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的手指終究還是沒能接上,因爲鎮上的醫院沒有這麼高超的手藝,而市裡的醫院又收費太貴。據鎮醫院的醫生說,手術費住院費加上後期用藥,花費起碼上萬,而且還不能確保百分之百移植成功。而郭宏生拒絕墊付這筆費用,儘管這點錢對他來說不過小事一樁。
郭宏生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廠裡才聽到消息的,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郭宏生首先想知道的是派出所是否已經知道廠裡發生的事故。
工人說派出所不知道,爆炸發生後廠長就封鎖了消息,外面的人都不知道。
郭宏生說矮子在哪。
工人說去醫院了,何必也在那。
郭宏生說去把矮子叫回來,叫他馬上滾回來。
簡光伢回到廠裡,被郭宏生劈頭蓋臉臭罵了半個小時。解了氣,郭宏生問人怎麼樣了。
簡光伢說縫了針,手指沒保住。
郭宏生說他活該。可你是幹什麼吃的,他沒腦子,你也沒腦子。
簡光伢說發生得太快了,我跟我老婆正在食堂做飯,出來不到兩分鐘就炸了。
郭宏生說我他媽真不應該信任你,我他媽就是太信任你了,結果呢,他媽的。
簡光伢說你教我的我都學會了啊,我也都照做了啊。
郭宏生說狡辯,你還敢狡辯是麼。
簡光伢說我沒有啊老闆。
郭宏生說你學會了就夠啦,你學會了有沒有把其他人教會,你一個人學會了有個屌用啊,其他人不遵守有個屌用啊。我不在你就是這裡最大的領導,做領導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你不知道啊,你他媽還狡辯。
簡光伢說我錯了,老闆。
郭宏生說你說怎麼辦罷。
簡光伢說我能力確實不夠,你把我撤了罷。
郭宏生說撤不撤你我會考慮,我現在就想知道你接下來怎麼善後。
簡光伢說這個我不好說,你對我不薄,可何文又是我親戚,我在中間能說什麼呢。
郭宏生說你他媽的,事是在你手下發生的,你還想把球踢給我啊。
簡光伢說我真不是這個意思——對了,你當年在“水仙花”炸斷手的時候“水仙花”是怎麼處理的,要不就按“水仙花”的處理辦法來罷。
郭宏生說我操你媽,我那是工傷。他是工傷麼,他這不是工傷好不好,我憑什麼賠償。你叫他捲鋪蓋滾蛋,我一毛錢都不出——我這次要是出了錢,以後你們還不天天想方設法訛我。
簡光伢說這樣處理不太好罷老闆。
郭宏生說我就是這個態度,你去跟他說。
簡光伢說你讓我怎麼說得出口啊。
郭宏生說你說不出口你也滾蛋,你們三個都滾蛋,還有你老婆,你小孩,全都從我這滾蛋。
郭宏生最終也沒有掏一分錢醫藥費。何文在醫院躺了足足一個月。原本不至於這麼久,不過是斷了四根手指而已,最多也就個把禮拜就能出院。可前面說了,何文腦子裡少根筋,不但不想事,還自以爲是,每天都要拆開紗布查看傷口的癒合情況,說是要給傷口透透氣,醫生警告也沒用,結果導致傷口遲遲癒合不了,又是夏天,還感染了,上吐下瀉,不省人事。醫生說,壞疽了,截肢罷,不然人都沒了。原本只是四個手指沒了,最後把整個手掌截了。
就因爲何文的愚蠢,他自己沒了一個手掌,也讓簡光伢損失慘重。一個月下來,手術費醫藥費加住院費,總共花去六千六,全部落在了簡光伢頭上。八八年,六千六可是一筆鉅款,足夠買上幾噸鋼筋水泥在瓜洲鄉下建一棟兩層小房。然而何文對此卻不以爲然,因爲一廂情願地認爲自己是油漆廠的功臣,即使住院期間老闆郭宏生自始至終沒去醫院探望過一次,依舊天真地以爲郭宏生會報銷所有費用,可以說是把簡光伢坑得夠慘。由於郭宏生執意不掏錢,操小玉又不把剩下的一半積蓄拿出來,爲了給何文治療,簡光伢不但花光了積蓄,還從表姐何齊身上借了兩千。
當然,何文重新回到油漆廠上班也沒可能了。先不說少了一隻手掌無法勝任油漆廠的工作,僅憑他的剛愎自用,老闆郭宏生也不敢再用他。
少了一個手掌的何文無疑是用工企業最後的考慮對象。在勞動力嚴重供大於求的八十年代,最後的考慮意味着根本不會考慮。何文不甘心回家務農,又沒有其他謀生手段,看在何苦的面子上,“熊老師”破例准許他在龍踞蹬三輪車。然而即使蹬三輪車這樣的工作何文也幹不了,空有一身力氣,可是不會聊天,經常跟搭載的客人發生口舌,甚至大打出手。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老家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打得過他,可在龍踞跟人打架他卻幾乎沒贏過。壯得跟頭蠻牛一樣的傢伙,要麼被女人抓得血肉模糊,要麼被男人揍得鼻青臉腫。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明明每次吃虧的是自己,可他就是管不住那張嘴。不知道是德性不好,還是腦子不好,張嘴說話就令人厭惡,覺得自己什麼都懂,覺得人傢什麼都不懂,喜歡對人評頭論足,人家乾點什麼都要在一旁指手畫腳,可一旦交給他幹,他又絕對幹不好。偏偏他感覺不到人家對他的討厭,還喜歡湊上去招人家討厭,所以這就更討厭了。
操小玉也打心眼裡討厭何文,就是因爲何文嘴賤。操小玉據說是曹操的後人,“操”跟“曹”同音同調同源,念一聲,人家惡作劇會念成四聲,那也只是偶爾爲之。可何文從認識操小玉那天起就一直念四聲,操小玉嫁了人,已爲人母,他還這麼念,這就非常令人厭惡了。用操小玉的話說,何文這種人就是“長個腚就爲挨板子的主”。
可就是這麼個主,從油漆廠出來,蹬三輪車也不行,簡光伢竟然考慮讓他到油漆店去上班。操小玉說什麼也不答應,威脅說他要是去店裡上班,她就帶着孩子回河南,再也不回來了。簡光伢何嘗願意讓何文去店裡上班,先不說他的德行,就算他能管住自己的手腳跟嘴巴,以他的智商,也能把店看黃了。可是沒辦法,當初開店的時候何文入股了,現在他無業,想去店裡上班,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不讓他去。另外何文一直以來覺得自己天賦過人,油漆店自開業以來就沒少點評過操小玉的不足之處。在何文眼裡操小玉幾乎任何事都沒幹好,儘管兩年來店裡給他的分紅比他在油漆廠掙的還多。這個世界上有三類人,一類人高看自己一檔,一類人低看自己一檔,還有一類人清楚知道自己的水平在哪個位置。何文屬於第四類——高看自己十幾檔。
23
何文執意要參與油漆店的經營,簡光伢和另一股東何苦也勸他不住。操小玉完全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在何文接手油漆店的第一天就賭氣不再到店裡去了。第四天下午,油漆店就被本地人砸了個稀巴爛。
禍終究還是出在嘴上。那天一個客人進店裡說買幾罐黑漆回去塗牆,何文說我們老家刷棺材才用黑漆。沒有人明白一個成年人爲什麼會這樣接人家的話,他好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可能還覺得自己是在開玩笑,甚至覺得自己接的話很幽默風趣。客人五十多歲,脾氣算是很不錯的,當時並沒有暴跳如雷,只是甩手走了。可怕的是,何文這個時候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混蛋,不但沒道歉,還追出來問人家買不買。
客人說不買了,你留着刷棺材罷。
何文說便宜點賣給你,好不好。
客人說不要了,你留着刷棺材罷。
五個本地的無業青年當時正在街上游蕩,見到客人鐵青着臉嘴裡罵罵咧咧,因爲認識,問怎麼回事。
客人說油漆店那個屌毛太沒口德了,我打算買幾罐黑漆回家塗牆,他竟然說黑漆是塗棺材的。你們知道,我那可是剛蓋起來的新房啊,人還沒住進去,本想討個口彩,結果聽到這樣的話——沒見過這麼口臭的人,我現在心裡還“怦怦”直跳。
本地青年說不應該啊,河南婆很會說話啊。
客人說河南婆今天不在,是個男的。
本地青年說是矮子,矮子也很會做人啊,見到我們就給煙。
客人說也不是,矮子跟河南婆是兩公婆,我都認識,今天是另外一個。
本地青年說哪個。
客人說不認識,嘴巴太臭了。
本地青年說你先回去罷,我們去店裡看看。
幾個人來到店裡,見到何文,說老闆娘呢。
何文說什麼老闆娘。
本地青年說河南婆。
何文說河南婆也是你叫的。
本地青年說你是這店裡的什麼人。
何文說看不出來麼,我就是這裡的老闆。
本地青年說老闆不是矮子麼。
何文說現在改我了。
本地青年說什麼時候盤給你的,我們怎麼不知道啊。
何文說有你們什麼事,你們幹嘛的呀。
本地青年說矮子把店轉給你的時候沒跟你交代規矩麼。
何文說交代什麼規矩。
本地青年說恭喜你做老闆了,給兩包煙錢罷。
何文說憑什麼給你啊。
本地青年說我們都上門道喜了。
何文說我也沒叫你道喜啊,你們算幹嘛的啊。
本地青年擡手把一罐油漆從貨架上扒拉了下來,說喲,不小心碰倒了。接着又拿起一罐油漆扔在地上,說喲,摔了。
何文說你們別找麻煩。
一個矮何文半個腦袋的本地青年上前照着何文的臉揮了一拳。就一拳,就這麼一拳,何文立馬就慫掉了。精神上慫掉了的何文嘴上卻依舊硬氣,說行,你們敢動手,我記住你們了,你們給我記住了,下次別讓我在街上撞見。
沒有人明白何文的邏輯在哪裡——人家在你店裡鬧事你都不敢還手,竟然威脅人家下次別讓他在街上撞見。這樣的威脅能嚇住誰?至少本地青年沒嚇住,提起店裡的凳子,當着何文的面,不緊不慢有條不紊把貨架上的油漆打翻在地,把擺放電子手錶的玻璃櫃臺砸了個稀巴爛,然後揚長而去。
幾個本地青年走後,何文去了離油漆店不足一里的何齊廠裡。
在辦公室見到何苦,何文說哥,有人在油漆店鬧事。
何苦說誰。
何文說“曼姐”的人。
何苦一下炸開了,跳起來轉身就往外跑,在路上順手撿了一根成人手腕粗的木方,衝到油漆店,店裡一片狼藉。何苦衝出來問街上的圍觀者,人往哪個方向去了。看熱鬧的不怕事大,指了一個方向,何苦順着那個方向飛奔而去。五個本地青年沒有走遠,也很好認,因爲身上沾着油漆。何苦衝到背後,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一個青年腦袋上鉚了一棍子。不等對方反應過來,何苦舉着棍子又往另外一個青年頭上揮了過去。解決掉兩個,剩下的三個也回過神來了,四下散開,遍地找兇器。何苦追上一個腿腳稍微慢一點的,又一棍子鉚在對方後腦勺上。剩下兩個也找到了武器,一個鑽進旁邊陳嶺南的建材店拖出一根兩米來長的螺紋鋼,一個在路邊馬路牙子上掰下一塊鬆動的水泥塊。其中一個腦袋上捱了一棍子的青年也清醒了過來,從地上抄起一塊磚頭。三個人拿着兇器向何苦圍了過來。何苦衝着手拿螺紋鋼的青年迎上去,空手擋開劈過來的螺紋鋼,手裡的棍子照着對方的太陽穴揮去,順手奪過了對方手裡的螺紋鋼。與此同時,背後一塊兩三斤重的混泥土拍在何苦後腦上。何苦一個趔趄栽出好幾米遠,倒地的同時,手裡的螺紋鋼往身後揮去,劈在其中一個撲上來的青年大腿上,接着眼前一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跟着何苦從廠裡跑出來的何文站在圍觀的人羣裡竟然自始至終沒有衝出來幫一下。虔州佬文東生和楊維當時正在附近的汽車站候客,聽說有人在打架,騎着三輪車一路飛奔過來看熱鬧,結果發現幾個滿臉鮮血渾身油彩的本地爛仔摁着打的人是何苦,兩人跳下車,不約而同從車後座下抽出一把改錐衝了上來,三下五除二把幾個本地青年架開,手裡的改錐戳在對方眼睛上,說停不停手,不然挑出你眼珠子。
本地青年打紅了眼,說江西佬,滾開,不然連你一塊打。
文東生說那就試試。
本地青年說江西佬,多管閒事是不是,他是湖南騾子,不是你們江西老表。
文東生說誰不知道他是“熊老師”兄弟,“熊老師”兄弟你們也敢打,反了還。
本地青年頓時愣住了,因爲“熊老師”是林炳燮的女婿。林炳燮在當地倒不算盤菜,十幾年前就拋下妻兒逃到香港去了。只是林炳燮的哥哥叫林炳輝。在伏龍灘,誰敢得罪林炳輝呢。因爲這層身份,就連伏龍灘本地老大“曼姐”都要給“熊老師”幾分薄面。幾個人聽說被打的人是“熊老師”的兄弟,面面相覷,說他打了我們,這筆賬怎麼算。
楊維說老子沒看見,老子就看見你們在打他。
本地青年說看看,我臉上的血是怎麼來的,就是他打的。
楊維說老子不管,老子現在要把人帶走,你就說給不給面子。
本地青年說我給“熊老師”面子,把人拖走,這筆賬我們慢慢跟他算。
就這樣,兩個虔州佬把何苦從鬼門關救了出來,擡上車送回了何齊的廠裡,又飛奔去找“熊老師”了。
何文沒有跟去紡織廠,轉身又去了油漆廠。因爲郭宏生此前發過話不準何文再到廠裡來,何文只能站在外面透過鏤空的圍牆喊簡光伢。
簡光伢從辦公室出來,走到圍牆下,說你怎麼不在店裡。
何文說何苦讓人打了。
簡光伢說誰打的。
何文說“曼姐”的人。
簡光伢說受傷了沒有。
何文說都打暈過去了。
簡光伢說胡說八道,何苦會武術,誰能打過他。
何文說何苦其實不經打,拍一磚頭就暈過去了。
簡光伢說你看見啦。
何文說我親眼所見。
簡光伢說你怎麼好好的——你看見都沒幫忙。
何文說我出手就會出人命,所以我剋制住了。
簡光伢說我看你是慫了罷——現在人在哪裡。
何文說回廠裡了。
簡光伢說不是暈過去了麼。
何文說文東生把他送回去的。
簡光伢說因爲什麼起的啊。
何文說油漆店被他們砸了。
簡光伢一屁股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