誠恐地站在一邊,娑要她們服侍雲墒,今日雲墒卻要浸泡在冷水中,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浸泡了大半個時辰,雲墒渾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浴池寂然無聲,幾個女僕安靜地站在一邊,保持着端莊的儀態。

“里拉,”雲墒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名叫里拉的是行館侍女的總管,聽到雲墒的聲音她嚇了一跳,雲墒很少和她說話,連忙仔細聆聽,只聽他說,“你能不能給我說說阿迦城白塔和伊藍森林的故事?”

里拉定了定神,謹慎地回答,“阿迦城自古以來盛產黃金,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就擁有了高超的鍊金術,卻總是遭到其他族類的掠奪,所以在三百多年前,偉大的阿蘭茲家族的祖先建立了白塔,通過祈福和巫術保護我們的城邦和財產。”

“那伊藍森林呢?白塔的聖光不是關係着伊藍森林的興衰嗎?”雲墒感興趣地問,“你們自己不覺得這片森林異乎尋常?”

“伊藍森林是偶然產生的,我聽我祖母說,很久很久以前,伊藍森林和其他森林—樣,沒有藍色的樹木,也沒有獨特的野獸,但是阿蘭茲白塔建立以後,因爲城邦很小,阿蘭茲家族的力量太強大,聖光泄漏到周圍的森林裡去,漸漸地改變了森林的一切,最後它也成了白塔聖光圈子裡的一部分。沒有白塔聖光就沒有伊藍森林,也沒有阿迦城。”里拉說着,提到阿蘭茲家族的時候,她的眼裡充滿了誠摯的敬意。

雲墒從浴池裡一步一步走上來,長長的紫袍飄落在池水裡,染溼了他也不在乎,“那麼……白塔……有沒有曾經崩塌過?要是阿迦城沒有了白塔,會怎麼樣?”

他以爲不會聽到什麼線索,里拉的目光太虔誠,不可能會說出關於白塔不利的消息,但聽到的內容讓他頗爲意外,她是個老實人。

里拉說:“有。白塔在二十年前崩塌過一次,那時候是阿蘭茲家族齊心協力重建了白塔,但整個家族除了娑之外都因爲力量消耗太多而去世了。那是阿迦城最大的一次災難,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人都死雲了。”

“白塔崩塌以後,城邦會怎麼樣?”雲墒並不掩飾他對這個問題的興趣。

“白塔崩塌以後,森林燃起大火,天空開始下冰雹,包括元老會在內,所有人的巫術都失去了作用,我們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家和土地遭遇乾旱、洪水、蟲害和火災。”里拉眼眶都紅了,“那是一段太可怕的日子。”

“但——”雲墒嘴角徽微勾起,“九州大地上,家園遭遇天災人禍天經地義,如果這就叫災難,那泰熙國成千上萬的百姓自古以來就生活在災難之中。”

“在阿迦城裡沒有災難,只要有城主在,我們就會健康平安,並且生活得非常快樂。”里拉說,“我們愛戴城主,他給予我們一切。”

雲墒長長地吐出口氣,富裕快樂的阿迦城,一切的光環和榮耀只寄託在一個瘦弱的女人身上麼?

他們渾然不覺這種幸福的根基有多麼虛無縹緲,距離殘酷又是何等相近,要摧毀是何等的容易。他也不穿好衣服,瞟了浴池邊一個年級很輕的女僕眼,那女僕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雲墒已走到她面前,呲的一聲撕開了她的衣襟,小女僕尖叫一聲,嚇得全身發抖,蜷縮在地。里拉大吃一驚,衝過來攔住雲墒,“王爺!艾瑪她有情人了,不可以……”

雲墒瞟了小小的艾瑪一眼,他不記得和這個小女僕有什麼太多的接觸,但她的左邊身體依稀也浮現了十三處細細的紅點,她染病了……或許是在他剛到行館的那天曾經爲他更換衣服,要不然就是在出浴的時候曾經爲他擦背。

很年輕的小丫頭,和零公主一樣,什麼也不懂,對未來充滿憧憬。

卻就要死了。

他突然有一陣說不出的心煩意亂,甩下自己身上那件紫袍蓋在艾瑪身上,提起另一件衣裳披在肩頭,就這麼掉頭而去。

里拉和艾瑪驚魂未定,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雲墒是什麼意思。

雲墒去換了件衣裳,徑直前往白塔。

白塔外,零公主還在守護,神色卻已憔悴了很多,娑在白塔裡面已經兩日兩夜,零公主也在外面站了兩日兩夜。元老會派遣祭司來代替她,她卻不肯回去,說娑不出來,她就不回家。

雲墒提着個竹籃子過來的,籃子裡有三色糕點,有淡淡的玫瑰幽香。零公主遠遠地看他過來就笑了起來,向他招手,“姬九,過來過來,你來看聖光。”

她指着白塔頂上那若有若無的白色光氣,他不想說他見過,甚至接觸過那聖光,嘴角微勾,眼裡卻一直不笑,“娑怎麼樣了?”

零公主十旨指白塔的大門,“還在裡面。”

“她不用吃飯麼?”雲墒眼眸微轉,零公主縮了縮脖子,她有點害怕雲墒那眼神,“在白塔裡面娑從來不吃飯。”

雲墒在白塔門口坐了下來,零公主跟着他坐下來,打開竹籃子,雲墒將三種糕點一一擺在零公主面前,“吃吧。”

她很開心,因爲雲墒爲她送吃的來,拿起一塊咬在嘴裡,柔軟甜蜜的口感讓她整個人都歡欣了起來,“姬九,你真好。”

他笑笑,看着她歡欣鼓舞地吃那些糕餅,那眼神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零公主吃了一半,連她都覺得雲墒的眼神很奇怪,“喂!你心裡不高興嗎?爲什麼這樣看我?”

他搖搖頭,突然道,“我問你一件事。”

她繼續啃着那些糕餅,瞪大眼睛,“什麼事?”

“地上有一窩螞蟻,螞蟻窩裡有塊你很喜歡的寶石,你決定了殺死螞蟻然後拿到寶石,然後……”

他淡淡呵出口氣,“然後你對着螞蟻窩下了很多毒藥,卻突然覺得螞蟻其實很可冷,怎麼辦?”

零公主皺着眉頭,“我不喜歡寶石。”

雲墒道,“那就蘑菇吧,螞蟻窩裡有你喜歡的蘑菇。”

她看了雲墒一眼,“我會另外挖一個洞去拿蘑菇,我不會殺螞蟻。”

雲墒笑笑,“要是你已經殺了呢?”

“爲什麼一定要殺螞蟻?螞蟻很小咬不到我,而且蘑菇那麼多,爲什麼一定要吃螞蟻窩裡的啊?”

她困惑地看着雲墒,“你討厭螞蟻是不是?”

他啞然,隨後笑了起來,“那要是你是螞蟻呢?有人想要螞蟻窩裡的寶石,就下了毒藥想毒死所有的螞蟻,你會怎麼樣?”

她這次不遲疑,說得很平靜,“我會殺死那個人。”

他道,“那個人……也許曾經是螞蟻的朋友?”

她看了他一眼,“我會殺死他,會下毒毒死朋友的人絕對不是朋友。”

這句話猶如支利箭,剎那穿透了雲墒的胸口,朋友?什麼是朋友?他突然靜了下來,一瞬間想到:原來這二十多年來,他從不知道什麼是朋友。

他從未想過需要朋友。

他沒有真心,何來朋友?也許因爲自知沒有真心,所以也從未想過要交友。

但身邊天真的眼眸是何其地相信他,年紀小小的丫頭崇拜着他信任着他,她對人總有一種頑強不屈的信任,從不懷疑會被背叛。她雖然什麼也不懂,卻遠比他堅毅,遠比他充滿勇氣,並且從不迷茫。

“喂,你爲什麼不說話?”零公主動了動他,“你是來看我還是看娑的?”

他笑了,一擡手摟住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肩頭。她又嚇了一跳,卻並不抗拒,乖乖地靠着他的肩,剛開始姿態很僵硬,但漸漸地在放鬆,慢慢地倦意涌了上來,她靠着雲墒的肩沉沉睡去。

雲墒脣邊的笑還在,如果零公主還能看得見,地會看見那笑意很空,雲墒帶來的糕點裡有淺量的迷藥,她卻渾然不覺。

懷裡的小女子是柔軟的、天真的、勇敢的……沒什麼不好,但他對於螞蟻的同情和眷戀還沒有大過於……對雲項的那聲承諾。

雲項要他出使阿迦城,要他客死異鄉,最後背叛了他。

但他無意背叛雲項。

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爲了帝王霸業,雲項付出了多少……甚至連親生兄弟他都犧牲了不是麼?

他爲雲項做了不少事,但云項做得更多,也犧牲得更多,六哥絕非無淚無痛……,只是……他不能說。

雲項可以背叛他,他不能背叛雲項。

他可以死,雲項不能。

雲墒可以什麼都不要,但云項要泰熙的天下,他要做個明君。

即使……這條明君的路是如此的陰毒與血腥……正因爲這條路是如此的陰毒與血腥,所以他不能讓雲項失望,如果最後雲項不能成爲一個明君,那麼這半途之上的欺騙、背叛與殺戮就當真失去意義,就只是欺騙、背叛與殺戮而已。

那絕非他們兄弟二人可以承擔得起。

所以——他做好了選擇。

零公主睡着了,他將她擺在白塔門口,做了一個淺寐的姿勢,左右略看,阿迦城防衛不嚴,並無元老會的祭司一旁監守,只有幾個盔甲沉重的士兵遠遠看着。於是在盔甲士兵視線移開的時候,他再次使用鬱非瞬行術,悄然進了白塔。

白塔內和之前一模一樣,但那些明亮的光芒暗淡了很多,他潛入那開滿白花的水池。水池裡的白花開得很盛很盛,居然長到了池子外面來,泉水比之前洶涌了很多,沉重的水力撞擊在池子裡,濺起巨大的浪花,幾乎看不到站在泉水中的人影。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娑身上的疫病應該已經開始發作,在這麼大水力的撞擊下她不痛嗎?爲了森林她消耗多少力量,她不累嗎?喜歡睡覺和吃東西的人站在這裡不吃不喝,她不覺得辛苦嗎?他想要搖頭,胸口有說不出的沉悶和窒息,娑依然會對他露出笑容,因爲她不知道真相。

這種勝利讓他痛苦,他該是來毀滅白塔,卻在自己也還沒想明白之前搶人泉水,摟住了那個冷得發抖的身軀。

懷裡的人微微一顫,他在她耳邊道,“別怕,我……會幫你的。”

她應該從未發覺他那些語氣之下所蘊含的意義,一顫之後便緩緩放鬆了。和零公主一樣,她從未想過雲墒會傷害她,雲墒手指拈起了簡單的攻擊術,這方法雖然簡單,卻是來自本古老的書籍,就算是雲項也未必認得,他已思慮過數遍,此時此刻,即便是殺了娑,以阿迦城的巫醫之術也無法看出她死於泰熙國的神奇秘術,大有可能被認爲是死於力量過度消耗。

所以沒有什麼不可殺的。

但手掌按在地身上,他卻還是輸入了太陽術那柔和的明光爲她調理氣血,娑的身體太過虛弱,他的明光在她體內流轉之時全無抵抗,甚至能感覺到那十三個地方隱隱約約存在的異樣。

那是一種氣血自這十三個地方開始潰散的感覺,氣脈和血脈在這些地方都成了空,剛開始的空也許只有點,隨着這些無氣無血的地方逐漸擴大,血脈氣脈斷去,人必然要死。

尤其以娑這樣不堪擊的身體,更是……他不假思索地調用自己能使用的幾乎全部星辰之力,娑身上若有若無的白光慢慢增強了起來,頭頂的泉水慢慢少了,隨着娑體內元氣的恢復,水池外的白花慢慢消失,接着她擡頭呵出一口氣,泉水和池水消失不見,儀式終於結束了。

他奠名地有些憤怒,難道沒有他相助,娑無法減弱泉水,這個儀式就永遠不結束嗎?她就忍耐着一直站在這裡?心甘情願地等着自己變得全身冰冷,甚至……也許他不來的話……也許他不來的話,說不定她真會就在這裡變成一具……屍體。

娑睜開眼睛,甩了甩頭,儀式結束的時候她還有些迷茫,甩了甩頭之後她擡眼看了雲墒,立刻笑了,擡起手動了動手指,配合着臉上的笑容,就算打了招呼。

他不說話,不想說話。

“喂!怎麼了?”娑從口袋裡摸出一小瓶酒,打開喝了一口,她居然在白塔裡身上帶着灑,“我做錯什麼了?你做錯什麼了?都沒有啊!爲什麼不高興?啊!我知道你闖進白塔是爲了救我,放心我不會怪你,以後你想進這裡就進這裡,光明正大地進來,不用再偷偷摸摸溜進來了。”她豎起一根手指,很認真地看着雲墒,“你要是溜進來太多次,元老會會害怕,然後就會把這個地方徹底翻修,把那些沒用的門啊窗啊都封死,你要再溜進來就不容易了!是吧!”

他想笑,卻又不想笑,胸口有一種沉悶舒散不去,看着活蹦亂跳的娑,他想要狠狠將她擁入懷中,狠狠揭穿她燦爛的笑容,狠狠地告訴她不要爲了城邦這麼辛苦,他們要求她做個神,但他不想她當個只能犧牲只能作爲供品的神,他想看她當她自己。

想看她不停地吃,想看她快樂地睡覺,像零公主那樣無憂無慮。

他想要的太多,眼睛突然就酸楚了,他要她死,卻又同時希望她永遠活着,那是種連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矛盾,他並不一直都痛徹心扉,也不會日日夜夜不能成眠,卻總是在見到娑和零公主的時候,會突然之間控制不住,有眼淚要奪眶而出。

有現實在眼前的時候,酸澀和痛楚真如利箭一樣剌心透骨,真會讓人失控。

娑的臉湊到他面前,歪着頭看了他好一會兒,指着他,“想哭?”

他驀地驚覺,酸楚已然控制不住,眼圈一定已經紅了,“不,我衝不慣這水。”他輕描淡寫地推卸在那泉水上。

她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他的解釋,隨後一笑,“真是多虧你了,我在裡面的時候老是想大概就會掛在裡面,等被發現的時候已經變成死人,哈哈哈。”

“這不好笑。”他把她摟入懷裡,她感覺得到他在微微地發顫,只聽他說,“娑,我不想看你站在那裡面,剛纔我……”他閉上眼睛,因爲眼淚已有些控制不住,“有點怕。”

她用力地想推開他,維持一個城主的形象,“喂!你這樣抓着我很奇怪,待會兒零看見了會誤會的,放手啦!”

他聽見她說到零,突然道,“你和零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我……不會爲了零闖白塔。”他低聲道,既是欺騙,卻也出乎意料地真心實意,“我不會因爲零而害怕。”

娑沉默了,沒再說話。

“我擔心的是你,不是零。”他繼續說,“如果你想,我可以讓零很開心,可以讓零愛上我,但我……”他停頓了一下,“我並沒有意思要陪她到底,你應該心裡明白,我是一個沒有童心的男人,不可能陪無憂無慮的小女孩遊戲一輩子,你也沒這樣期望過,不是麼?”

“我是沒—一”

“那就別拿零當藉口!”雲墒低沉的厲聲打斷了她,“我可以讓零高興也可以讓零心碎,我無意拿她要挾你,但你要明白,我在乎的是你……你可以不接受,可以不喜歡,但你不能拿零當藉口規定我不許在乎你!”

娑呆住了,站在雲墒懷裡一動不動,她從沒期待過有人會對她說出這樣一番真心實意的話,雲墒是那麼真心,真心得……她都聽到了那話語之下的痛苦。不知不覺擡起頭,她看着雲墒,爲什麼會那麼痛苦呢?他的眼圈發紅,她想規定他不許在乎她是讓他這麼痛苦的事嗎?

他突然間說了什麼……說完之後,他後悔得想敲碎自己的頭,爲什麼會突然間說出這些,他究竟在做什麼?突然懷裡的娑微微一動,她擡頭看着他,“我很高興……很高興有人比在乎零還在乎我,是真的很高興。但是我永遠都不可能只是娑,我是城主,我要守護我的城,你……”她慢慢地說,“害怕我站在這裡,你只是在乎我,但並不在乎我的城,不是嗎?”

他全身一震,一瞬間幾乎以爲她看穿了他的一切。

“阿迦城是我的一部分,你不能只要個娑,而不要她的另一部分,如果你在乎我,請在乎我守護阿迦城的心,請和我一樣尊重我的城、在乎我的城。”她說。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顯得那眉睫黑得驚人,許多事在瞬間涌上心頭,他吻過娑的鮮血、他吻過零的鮮血、他滴落在井水中的鮮血……他叫十三侍衛屠戮林中的野獸,但他這樣熱烈地在乎這個女人,他愛着一個被他殺死的女人,他希望她不曾被他所害、他希望她離開這座城去生活……但他不能把這座城從她的血肉中生生剝離,她早已和這座城血脈相連融合在一起了。

這是個註定覆滅的城,這是個已經被他殺死的女人,他怎麼會在乎得這麼狂熱、怎麼會愛得這麼認真、痛苦得這麼瘋狂?

“雲墒?”她看着他臉色很蒼白,突然看見他的左邊臉頰浮上幾條極細的紅線,那紅線猶如線蟲一般伸長,隨後一閃不見,她卻看得清清楚楚,“你臉上那是什麼?”

紅線在臉上伸展的時候,他感覺到十三個地方的氣脈血脈劇烈地抽搐,強烈的痛苦在左側身體爆發,讓他一下子跪了下來。

“雲墒?”娑突然慌了,她從沒見過雲墒軟弱的樣子,這男人神秘、華貴、自信而彷彿無所不能,他隨心所欲出入白塔、他不懼怕森林裡的怪物、他救過她救過零,從沒見過他痛苦的樣子。

“沒事。”

劇烈的痛苦片刻之後漸漸消失,他心知疫病突然發作只是因爲他元氣大傷又情緒激動,但他已在娑面前發作過,日後娑自己病發,一定會立即聯想到他。

這會讓娑疑心他的一切嗎?

他已無法再想下去,從地上站了起來,娑很擔心地看着他,“你的臉色很差,是不是因爲剛纔救我,所以——”

“我沒事。”他在一瞬間冷靜了下來,順勢扶住娑的肩頭,“我們出去吧。”

娑撐着他往外走,他刻意把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她肩上,左手衣袖微微一擺,數個小小的銀色珠子脫袖激飛,他使用太陽術中的“銳探”之術,將銀色珠子射入白塔神殿四周的縫隙之中。

那些位置他已經看好很久了。

隨後兩個人出了白塔,零公主還在門前睡覺,娑一看就笑了起來,指指零公主,“我叫她回去休息的,這就勞煩你——”她本想說勞煩你送她回去,突然想到雲墒人不舒服,便停了下來。雲墒笑了笑,突然問,“你還……希望我引誘她麼,”

娑的臉一下子紅了,有些害羞地抓了抓自己的短髮,“這個……會有很多很多問題,讓我回去仔細想想。”

“你還想讓零愛上我嗎?”他不依不饒。

娑抱胸看着他,挑起眉頭,“不想。”

雲墒笑了,她拍了拍他的肩,就像個很哥們的少年,“你知道我最喜歡聽你說哪句話嗎?”

他很順從地問,“哪句話?”

她微笑,手臂吊在他的肩膀上,“我喜歡聽你說——我會幫你。你說你會幫我,我想到有人說願意幫我守護城邦的臣民和森林,心裡……其實很感動。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樣在乎阿迦城,我就會同樣很在乎你。”

他嗯了一聲,娑比他矮,所以並沒有看見他沒有笑。

那一聲嗯,其實敷衍的態度比允諾更多。

二 戰將零公主五 犀利的鋒芒二 戰將零公主六 愛殺三 伊藍森林六 愛殺二 戰將零公主六 愛殺二 戰將零公主一 姬九七 疫病五 犀利的鋒芒二 戰將零公主六 愛殺四 白塔之夜七 疫病二 戰將零公主四 白塔之夜二 戰將零公主三 伊藍森林四 白塔之夜四 白塔之夜三 伊藍森林五 犀利的鋒芒七 疫病六 愛殺八 戰骨二 戰將零公主三 伊藍森林七 疫病一 姬九二 戰將零公主七 疫病五 犀利的鋒芒八 戰骨七 疫病六 愛殺三 伊藍森林五 犀利的鋒芒八 戰骨八 戰骨四 白塔之夜八 戰骨二 戰將零公主二 戰將零公主六 愛殺四 白塔之夜六 愛殺一 姬九六 愛殺七 疫病三 伊藍森林六 愛殺八 戰骨三 伊藍森林四 白塔之夜四 白塔之夜六 愛殺八 戰骨六 愛殺七 疫病七 疫病二 戰將零公主七 疫病七 疫病四 白塔之夜六 愛殺四 白塔之夜二 戰將零公主三 伊藍森林四 白塔之夜七 疫病七 疫病四 白塔之夜六 愛殺七 疫病五 犀利的鋒芒七 疫病六 愛殺四 白塔之夜七 疫病四 白塔之夜七 疫病五 犀利的鋒芒七 疫病五 犀利的鋒芒六 愛殺五 犀利的鋒芒六 愛殺八 戰骨三 伊藍森林二 戰將零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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