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櫻桃琥珀
杜尚睡著覺,聽到電話鈴聲,還以爲又是班長催他要給周筆暢還是誰的投票了。不對啊,他想,不都比完了嗎還投啊?
杜尚拿起手機一看,趕忙把牀頭燈擰開了。
“櫻桃?”他吃驚道,掀起被子,看牆上的表,“你怎麼這時候給我打電話?”
林櫻桃在電話裡一聲不吭的,好像不太高興。深更半夜,林櫻桃遠在南校區住校,這讓杜尚很擔心。
“櫻桃?”杜尚試探著問,也只能聽到很輕很輕的呼吸聲。
“杜尚……”林櫻桃小聲道。
“你在哪兒呢?”杜尚說。
“在宿舍。”林櫻桃說。
杜尚覺得奇怪了,這麼晚在宿舍打電話,其他人睡覺不會被影響嗎?
不過聽著也不像有其他人在的樣子。
杜尚說:“櫻桃,你那個,你找我有事嗎?”
林櫻桃沒吭聲。
“我我我今天看成績單了,你這次期中考試怎麼考這麼好啊!”杜尚忽然擡高音調道。
林櫻桃嘿嘿笑了:“是不是考得很好!我每天都學好久!”
杜尚一聽她笑,才稍微鬆了口氣了。
“不是我說,你考得也太好了吧!”杜尚誇張道,“餘樵才考了兩百來名呢!雖然他高一光打球了,但學習也很認真啊,實驗的牛人真是太多了!全年級一千多個人,你到底是怎麼考到三十多名的?”
林櫻桃說:“高一題目簡單啊!每天刷題,我就能考好了。”
杜尚說:“蔡方元今天還想讓你高二來幫我們寫作業!”
林櫻桃說:“纔不給他寫。”
“就是!”杜尚說,“不給他寫!借我抄抄就成了。”
杜尚在電話裡越說越高興了。餘樵從外頭推開門,他半夜睡醒,聽見杜尚在餘錦屋裡不好好睡覺,在那傻嗨。
杜尚衝他指了指手機,比了個口型:櫻桃的電話!
“櫻桃,南校區怎麼樣啊,”杜尚問,生怕話斷了,“食堂的飯好吃嗎?比咱們羣山工地的食堂——”
“杜尚。”櫻桃突然叫他。
“怎麼了?”杜尚的心一揪。
“我想爸爸媽媽了……”櫻桃說。
杜尚在夜裡,手握著他的諾基亞110,他聽到櫻桃努力想壓抑著,卻壓抑不住的吸鼻子的動靜。
杜尚輕聲道:“櫻桃啊,櫻桃……”
餘樵走過來,奪過杜尚那個手機拿到自己耳邊。
“喂?”他著急問,一急語氣就容易顯得兇巴巴的,“這麼晚打什麼電話?”
旁邊杜尚趕緊說,櫻桃哭了,你別嗆她!
林櫻桃在電話裡吸了吸鼻子,聽到餘樵的聲音,她哽咽道:“你兇什麼兇,我又不是給你打。”
天還未亮,凌晨五點多鐘,林其樂就睡醒了。夜色中,她從牀上坐起來,疊好被子,匆匆洗漱過了,綁好頭髮,穿上校服,在舍友們的酣睡聲中拿起水杯,抱著書離開寢室。
寢室樓下有一小片花叢。林其樂披星戴月,走到附近,就聽到了稚嫩、嬌弱的喵聲,好像在等她。
這一年的寒假,林其樂又跟爸爸媽媽去了北京。她給大姑和姑父、表哥看她的期末成績單,還有學校發下來的獎狀。
大姑喜不自勝,把林櫻桃穿著藍白色省實驗高中校服,手拿獎狀的表彰照片,小心仔細塞到全家福的大相框裡。她這麼看著,手忍不住把侄女櫻桃摟過來了。“櫻桃哦,”她嘆息,“怎麼這麼有出息,這麼乖這麼厲害啊……”
林櫻桃跟著表哥一家人,帶爸爸媽媽一起,坐大巴車跑去爬長城。數林櫻桃跑得最快,她在前面衝,給全家人當“引路先鋒”。林櫻桃坐在照相機前,穿她小時候最愛看的《還珠格格》裡的格格服,戴沉得要命的大旗頭,她睜著倆大眼,拍傻里傻氣的遊客照。
大姑的工作單位中秋節時發了兩張游泳體驗票,是什麼五星級酒店的,一共就兩張。大姑自己不捨得用,隔了小半年纔拿出來。林其樂大冬天的,和表哥一起穿著羽絨服,提著泳衣,兩個小孩坐公車,橫跨北京奔去那家叫做蘭莊的高級酒店游泳。
“櫻桃!”表哥激動道,北京的二月,凍得人鼻頭通紅,一直流鼻水,“我們也是去過五星級大酒店的人了!”
巷子裡,有小商販抄著手,在路邊賣盜版光碟。林其樂游完泳回來,在人家攤子跟前看了好一會兒。這裡什麼碟都有,林其樂甚至想打電話問問爸爸,有沒有什麼想買。
“小姑娘,想買點什麼啊?”小販說,“臺灣偶像劇,就適合你們這年紀小孩看!”
“有什麼啊?”林其樂問。
那小販嘴裡叼著煙,一口含混的北京方言:“流星花園,王子這個,變青蛙,還有——”
林其樂從兜裡掏錢,自己數了數,她說:“我要這個!”
小販瞅了一眼林其樂手裡幾張錢:“《惡作劇之吻》這個要三十!三十!……行吧行吧,拿走吧!”
從北京回來時,距離開學已不到十天了。辛婷婷每天都來林其樂家學習——像林其樂這樣的優等生,辛媽媽如今巴不得自己女兒和她多接觸,多靠攏,一鼓作氣也考進全年級前一百纔好。
臥室門關上了,兩個小女孩丟了書包,坐在電腦螢幕前,一邊吃剛蒸好的棗面甜饅頭,一邊津津有味看入江直樹——哦不,是臺灣學生江直樹,和袁湘琴早戀。
“其樂。”
“啊?”林其樂應道。
“你早戀過嗎?”
林其樂一愣,她搖頭。
辛婷婷轉過臉看她。
“真沒有?”辛婷婷問。
林其樂納悶了:“我騙你幹什麼。”
十六歲是一個屬於“開竅”的年歲,花苞伸展,花X初綻,圓潤的繭破開了,蝴蝶翅膀分外絢麗,悄悄探了出來。林其樂把媽媽桌上的化妝品順到辛婷婷面前,她每瓶都打開,讓辛婷婷每個都嘗試。兩個小女孩格外興奮。辛婷婷告訴林其樂,她很久以前在萊水工地聽說過:總部蔣經理的兒子在羣山工地,和林海風林工的女兒早戀,被家長提前帶回省城來了。“我還以爲是真的呢!”辛婷婷笑道。
林其樂看著她笑,也不說話。辛婷婷小心翼翼對鏡塗口紅,然後問她:“口紅是這樣塗嗎?”
林其樂忍不住也笑了:辛婷婷連大人的名字都能記得,看著也像個小大人了,可她在家連媽媽的口紅都沒有塗過。“我給你塗。”林其樂把手伸過去了。
開學後,林其樂以上學期期末的優異成績,被班主任指名擔任班上的學習委員。
當別的同學嘻嘻哈哈在樓下閒逛的時候,林其樂在樓上埋頭學習,當別的同學三五聚在一起熱聊電視綜藝的時候,林其樂戴著耳機聽英語,連吃飯的時候都在背單詞。
周杰倫的專輯已經出到第六張了,林其樂愛唱的還只有《范特西》裡的那麼幾首歌。四月初的週末,林電工開著那輛桑塔納,來接櫻桃和辛婷婷回家。
車裡正放一首歡快的歌,男歌手唱著:薩瓦迪卡!
“爸爸,你買了周杰倫的新磁帶嗎?”林其樂好奇問。
“對啊,”林電工在前頭笑道,“櫻桃今天十六歲啦!”
辛婷婷驚訝道:“其樂你過生日啊!”
林其樂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今天四月九號了。
林電工邊開車邊說:“餘樵和杜尚他們給你訂了個大蛋糕,不過好像是蔡方元出的錢。櫻桃一會兒要好好謝謝小朋友們……”
辛婷婷偷偷對林其樂說:“你爸好像總把你當小孩似的,還‘小朋友們’!”
也許是發現林其樂這個厚臉皮對於所謂的“羣山”“鄉下”“情書”“來省城追蔣嶠西”等等傳言沒什麼反應,周圍同學們起鬨了一陣子,慢慢的也就沒人提起了。
也可能只是礙於她學習委員的身份,不敢再當面提起而已。
六月初,馮樂天班長也許是鼓起了勇氣,終於又開始找林其樂主動搭話了。
“林同學!”中午一放學,樓上樓下學生都往食堂衝刺,馮樂天卻追到林其樂身邊來了。
這學期,馮樂天報名參加了學校的奧數競賽班。每月兩次輪考,連續不及格三次的學生就會被篩下來了。考覈制度之嚴酷,與實驗高中寬鬆自由的校園氛圍格格不入。
“我這次又考了倒數……”馮班長拿著他的飯盒,在食堂隊伍裡挨著林其樂站,“如果我下次考試沒被篩下去,高二我可能也會去本校,到時候就去找你一塊兒學習!”
林其樂擡頭問:“奧數真的有這麼難嗎?”
馮樂天苦笑起來,撓了撓頭:“對天才不難啊……對我們這種凡人就……”
隊伍往前進,馮樂天時不時幫林其樂擋一下,因爲有些學生端餐盤不小心,總撞到人身上,濺一身菜汁。
“你……你應該認識蔣嶠西吧。”馮樂天小聲說。
林其樂覺得馮班長是個好人,在南校,對她這樣友好熱情的人很少。她點頭了。
“我跟他是一個初中的,一起上過競賽班,”馮樂天說,“上初中的時候我們老師就常說,蔣嶠西的水準可以直接去參加高中聯賽了。”
“他應該高一就會參加預賽,然後高二參加聯賽,直接進清華夏令營,就保送清華了。”
馮樂天把打好的飯放在餐桌上,他聽父母的話,一直規規矩矩用自帶的碗筷吃飯。
林其樂端著餐盤在他對面坐下了,也不理會周圍那些起鬨的雜音。林其樂生硬地說:“哇,他好厲害。”
馮樂天試探道:“林同學,你和蔣嶠西……”
林其樂說:“我和他做過兩年小學同學,後來就不認識了。”
馮樂天一愣:“哦……”
六月末,林其樂正專心準備期末考試,學校表彰欄裡果然傳出消息。
2006年全國高中數學聯賽省內初賽成績揭曉,省實驗高中百餘名同學通過選拔,正式進入複賽。其中,高一21班學生蔣嶠西、高二5班學生王澍然等十一人獲得省一等獎,獲特別表彰。
七月中旬,電建公司“老羣山基地”的幾個家庭聚到一起,在總部社區附近一家酒樓訂了個包間。正巧蔡嶽蔡經理結束了手頭的工地專案,短暫調回了省城,而蔣政蔣經理也正式升任集團二把手,多的是事情可以慶祝。
蔡經理站起來,第一個舉杯:“今天呢,我們四個老朋友家庭聚在一起!給我們當年的羣山小財神,林櫻桃!開一個歡迎會!櫻桃下學期要回總部來住了,你們幾個小朋友要好好團結。還有就是,就是這個餘樵,啊,在學校當選了這個,vip!”
“mvp!”蔡方元坐在旁邊說,嫌棄他爹,“還mp3呢……”
“杜尚,也要表揚啊,”蔡經理大事做慣,不拘小節,接著挨個兒點名,“在咱們總部建行門口,撿了個兩萬塊錢的錢包啊!拾金不昧!這是咱們羣山工地第一個登上報紙的孩子,都知道是咱們電建出來的!”
林其樂坐在杜尚旁邊兒,和餘樵一起使勁兒起鬨鼓掌。
杜尚怪不好意思的,他問:“櫻桃你那小貓呢?”
林其樂這才發現懷裡貓跑了,她趕忙掀起桌布到下面去找。
“最後是這個,犬子蔡方元,”蔡叔叔腳上穿著雙鋥亮的皮鞋,從桌布底下能看到,“在省裡的,這個中學生電腦大賽裡,獲得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獎。有點天賦,但是不能驕傲啊!”
林其樂趴在桌下,小聲說:“咪咪……咪咪!”她試著學貓叫:“喵~”
蔡經理的發言接近尾聲了,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哦對,差點忘了,還有個大獎啊!咱們這個,蔣經理家的公子,蔣嶠西,總部有名的大才子!全省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一等獎!蔣經理,你這到底是什麼福氣,生了這麼一個天降文曲星啊!”
蔣經理笑著擺手,但看得出來,他心情還挺不錯的。
林電工問:“嶠西呢,怎麼沒過來?”
蔣經理對老鄰居說:“上他那個奧數班去了。”
“還上啊?”餘班長在對面問。
四年了,蔣經理家孩子這個奧數班上得真是風雨兼程。
“不是都考完了嗎?”他問。
“餘叔叔,那是初賽,”蔡方元在旁邊解釋道,“九月他還得接著考複賽。”
“還有複賽?”餘班長剝了個花生,“你……方元你怎麼沒考啊,你不是也一塊兒學嗎。”
蔡方元趕緊撇清:“拉倒吧,誰高一考去啊!我們都高二才考,高二都不一定能考上!”
“那時間還挺緊張的啊,”林電工坐在蔣經理身邊說,“整個暑假又得去學了?”
“讓他學去吧,”蔣經理嘴上還笑著,眉頭卻皺起來了,酒杯和蔡經理一碰,他已經喝上了,“來幾位老弟,咱喝一個!”
大人們在桌上喝酒,小孩們放了暑假,也終於可以放開玩兒了。林其樂將要回本校,高一升高二,昔日“小四人幫”全選理科,說不定還真能分到同一個班去。
蔡方元在桌子底下玩psp,林其樂摟著貓坐在旁邊看。蔡方元說:“沒玩兒過吧。”
林其樂說:“沒有!”
蔡方元按著遊戲機,轉頭瞥了林其樂一眼。
當年在羣山上小學時,他記得林其樂特愛穿花裙子,愛穿紅色小皮鞋,愛打扮,小小年紀每天換頭花,特臭美,愛顯擺。
怎麼長大以後來了省城,反倒開始穿寬大的運動服,清湯掛麪似的頭髮,隨便一紮,出門連個髮卡都不戴了。
“林櫻桃,我看你在南校快變成土老帽兒了。”蔡方元說。
林其樂瞪他,那大眼睛一瞪人頗有威嚴。
蔡方元笑了,低頭玩著遊戲,突然來了一句。
“蔣嶠西說他下了課就來啊。”
蔣經理在桌上喝多了,在座的幾位同僚,屬他年紀最大。如果不是蔣夢初曾出過意外,他也不可能因爲下一代,和這些比他小十歲的夥計們在同一張桌子上敘舊。“不省心,沒有省心的,”蔣經理聽蔡嶽奉承了一整晚,才說,“我這個孩子啊,你看著他聽話,上初中的時候,”他喝得臉頰通紅,眼睛半睜著,都是醉意,壓低了聲音,“早戀。”
“寫信寫到一半,讓他媽發現了,在家鬧,撕書,前後左右三四棟樓的鄰居都聽見了,”蔣政眨了眨眼,手扶著酒杯,“我也不知道寫的什麼,反正就聽樑虹飛在那生氣。說白了,孩子,沒有叫人省心的。”
“所以我今天才不想讓他過來。”蔣經理道,接著舉起酒杯來。
酒過三巡,已經是夜裡八點鐘了。
餘班長一身酒氣道:“餘樵,你和櫻桃幾個,你們去外面要點兒麪食!”
林櫻桃抱著懷裡的貓,和餘樵一塊兒往外走。杜尚從旁邊問:“這真是南校的流浪貓?怎麼還有這麼可愛的流浪貓啊——”
是蔡方元先說:“喲,來啦!”
餘樵擡起頭。
在酒店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說不上陌生,但也確實不太熟悉了的人。
蔣嶠西看上去剛下課不久,他背著書包,穿著件灰黑色的t恤,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那裡。
林其樂看見他,懷裡的貓忽然“喵”地輕喚了聲。
“你……”杜尚結巴道,十分意外,“你怎麼來了?”
餘樵問:“你吃晚飯了嗎?”
蔣嶠西看向自己小學同桌,他搖了搖頭。
餘樵拍林其樂的背:“走吧,點菜去吧。”
一行五個高中生,站在擺滿了魚缸的一面牆前頭,牆上印著花花綠綠的菜譜。
林其樂原本在蔡方元身邊,她專心看樣菜的照片,專心聽魚缸裡氧氣泵工作的動靜,專心抱著自己的小貓。蔡方元突然去餘樵那邊兒點菜了。
蔣嶠西就站到了她身邊。
林其樂的呼吸都停了。
“你高二要回本校?”
蔣嶠西忽然問。
他的聲音變了,變得陌生,變得比起小時候,更像是“大人”。
林其樂嗓子裡發不出聲音。她點頭。
“分到幾班?”蔣嶠西追問。
林其樂搖頭,她不知道。
餘樵一個人就把菜連麪食都點完了,他要走了,林其樂想趕快跟上去,忽然蔣嶠西在背後叫她:“林其樂!”
林其樂停在原地。
剛剛還沉默等在門口的一個大小夥子,忽然大聲說話。周圍許多人都安靜了,都看他。
蔣嶠西慢慢的,走回到林其樂面前了。他膚色雪白,更襯得眼眸深黑,顯得這個人永遠是黑白灰色調的。林其樂擡起頭,看蔣嶠西的臉。
蔣嶠西也低頭看她,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來了,額發垂下來,半掩住眼睛,他的嘴脣抿著。
彷彿他還有話想問,他還沒問完呢。
林其樂卻不想再回答了,她往前走,蔣嶠西背著書包,站在原地不動。
林其樂仰起頭。
“我想,想和你說一件事。”林其樂忽然說。
“你說。”蔣嶠西說。
“我不是爲了你纔來省城的。”林其樂看著他。
遠處傳來餘叔叔他們乾杯的笑聲。
“我也不是,因爲你才轉去本校的。”林其樂說。
幼小的貓咪在她懷裡,衝蔣嶠西“喵喵”地叫。他卻無法伸手去抱它。
蔣嶠西低頭看著她:“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