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逸王府, 有一個地方向來人跡罕至,亦分外清靜,彷彿根本無人居住, 那便是佛堂。
逸王有兩個王妃, 一是沐族過來的和親公主, 一是丞相千金, 都是正妻, 並不分大小。只是丞相千金駱雅自過門之後便常居於佛堂,甚少見外人,其餘人等也鮮少進佛堂去打擾她。這日她剛上了香, 便聽到有人進來,回頭一愕, 道:“世子。”
南容向她行了一禮, 道:“雅姨近日可好?”
駱雅淡笑一下:“自然仍是同以往一樣。”頓了一頓又道:“世子有什麼事麼?”
南容微一躊躇, 道:“雅姨處的好夢留人睡,可能留我一顆麼?”
好夢留人睡應對難眠之症效用極佳, 不過得來不易,每年也不過蒙御賜幾顆,因駱雅向來身體不好,睡眠不佳,便全數存放在她這裡。駱雅輕輕咳嗽幾聲, 轉身去拿了藥瓶, 倒了一顆放在桌上, 待要收起藥瓶又停了手, 道:“只要一顆麼?”
南容笑道:“一顆就夠。”說罷便徑自到桌邊去取了那顆藥丸。
駱雅一時沒有注意, 只隱隱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收好藥瓶才忽然驚覺, 狐疑地看着南容,輕咳道:“世子你……眼睛好了?”
南容“啊”了一聲,道:“……偶爾。時靈時不靈。”說罷目光落在駱雅攤開的書頁上,低聲念道:“無根樹。”
無根樹,花正幽,貪戀榮華誰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蕩去飄來不自由。無邊無岸難泊系,常在魚龍險處遊。肯回首,是岸頭,莫待風波壞了舟。
駱雅道:“連字都看得清楚了,看來世子是要大好了。”她掩了嘴咳嗽,續道,“世子近日睡眠不佳麼?”
南容不答,神色很是遊離,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駱雅遲疑地喚了他一聲,他方回過神來,隨口道:“是啊。”想了想又道,“近日若是府裡有些什麼變動……雅姨不若就搬回丞相府暫住罷。”
駱雅臉色向來不問世事,聽南容如此說法,便也不去問最近出了什麼事,只道:“那子衿……”
南容點頭道:“子衿與王府沒有什麼大牽扯,不會有事。”
駱雅放下心來,道:“世子費心了。”
南容一揖,慢慢退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回頭道:“雅姨,子衿當真只是你的‘養子’麼?”
他將養子二字說地稍重,駱雅連連咳嗽了數聲,方苦笑道:“年少無知,沉於幻夢。當斷不斷,害人害己。罪孽深重,只盼莫要累及骨血。哎,當年。”
南容點頭,表示瞭然,嗯,當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又道了別,這次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南秀走後雲凌便來了,比他想像得還要快。雲凌刻意避着他,要子衿幫忙看稅冊,他也只得以子衿頭疼復發搪塞,可是今日子衿在府裡走動,不可能避得開雲凌,以子衿的耐心與執拗,說不準當真能看出稅冊裡出了什麼問題。
然而這件事,又是千萬不能將無辜之人也拖下來的。
子衿覈查了一天的稅冊,頭疼又有些發作的跡象,南容便喚人煎了安神湯過來,順手便也將那顆好夢留人睡放了進去。子衿連吃晚飯時都困頓無比,迷糊着被孟子衿餵了一碗飯便去睡了,等送了孟子衿出去,便只剩了雲凌與南容兩個人。
雲凌不言不語,南容便坐到一邊去自己跟自己擲骰子玩,只是今日的手氣一直不太好。雲凌陪着他坐到夜深,南容偷偷瞟他,卻見他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實在痛苦得很,便笑道:“雲大哥還是去睡罷。”
雲凌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去睡覺。南容聽着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一直好整以暇掂着骰子的手終於嘩啦一聲將幾顆骰子盡數扔進了盅裡,手扶住額頭唉聲嘆氣:
“所以我最討厭你們這些習武的正直人士了,個個倔得像頭牛,講道理吧你們都懂,講完吧你們還是要按原來的法子幹,折騰死人啊……”
他唉聲嘆氣了一會兒,漸漸便不動也不說話了。也不知發了多長時間的呆,忽然聽到外面一陣騷動,還沒來得及出去看,便見父親進來,後來跟着被擡着進屋的風蓮與一邊查看傷勢一邊搖頭的秦越。
南容站在當地,低頭道:“父親。”
逸王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便看向秦越。秦越道:“這等內傷在下難治得很,只怕需要一個跟風侍衛武功路數相同或相似的高手前來救治。”
他話音剛落,南容便道:“東大街,九曲水,風家主人,快!”
他話衝口而出之後才定了定神,聽着父親安排人前去九曲水,便將剩餘的話嚥了下去,看着衆人將風蓮帶去安置。逸王一直沒有言語,慢慢地終於擡起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握了他的手向後走去,道:“來這裡等罷。”
南容一時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逸王嘆了口氣,道:“罷了,爲臣之道。”
南容倏然想起多年以前父親刻過的那捲竹簡,上面晏子春秋所述的“爲臣之道”。
體貴側賤,不逆其倫,居賢不肖,不亂其序。
安於如今地位,不忤逆,不亂序,自然是爲臣之道,但逸王如今說起,話外之音,卻是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帝陛下早已起了猜忌之心,若不想死得太窩囊或者太莫名其妙,風蓮此人,是一早就留不得的。
南容搖頭笑道:“這位美人當初用身體還債報我的救命之恩,原以爲他是很有用處的,怎麼沒看出來竟是個惹得人人不得安生,禍國殃民的禍水。”
他說的話絲毫不正經,笑得卻比哭還難看。
風默來得很快,後面還跟着孟子衿。雲凌不久也聞訊趕了來,風默在房內爲兒子療傷,緊閉的房門外便站了三個人守着。也許是無聊,也許是其他原因,雲凌便與孟子衿打起了賭,賭誰的腳程快,誰能先到檀佛塔便誰贏。作爲前輩,雲凌讓了孟子衿一盞茶,看那少年跑得人影都不見了,雲凌看着他身影不見,忽而如同自言自語地道:“阿容覺得,刺客會是誰?”
南容輕輕一笑,嘴角勾出一點微倦的笑意,淡淡道:“我想的,與雲大哥一樣。”
“既然想得與我一樣。”雲凌一手搭上他的肩頭,繼續微笑,“阿容向來聰明得很,怎麼此次卻分外遲鈍?”
南容被他手上慢慢施加的力道壓得眉毛微微皺起,卻仍笑着道:“原來雲大哥來的那天已經偷聽過我和阿秀聊天了?我只是想給他一次機會,看他是不是真的那麼狠辣無情。”
雲凌忽地將手掌揚到空中:“爲了給南秀一次機會,便讓自己父親和小風冒性命之險?南容,我本以爲你雖然眼瞎卻心明,我本以爲你同南秀說起逸王爺的回程路線只是隨口……你如今是不是連腦子都已經被南秀哄騙得壞掉了?”
南容認認真真地擡起頭來,眼睛深黑而無光澤,卻讓雲凌那一掌再也打不下去,手頹然垂下,恨恨地嘶聲道:“你……你將逸王爺的行蹤透給南秀那個狼崽子,明知自己父親日日都在性命之危下,卻尚能日日談笑風生悠悠閒閒,還能記掛着賭兩把。南容,你就是個瘋子!”
南容輕輕搖了幾下扇子,笑得很無辜的模樣,只是安安靜靜,讓雲凌產生一種他在看着自己的錯覺。不久之後,南容輕聲道:
“雲大哥,你也該啓程了。”
[這裡跟許我一生裡一樣的,我坦白交代我就是ctrl c+v的……爲了不脫節而已- -]
原來當日,他跟南秀說的最後那一句話,卻是被雲凌聽了去的。南容苦笑,什麼不好聽,偏偏聽到那最後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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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習武的正直人士最煩人了……”
再小注一下,無根樹它是……張三丰寫的- -所以嚴格來講應該是道家的東西(那你把它搞進佛堂做啥- -),但是張三丰一向不重佛道之分,這幾句引用在那裡恰好很合適,就不大意地用了……(罪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