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 3 章 櫻桃琥珀

林其樂一大清早坐在鏡子前,塞著隨身聽的耳機聽音樂,耳邊卻不斷浮現昨夜大人們說的話。

「現在你看,這個孩子都九歲了,這麼爭氣,結果夫妻倆誰都不管……」

媽媽找皮筋兒來給林其樂扎頭髮,她問丈夫:「一大早的外面什麼動靜?」

林電工把工牌套到脖子上,說:「蔣經理的司機,來接他孩子上學。」

「還用開車啊?這麼近,讓孩子自己走就是了。」

「不是剛轉學過來嗎,」林爸爸說,又擡起頭,看著鏡子裡,「櫻桃。」

「啊?」林其樂忙摘掉了耳機。

「今天你蔣叔叔的孩子第一天去學校上課,他要是有什麼不適應的,你在學校要照顧照顧人家,知不知道。」

「知道了。」林其樂拖著長音講。

她關掉隨身聽,把裡面《公轉自轉》的磁帶拿出來塞進書包裡。

林媽媽透過了鏡子,拿揶揄的眼神看林其樂,笑林爸爸多此一舉:「還用得著你提醒?」

餘樵一大清早和他的三個小夥伴一起,送他的遠房小表弟餘錦上幼稚園。

不同於餘振峰、餘樵父子倆這麼人高馬大,餘錦身子骨軟綿綿,頭髮又稀又軟,說話也像含著一塊年糕,糯糯的吐字不清。林其樂站在幼稚園門口,好幾次心裡納悶,這小孩兒怎麼能姓餘。

「我爸讓我叫蔣嶠西一塊兒去上學,」餘樵叼著嘴裡的牛奶,邊走邊說,「結果我去他家一看,他居然坐車上學!」

杜尚問林其樂:「你真給他看你的兔子了?」

「對啊。」林其樂咬著吸管喝盒裝牛奶。

杜尚受傷地皺起一張臉來,連額頭上的創可貼都要翹起來了:「我和餘樵、蔡方元我們幾個都還沒看呢!」

餘樵把喝空了的牛奶袋子扔了,雙手揣褲兜裡:「別拉著我啊。」

蔡方元喝著保溫杯裡的高樂高,說:「也別帶著我,兔子有什麼好看的。」

杜尚自個兒生悶氣。

早讀時間,班主任領著一個轉校生走進了四年一班的教室。

林其樂原本正和後排女生,叫秦野雲的,兩個人瘋狂掐架。林其樂的雙馬尾被秦野雲一手揪住一條往後使勁兒拽。見到那個轉學生進來,她們倆全僵住了。

那轉校生長得頗帥氣,個頭兒也高,站姿挺拔,穿得也和羣山市這裡的普通小孩子不太一樣。

班裡出奇的安靜。班主任笑容滿面:「新來的同學是從省城實驗附小轉過來的,非常優秀啊。來,你先自我介紹一下。」

新同學站在講臺上,拿粉筆一聲不吭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劃兒特多,不大好寫。在衆人的注視下,他放下粉筆:「我叫蔣嶠西。」

林其樂匆匆捋好自己兩條辮子,她雙手擺在身前課桌上,端坐得像個好學生。秦野雲坐她後排,眉飛色舞和周圍電廠的孩子們炫耀:「這是我們羣山項目部的子弟!」

「秦野雲,你認識啊?」

「當然了,」秦野雲低頭瞧自己偷偷塗了指甲油的手指,說,「昨天他爸的司機還來我家小賣鋪買菸呢。」

林其樂坐前面,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杜尚坐她身邊,是她同桌,也翻了個白眼。

「蔣嶠西……」杜尚忿忿不平,單手撐著臉,「憑什麼他的名字就這麼特別?」

中能電廠小學這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在討論蔣嶠西。每個人都聽說了,四年一班轉入了一個省城過來的轉學生,據說是省裡的奧數尖子。可他入學測驗只考了十分。

全校的女生們一次兩次三次從四年級一班門前踮著腳經過。上著數學課,林其樂時不時的也想回頭。

蔣嶠西被老師安排坐在了窗邊,和體育委員餘樵坐同桌。

「林其樂,」數學老師站在講臺上說,「老回頭看什麼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樂在一陣笑聲中縮起了脖子。

蔣嶠西坐在後面翻著奧數書,他也擡頭看了一眼黑板,似乎沒注意到附近的笑聲和望過來的眼光。

數學課結束,林其樂幾乎是一瞬間就竄到了餘樵身邊,及時佔據了有利地形。

杜尚很沒好氣,只好也跟了過來。

蔡方元就坐在蔣嶠西前面一排,他回過頭,一下課就摸大大卷來吃,還問蔣嶠西吃不吃。

「我叫餘樵,」餘樵後背倚在椅背上,翻開自己的數學書封面給蔣嶠西看,「我爸喜歡看武俠小說,『漁樵耕讀』那個『漁樵』。」

蔡方元說,他叫蔡方元。他用手指比了個銅錢的形狀,接著低頭繼續吃卷。

杜尚搶先在林其樂開口前說:「我叫杜尚!」

他頓了頓:「我媽有個喜歡的畫家叫這名兒,就、就給我取了……」杜尚嘟囔著,「我不喜歡,和撿來的一樣。」

林其樂一字一頓告訴蔣嶠西:「我叫林其樂,『其樂融融』的其樂,你昨天應該已經——」

餘樵從旁邊打斷了她,對蔣嶠西說:「她原先叫林櫻桃,你知道爲什麼嗎。」

蔣嶠西一下課就聽了這麼多自我介紹,他還沒說過一句話。「爲什麼。」他說。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關心林其樂的名字,還是隻是順著這些人的話隨便接。

「因爲娟子阿姨懷她的時候貧血,找林叔叔弄了一大碗櫻桃吃,」餘樵說,「娟子阿姨覺得特別好吃,櫻桃又貴,就給她取名叫林櫻桃。」

蔡方元在前頭補充道:「得虧阿姨那時候懷孕沒愛吃點別的,不然給她取名叫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話還沒說完,林其樂撲將上去,蔡方元趕忙拿起桌上的數學書來擋駕:「瘋了瘋了哎!」

杜尚趁機告訴蔣嶠西:「林其樂就是個潑婦,你平時最好離她遠點。」

餘樵這時問蔣嶠西:「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啊?」

林其樂還在前面和蔡方元扯著彼此脖子裡的紅領巾,兩個人一起窒息。蔣嶠西看了他們倆一眼,他發現林其樂臉都憋紅了,圓圓的臉,真像櫻桃。蔣嶠西告訴餘樵和杜尚:「沒有什麼意思。」

餘樵一愣。

旁邊杜尚好奇地坐下了:「哇,你名字這麼酷!居然沒什麼意思啊?」

蔣經理傍晚下班,回絕了專案部各式各樣人邀請的飯局。他家裡的事如今全國工地上下就沒有不知道的,不去應酬,別人也不會說他什麼。

只是他還吃不慣羣山工地食堂的菜,一個大老爺們兒,又不怎麼會做飯,只好帶著兒子去隔壁林電工家湊合湊合,對付對付。

林其樂在飯桌上仰起頭問:「蔣叔叔,『嶠西』是什麼意思啊?」

蔣經理從林電工手中接過了一碗鹹粥,頗慈祥地望向了林其樂。

「『嶠西』是什麼意思,我還真不知道,」蔣經理搖了搖頭,看了林電工一眼,「什麼意思啊?」

林爸爸給林媽媽也盛了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

蔣經理解釋道:「那個時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樑虹飛都沒怎麼準備。」

林其樂餘光留意到蔣嶠西吃著飯,長長的睫毛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證要登記名字的時候,我也實在想不出來了,」蔣經理笑了笑,「就正好看見那天報紙上登了一句詩,叫什麼,萬戶千門蔣嶠西。」

飯吃完了,蔣嶠西背起書包,拿了鑰匙就要回家。林其樂匆匆忙忙跑去廚房,問正在洗碗的媽媽預支了十塊錢零花。她飛快跑出門。

「蔣嶠西!」她叫道。

工地宿舍是長長的,一排一排搭建起來的平房。每排十戶,戶門與戶門之間只隔兩三米遠的距離。

蔣嶠西已經走上了自己家門的臺階,正拿鑰匙開門。

林其樂穿著小紅鞋走過去了,她搓了搓自己的手,仰著頭問:「你想喝可口可樂嗎?」

「健力寶呢?」見蔣嶠西不說話,林其樂瞎問一氣,「旭日升冰茶?」

林其樂說:「你有什麼想喝的,我去買,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蔣嶠西回過頭了,他居高臨下,看林其樂:「你不用學習嗎。」

林其樂那雙圓眼睛睜大了。

「光學習,不累嗎。」林其樂輕聲說。

「我看到你都做了一天的奧數題了,」林其樂倒一點也不避諱她對蔣嶠西的關注,「不會頭疼嗎?」

蔣嶠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樂說的話讓他不能理解。

無論是看他做了一天題,還是學習累,會頭疼。

「我不會頭疼。」蔣嶠西告訴她。

「可是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也不會批改錯題,」林其樂好奇地歪頭看他,「你做給誰看呢?」

夜裡八點鐘,餘班長拿了一飯盒的拍黃瓜拌豬頭R,抽著煙來到了林電工家,一同來的還有小車班年輕幹事廖司機等人,來找林電工一起打牌。

林媽媽則摘了圍裙,端著一筐毛線,和杜尚的媽媽一起,去餘班長家找餘樵的媽媽和餘乃乃一塊兒看電視劇,互相學習打毛線衣。

林其樂走在前面。「你怎麼走這麼慢啊。」林其樂拽住蔣嶠西的手,拉著他不斷往前走。

蔣嶠西的反應總比她慢幾拍。

「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她的聲音彷彿還在問他,「你做給誰看呢?」

家裡黑DD的,沒有人。沒有人關心蔣嶠西是不是在學習。沒有堂哥一家,沒有爺爺乃乃,沒有家庭教師。蔣嶠西走在羣山工地的水泥路面上,只有林其樂圍著他嘰嘰喳喳催個不停。

「我們走到第一排了!」林其樂牽著蔣嶠西的手,站在單身職工宿舍前,她伸手指給他看,「從這第一排,到後面的第十五排,全都是單職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蔣嶠西也從沒見過這麼主動的女孩。他來羣山工地不過兩天,從小住樓房,沒住過平房,更沒住過這種磚砌的,一聯排十戶七戶的低矮房子。

單身宿舍住的幾乎全是男人,是隻身來到羣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還熱,不少年輕人光著脊樑圍坐在路口打撲克。

在省城,就算蔣嶠西是個男孩,也被老師教育,少來這種貧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樂卻穿著小裙子,在裡面蹓躂來蹓躂去,她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害怕。路過那些年輕男人的牌局時,林其樂還會站在旁邊探頭看上好一會兒。

蔣嶠西想到,在他們原先老師的標準裡,林其樂住的也是貧民窟,林其樂八成也是貧民。

「櫻桃,」牌局裡一個年輕人擡起頭,說,「看懂了嗎?」

林其樂搖頭:「看不懂!」

「看不懂讓林工好好教教!」另個年輕男人撓著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張牌,「人家餘班長那兒子都會猜牌了。」

「餘樵那小子,」另外一個人說,「會打檯球了!我看他以後野呢!」

——原來他們都是認識的。

蔣嶠西想。

這一整個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認識的。

林其樂卻不知道蔣嶠西在想什麼,她邊走,邊對蔣嶠西介紹他們羣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樂尚幼的腦子裡,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記得還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單身宿舍,他和他媽媽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調走了,調到蒲城工地去了。」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雲家。秦野雲也是我們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見過她爸爸嗎?開小賣鋪的秦叔叔。」

他們倆穿過了十幾排的單身宿舍,穿過工人們閒暇時在宿舍前栽種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過燈火通明的工人俱樂部、工人圖書館。

「秦野雲的爸爸以前受了工傷,有一條腿不能走路了,」林其樂輕聲告訴蔣嶠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讓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賣部。秦叔叔可厲害了,他每天都會練氣功治腿!」

兩人停在了羣山工地的領導幹部房前。

說是領導幹部房,這幾排也還是磚砌的平房,只比普通雙職工宿舍多了一間臥室。這樣簡陋的居住條件,和國企工人們拿到手裡的豐厚薪酬實在是不成正比。

林其樂介紹道:「這是三十二排,第一戶住的是餘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媽媽、餘乃乃,還有他小表弟餘錦住在一起。餘錦的媽媽生病了,就把餘錦送來他們家。其實餘樵家已經很擠了,根本住不開人了,但是餘叔叔是勞動模範,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麼都會答應。」

「第二戶住的是張乃乃,是我們工地幼稚園的園長。她對我們特別好,還送給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幾年前就去世了,她現在自己一個人住。」

「三十二排第三戶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不過我不經常見到他媽媽——」

蔣嶠西聽著林其樂在他身邊小聲說話,細細地介紹。似乎這羣山工地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個人,一隻動物,哪怕房檐下一隻積灰的蜂巢,樹梢上頭廢棄的鳥窩,都深深刻在林其樂幼小的腦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燈亮了,把羣山市郊這一塊隱沒在廠區之中的家屬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盡頭,坐在用黑色保溫材料包裹的暖氣管道上,正玩著扮演茅山道士的遊戲。

「不過工地上也有壞人,」林其樂轉過身,認真告訴蔣嶠西,「住在十四排的衛庸,他是個小混混,臭流氓,喜歡到處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說話。」

蔣嶠西這一晚上已經接受了足夠多的資訊,雖然他也不明白知道這些有什麼用。

「他長得就像醜了好幾倍的劉德華,」林其樂又補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時間認出來!」

蔣嶠西只好點了點頭。

林其樂還牽著他的手。從出家門起走到現在,蔣嶠西能明顯感覺到那手心裡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樂的汗,還是他出的汗。

黑夜裡,林其樂的手是唯一的觸感。不像爸爸的手那麼粗硬,不像媽媽的手那樣乾癟,不像乃乃佈滿了皺紋。

林其樂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軟軟蹭在蔣嶠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學,我們幾個一起走吧!」林其樂在路燈下,突然對蔣嶠西道。

蔣嶠西還背著他的方形皮書包。

「你們都認識路?」他問。

「當然。」林其樂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突然擡起一隻手,指向西邊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閃一閃,發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間工程還在進行著。

「羣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樂說,「就是我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