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櫻桃琥珀
「蔣嶠西,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麼?」
林其樂問他。
不僅夜裡問,到了白天還要繼續追著問,蔣嶠西不肯說。
「是什麼啊,就不能告訴我?」林其樂問。
蔣嶠西被她追問得煩了,只好回了一句:「說了你也不懂。」
明明都一樣上四年級,都是少先隊員,什麼叫「說了你也不懂」。
林其樂心裡這樣想,越發地鬱悶了。她鬱悶地吃嘴裡的蝦片,吃得哢嚓哢嚓,咯吱咯吱;她鬱悶地揪波比小精靈淡藍色的頭髮,鬱悶地仰躺在竹蓆上,睜大眼睛瞪天花板,又瞪坐在一邊的蔣嶠西。
吃過了晚飯,蔣嶠西又背靠著大衣櫃,在林其樂身邊低頭寫題。
林其樂保持這樣仰躺的姿勢,從下往上不自覺瞥他的臉。
蔣嶠西的眼睫毛是長而卷的,低頭的時候,把眼眸遮住一半。蔣嶠西的嘴脣有點薄,可能是因爲天生膚色太蒼白,他的嘴脣呈現一種極淺嫩的,花瓣樣的紅。
蔣嶠西寫題的時候不僅筆在動,嘴巴也時不時開合,在無聲地計算著什麼。蔣嶠西在演算紙和書頁中間來回檢查,他的睫毛一會兒擡一擡,一會兒又落下去。
蔣嶠西忽然擡起眼,他那雙深黑眼珠裡映的全是林其樂驚呆了的臉。
林其樂就保持這種驚呆的臉,在竹蓆子上僵硬地翻了個身,把熱的臉擠到下面去。
*
國慶假期結束,一回到學校,木芙蓉全開花了。杜尚打著哈欠和同學一起朗讀課文《火燒雲》,他歪過頭,發現林其樂眼睛直勾勾瞧著語文課本,也不跟著念,就不停咽喉嚨。
杜尚湊過去看了一眼,原來林其樂手中翻開的課文根本不是《火燒雲》,是《我愛故鄉的楊梅》。
語文老師非常生氣:「林其樂同學!不僅假期作業沒做完,開學了連語文課本都能帶錯!」
林其樂站起來挨批評。秦野雲坐她背後嗤笑,結果也被語文老師叫起來了。
「秦野雲,還笑!你的作業呢?你說你們倆這對難姊難妹!」
杜尚問,你今天晚上還和蔣嶠西回去玩過家家啊?
林其樂背著書包放學,走在幾個小夥伴中間。她低頭捏從蔡方元手裡搶來的電子J,那幾個小按鍵快被她捏壞了,可電子寵物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變化。
杜尚苦口婆心地勸:「櫻桃,你就別成天耽誤人家蔣嶠西學習了——」
林其樂說:「我沒耽誤他的學習。」
杜尚說:「怎麼可能不耽誤,你整天在他旁邊玩,他怎麼可能專心做題?」
林其樂回頭看了蔣嶠西一眼,發現蔣嶠西走在後面,也正看她。
林其樂轉過身去,繼續低頭捏電子J。
等到了工人俱樂部門口,林其樂把電子J還給蔡方元,就和他們分開了。
只有蔣嶠西跟在林其樂身後,沿同一條路,往他們兩個的家走。
林電工早早的騎自行車下班回來,說:「嶠西啊,你爸爸去市裡郵政局了!」
林其樂感覺蔣嶠西的步子忽然停下了。
「我沒看清楚包裹單上寫的什麼,」林電工笑道,「好像是從香港轉寄來的郵包,寄給你的。」
蔣政蔣經理夜裡七點纔回來,他去了一趟市裡,不僅叫司機搬了郵政局的包裹,還買了些新鮮水果,讓蔣嶠西給羣山工地的學生家長們都送去。他這個兒子他平時不太關心,都是託工地上的工友幫忙照顧。
林其樂站在家門口,懷抱著好大一掛廣西大香蕉。林其樂先擡頭,甜甜道:「謝謝蔣叔叔!」
她又偷偷問蔣嶠西:「誰給你寄的包裹?」
蔣嶠西平日裡再怎麼矜持冷靜,再怎麼裝作大人樣的不說話,這會兒也按捺不住興奮了。他眼裡都在發光:「我堂哥。」
林其樂從沒見過蔣嶠西這麼高興的樣子:「他給你寄的什麼?」
蔣嶠西回答:「書,教材。」
林其樂本以爲會是什麼零食、玩具。畢竟是從香港寄來,多新鮮啊。
她的眉毛失望地耷拉下來。
蔣嶠西的堂兄給他捎帶了一封信,說第一次寄書去內陸的羣山市,不知會不會順利,如果順利,以後每個月他都會從香港給嶠西寄新的書、磁帶或是新的錄影帶:「希望你在那邊能好好地學習,把握住自己的未來!」
林其樂坐在竹蓆子上,挨在蔣嶠西身邊。那些從香港寄來的英文教材林其樂也看不懂,這封簡短的漢字寫的信她還能看明白。
蔣嶠西的堂哥,寫字真漂亮。
「你堂哥大你幾歲?」林其樂問。
蔣嶠西說:「十六歲。」
林其樂愣了一會兒,大十六歲?這麼大了,不應該稱呼「叔叔」嗎?
「他二十五歲?」林其樂算道。
蔣嶠西對她說:「我哥大我十四歲。堂哥原本是他的堂哥,後來纔是我的堂哥。」
林其樂眨了眨眼睛,不再問了。
林媽媽端了一盤橘子和切好的蘋果進來:「寄了這麼多東西來啊?」
蔣嶠西從地上站起來了,忙說:「不好意思,阿姨,我收拾一下。」
林媽媽說:「櫻桃,快把你的漫畫書收起來,好讓嶠西的書有個地方放,不然你們怎麼學習。」
學習,學習。在大人們眼裡,彷彿孩子們每天要做的事就只有學習。
十月末,林其樂走在上學路上,看到身邊許多大人正在對著報紙唉聲嘆氣。
中國股市還在暴跌,從七月份到現在,三個月了,不見任何起色。
林其樂不明白「股市」這個詞代表什麼,她只在電視上看過那一條條紅的藍的線,畫在黑色的布上,大人們會因爲它的Y晴莫測,不斷變幻著臉色。
「櫻桃!」有一回蔡叔叔來林其樂家吃飯,指著電視上的財經節目說,「你給叔叔推薦一支股票買買。」
林櫻桃坐在大人腿上吃煮毛豆,既看不懂電視上的節目,也聽不懂大人們說的話。林櫻桃看了一會兒電視上滾屏走過的密密麻麻的股票名。
「泰山旅遊!」她說,忽然伸出手指道。
「什麼?」蔡叔叔又確認了一遍,「泰山旅遊?」
餘叔叔在旁邊手剝花生,說:「你不能光叫人買,對吧,你得說出是爲什麼買!」
林櫻桃說不出來,大人逗小孩,無非就是那麼回事,就要聽小孩說傻頭傻腦的昏話。
林櫻桃撥毛豆:「我去過泰山,泰山可好看了!人又多!」
林其樂如今湊到了報刊亭前,踮起腳伸著頭往財經版面上看。羣山工地附近就這麼一家報刊亭,來往都是工人,那老闆瞧見了她,笑道:「櫻桃,你也炒股票啊?」
林其樂頗有禮貌地問:「叔叔,泰山旅遊漲了嗎?」
她這麼問,煞有其事,逗得周圍大人都笑。還真有人翻開報紙幫她瞧了一眼:「跌啦!我跟你說,這些破股就沒有不跌的。」
林其樂離開報刊亭,難掩沮喪地背著書包回到她的小夥伴中間。
課間的時候,蔣嶠西還聽到她在身邊嘟囔:「蔡叔叔這麼喜歡錢,我不會真的害他賠錢了吧……」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聽到林其樂小小聲的不開心。杜尚在教室裡繼續看《白馬嘯西風》,他似乎已經放棄了對龜派氣功的學習,轉而開始加緊研究金庸武學中的內功心法。餘樵則和班裡的男生們打起了賭:甲a聯賽即將進入下一輪,餘樵的國足偶像——遼寧前鋒曲聖卿,已經在前23輪打入了16粒進球。
問鼎這一年的最佳S手幾乎沒有懸念。
餘樵因爲身高優勢,總被女班長拉扯到講臺上去幫忙擦黑板。餘樵一邊擦,一邊和門外愛踢球兒的那幫隔壁班男生講,遼寧撫順今年一定是足球聯賽冠軍,如果不是,他餘樵明年再買一年《體壇週報》借給全校的人看!
蔡方元從前面座位回過頭來,玩著電子J,他和蔣嶠西、林其樂壓低聲音講:「餘樵這回再輸,他就該買到畢業了。」
「爲什麼?」林其樂問。
蔡方元說:「歐冠他就輸了一回了,我跟你說,餘樵今年特別倒楣,不知道爲什麼。」
餘樵這一年的運氣確實很不好。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日,中國甲a聯賽進入了最後一輪,山東魯能泰山隊主場 5:0 戰勝了武漢,遼寧撫順與北京國安打成平局。
最終,魯能泰山以1分優勢奪得了聯賽冠軍。
餘樵說,魯能泰山能贏,全憑運氣。可一週之後,中國足協盃決賽第二回合,魯能泰山又4:3力克大連萬達實德,一舉拿下了足協盃冠軍。
餘樵的心情壞透了。可除了餘樵以外,幾乎所有的人,所有體育頻道的主持人,所有羣山工地上的年輕人都在歡呼中國足球史上的第一個「雙冠王」——山東魯能泰山隊,這個國足神話就這麼誕生了。
蔡方元的爸爸甚至還搞到一隻魯能泰山隊S手宿茂臻和教練桑特拉奇簽名的足球,美滋滋地擱到了家裡,請林電工和餘班長等老工友們前去品鑑觀賞。
一九九九年底,中能電廠小學開始了本學年第一次期末考試。蔡方元痛心疾首:「馬上就要世界末日了,我們居然還要期末考試!」
學校不允許學生提前逃難,無論是誰,都必須坐在教室裡老老實實把卷子寫完。
蔣嶠西,這位入學成績只有十分,據說是靠「走關係」才破格轉入了電廠小學四年級的C班生,本次期末考試,他居然拿到了建校以來第一個「四冠王」。一共只有四門考試,他拿了四個滿分。「比魯能還牛啊!」班主任這樣讚歎道。
那天放學,林其樂風風火火跑回了家,她隔著老遠就激動地大喊:「爸爸,我們出成績了!!」
林電工一聽她這麼大動靜,也滿懷期待了,問:「考得怎麼樣啊?」
林其樂到他面前:「蔣嶠西考了四個一百,老師說他是『四冠王』!」
林電工愣了愣,啞然失笑:「好好好……」他又問:「那你考了多少啊?」
餘樵四個人正巧背著書包,從林電工家門口路過。餘樵自己不高興,也成心不讓林其樂高興,他扯大了嗓門喊:「林叔叔,林其樂也考了一百!」
林電工問:「真的啊?」
餘樵喊道:「四門加起來一百多點兒!」
在蔡方元的捧腹大笑中,林其樂背著書包,衝出家門就殺將過來。餘樵跑得可比她快多了,在偌大一個羣山工地宿舍區,又是下班時間,路上處處是叔叔阿姨,是騎著自行車趕去食堂吃飯的職工們。餘樵在其間風一樣地穿梭,林其樂在後面拼命死追。
她氣喘吁吁,就是追不到他,打不著他。林其樂好勝心又強,不肯服輸。
許多大人停下自行車來,逗林其樂:「櫻桃,趕緊的,拿磚頭塊兒扔他!」
也有大人說:「餘樵!你小子好意思跑那麼快!」
蔣嶠西走過了林其樂家門前,到了路口。他看到就在一條街對過兒,餘樵停下來了,好像故意放水。
林其樂走過去,在餘樵肚子上重重搗上了一拳。
蔡方元在耳邊問:「你什麼時候回省城?」
蔣嶠西說:「我不知道。」
蔡方元無聊道:「我今年寒假也到省城去,我媽讓我跟你上同一個補習班。」
蔣嶠西聽了,點點頭。
「到時候你可得教教我,」蔡方元愁眉苦臉的,哀求道,「我哪知道省城那邊學什麼啊?」
「只有你去?」蔣嶠西問,「他們不去嗎。」
林其樂打完了餘樵,還要聽餘樵假模假式地說一句「真的很疼」,纔算結束。她背好書包和餘樵往回走,遠遠的看到蔣嶠西和蔡方元站在路口等他們。
林其樂忽然就笑了:「蔣嶠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