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的大街上隨便攔個人問:“晚上有什麼好去處?”
不論是鬍子一把的老漢還是虎背熊腰的後生,十有八九都會說:“春風得意樓。”
春風得意樓,京城生意最火的窯子。
一到了晚間,小廝們就麻利地爬上階梯點起一盞盞茜紗宮燈。遠遠看去,點點紅光一跳一跳,彷彿在心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撓,腳步也跟着虛了起來。
到了巷口,一個個玲瓏的女子正倚坐在樓頭攬客:
“這位公子,奴家今夜好寂寞……”
“大爺,進來,進來,讓奴家陪您喝兩盅……”
嬌柔的嗓音,婉轉得能掐出水來。人還沒進門,骨頭就先酥了一半,鬼使神差地就往裡挪步子。
進了樓,入眼就是一大片一大片桃紅的紗簾,飄飄揚揚地飛起來,樂聲、脂粉、酒香,都是一片曖昧的濛濛朧朧,絲絲縷縷地繞過來,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百鍊鋼轉眼就作了繞指柔。
“這位公子是頭一回來吧?喲,瞧瞧瞧瞧,還沒說話呢,臉就紅了。哎喲!更紅了,哈哈哈哈……羞什麼羞什麼呀?都到了這兒了,還有什麼可羞的?”
春風得意樓春風得意的春風嬤嬤着一條束腰袒胸的鮮綠襦裙外披一件鮮紅薄紗的大袖衫,搖着美人扇扭過來招呼:“您喜歡什麼樣的?想找姑娘來我春風得意樓就對了!春風嬤嬤保管讓您找到可心的!”
足足刷了三寸厚白粉的臉湊過來,一張塗得血紅的嘴一開一合,不由分手就把人往裡頭拉:“看看,這是翠翠,這臉蛋這身段……這是香香,這胸,這腿,這腰……再看看我們家紅紅,唱曲兒,彈琴,她都會,最拿手的是吹簫……哎喲喂,瞧我瞧我,哈哈哈哈,公子您不明白?進了房就明白了。紅紅,快!還不好好伺侯着……公子您要什麼就儘管吩咐着!哈哈哈哈……”
笑得用扇子半掩住臉,倚着硃紅雕欄往下看,一派紫醉金迷,歌舞昇平。
陸恆修站在春風得意樓前,裡頭的淫聲浪語傳進耳朵裡,不由皺起了眉頭,一張原本就顯得肅穆的臉好似掛了霜一般。
一動不動地站了半晌,才下定了決心般深吸一口氣,舉步走了進去。
石青色的衣襬掀開重重桃色紗簾,兩邊的調情浪態一概皺着眉視而不見,倒是有幾位來尋歡的官員一見了當朝丞相,趕緊推開了腿上的女子用袖子擋住臉四處躲閃。陸恆修也不理會,熟門熟路地就往樓上走。
“喲,陸少相您可算來了,都想死姑娘們了。”春風嬤嬤滿面笑容地迎上來擋在面前。
陸恆修便停住了腳步,臉色卻不見緩和,沉聲問道:“人呢?”
“老規矩,天字一號房。”一張熱面孔卻被潑了一頭冷水,春風嬤嬤嘟嘟嘴,沒好氣地說道。
“嗯。”陸恆修點點頭,徑自繞了過去。
“呵……”濃妝豔抹的女子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長。
在房外就聽到一陣樂聲,唱曲的女子有一把圓潤悅耳的嗓子,合着琵琶的曲調幽幽地唱:“春日遊,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陸恆修在房前站定,伸出手來叩門。
“誰?”裡邊有人問,是個男聲,隱隱帶着低低的笑意,說不上是一種怎樣的動聽。
“臣陸恆修。”房前的人答道,跟神情一樣肅穆嚴謹的語調,還帶着點隱忍的怒氣。
裡邊的歌聲立時就止了,房門“哐——”地一下被打開。
門後站了個身着鵝黃色錦衣的男子,黑髮如墨,一雙鳳目在尾梢處略略上挑,減了一分端肅,添了幾分邪妄。水紅色的脣角微微抿起,便是不作聲時,也是笑笑的樣子。紫金冠飾,翠玉腰配,眼前貴氣滿身的男子正是大寧王朝登基三年卻一事無成,被羣臣暗中諷爲“庸君”的寧熙燁。
一見陸恆修,寧熙燁臉上的笑就泛開了:“朕就知道你一定會找來。”
陸恆修緊鎖着的眉頭也跟着放開了,看着他的笑臉問道:“陛下知臣會來?”
“嗯。”寧熙燁點頭,笑容里加進幾分得色,“每回朕來這裡,愛卿不都立馬趕到麼?”
“這樣……”陸恆修依舊靜靜看着他,嘴角一點一點緩緩勾起來,並不如何漂亮的臉因着一分笑竟生動起來,眉眼還是那眉眼,卻褪去了端莊露出一些清雅的韻味來,直叫寧宣帝看直了眼,“那麼陛下也該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了吧?”
說罷,不等寧宣帝回神,就回過身向樓下走去:“太祖皇帝聖明,作《帝策》以訓誡後世子孫。煩請陛下御筆親書幾份,明日早朝時賜羣臣人手一冊,以共同領悟太祖皇帝教誨。幾位閣老,並六部官員、翰林院大小學士、太醫院各院判及京城中各處部、院、寺、臺、府官員,皆誠心誠懇,望陛下切勿遺漏。”
笑容便在臉上僵住了,方纔還笑得開懷的皇帝忙跟在他身後哀聲祈求:“小修,小修……朕、朕逗你玩兒呢……小修……朕打小就喜歡你呢,朕說過要一輩子喜歡你呢,朕怎麼會揹着你那個什麼呢……是吧?啊?小修……”
無奈,丞相大人是鐵了心,一聽這皇帝這麼沒羞沒躁地嚷嚷,只把拳頭捏得更緊,臉色青得都快跟身上的衣裳一個顏色了。腳步也愈發走得快了,踩得那樓梯“咚咚”地響。
下樓時,春風嬤嬤又扭了過來:“二位是哪位結帳呀?”
掏出只純金的小算盤撥得“啪啪”響:“酒水、唱曲兒、小吃、三個姑娘、天字一號房、對了,咱家秀秀是陪夜的……”
不等她報完賬,陸少相就氣得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三日後,請陛下御筆親書《帝策》,十九州地方官自太守起至縣衙師爺,人手一冊,萬望聖上切勿遺漏!”
“小修……”急得滿頭大汗的黃衫公子還想跟上去,卻叫春風嬤嬤死死堵住了去路。
“客官,逛窯子得給錢吶。咱這兒可是公道了,不論貧賤,都是一個價。”復又湊過來在熙燁耳邊低聲笑道,“這也是與民同樂不是?啊?哈哈哈哈……”
“你……”咬牙切齒地看着面前半老徐娘卻穿紅抹綠的女子,寧宣帝狠狠地掏出銀兩砸進她手裡。待急急出了門,卻哪裡還有陸恆修的影子?
“真是……還真自己掏銀子。沒見這麼多當官的都在這兒呢麼?隨便找一個結帳不就完了?”拿起銀子放在嘴邊哈口氣,光亮的銀子上就映出一張血紅的脣,“那麼實在,一點花巧都不會。難怪都說是個庸君。”
回到府裡時,廳堂裡的燈還亮着。陸恆修忙擡腳跨了進去:“母親還沒睡?”
“嗯。”堂上滿頭華髮的女子溫柔地看着陸恆修,“夜裡也要忙?”
“是。”陸恆修退到一邊,垂手答道。
“好。我是個女人家,不懂什麼家國大事。”陸老夫人凝目看着陸恆修的眼,緩聲道,“只是,有一件我還是知道的。就是無論如何,我陸家歷代先祖辛苦積下的這份名聲絕不許有半點損傷。陸家自太祖皇帝揭竿起義起,就一直隨侍君側。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累死於朝堂之上者有之,直言進諫被杖斃於午門之外者有之,更有如你父親那般積勞成疾英年早逝的。陸家能有今日之威望,君恩皇寵是一條,持身爲正更是一條。子孫縱使無能,不能輔政理朝,但亦不可爲佞爲幸,禍亂朝綱。如有之者,縱天下赦之,陸氏亦決不輕饒。這些你都還記得吧?”
“兒子記得。”恆修答道。
“好,記得就好。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在婢女的攙扶下,陸老夫人緩緩起身,“聖上如何,那是聖上的事。朝政上的事,你要不勤奮着點兒,可就說不通了。也別什麼都自己拿主意,多和閣老們商議商議,大理寺的方載道大人、吏部的顧庭筠大人都是你的前輩,凡事都聽着點兒。”
“是。”陸恆修躬身答道。
起身時看到堂上懸着的那塊“忠順賢善”的御匾,那是太祖皇帝手書的,陸氏一族無上的榮耀。黑底金字,一派意氣風範。
仰起頭來看,沉沉的燭火,沉沉的匾額,壓得心頭又往下沉了幾分,艱難得連呼吸都困難。
下意識地往腰間摸,腰帶上懸了個碧綠的平安結,捏在掌中磨挲,是絲線平滑的觸感,一遍又一遍來回地撫過,好似在撫平自己的心。
睡意是一點都沒有了,乾脆又出了門。
穿過了白石街往左轉,東巷原本就是條清靜的小巷,白天人也不多,一到了晚上這個時候更是連個人影都沒有。
此刻,巷口卻暈了一片昏黃,是個小小的點心攤,用破油布支起一角,掛一盞光線黯淡的油燈。在夜裡,這一點點微弱的光亮總是分外暖心。
正在爐前忙碌的老夫妻探過頭來招呼:“喲,陸大人您又來照顧生意了。要點兒什麼?還是一碗餛飩麪麼?”
“嗯。”陸恆修尋了張板凳在矮矮的小木桌前坐下,手裡還捏着那個平安結。
桌椅板凳也是上了年紀的,“咯吱咯吱”地作響,混合着翻鍋下面的聲響和柴火噼啪的響聲。
正下着麪條的老伯一邊看着鍋子一邊和陸恆修說話:“陸大人是忙到現在吧?真是的,這會兒都幾更了?好官吶……府上都是好官呢……”
“沒什麼。”陸恆修看着巷子裡高矮不一的屋子的影子,淡淡地說,“應該的。”
“這些天忙壞了吧?小的也聽說了,南邊又發水了,北邊的蠻子又來找咱皇上要城,哼,說得好聽,該是又要打起來了吧?唉……這年頭啊,事兒怎麼這麼多呢?”
“是啊……”長嘆一口氣,一件又一件憂心的事就跟周遭黑漆漆的影子一樣步步緊逼過來。
三日前接的急報,南方又發洪水了,每年開春時節都是如此,原是沒什麼的,這回卻是十多年來最大的一次,多少人淹死,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多少房屋被沖毀,當地的糧倉已經見底了……奏章一封又一封跟雪片似地飛過來。北邊的蠻族又趁機在邊界集結,一戰是在所難免了。聽探子來報,西邊的月氏族也不安分,暗裡也正蠢蠢欲動,是戰是和,都需要早做準備。還有這一年官員的提拔謫貶,鹽道上的缺,幾個州太守的調任……芝麻大的一點事兒放到了朝堂上也能沾上好幾層利害關係,哪邊都不能得罪,都得一碗水端平。要是是個勤政爲民,或多少有點進取心的主兒也就罷了,偏偏,偏偏現在的當今……真是不提也罷。登基三年,還真跟黃閣老說的似的,一點兒也說不上好,也一點兒也說不上不好。沒犯下什麼潑天的大錯,也沒立下什麼能名垂青史的豐功偉業。倒像是民間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漢似的,有一日過一日,得過且過。
“您的餛飩麪好了,慢用。”
用蘭邊大碗盛着的餛飩麪端上桌,升起騰騰的熱氣,所有的煩心事就彷彿跟隨着熱氣一同消散在了夜空裡,只留下手中平安結的清晰觸感。
隔着氤氳的霧氣看出去,彷彿能看到許久之前。
那是多久之前?是自己七歲那年吧?作爲太子侍讀入宮陪太子與二皇子讀書。
身體一向冉弱的太子連脣色也是蒼白的,更映得一雙眼黑石子一般幽靜。已經十歲的太子拉着他手親切地說:“這是熙燁,你們認識的。”
與他同年的二皇子不由分說拽開他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掌中,微微上挑的鳳目裡華光閃爍:“小修、小修,還記得我嗎?你答應我要做我媳婦的!不許說忘記了。”
交握的手溼溼的,不知是誰的手心冒出的汗。只是那手卻不抖了,他湊到他耳邊低聲說:“記得嗎?我喜歡你吶……”
呼吸可聞,心快跳出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