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在寂寞冷清的黑暗裡顯得尤爲突兀。劃破無聲的空氣層的還有夏蟲隱隱鑽入耳膜,有幾隻小飛蛾在路邊燈泡下,盤旋徘徊着。靠近靠近,飛離飛離。
近處有後廚裡的一串串蒸汽,從屋檐的縫隙裡溜出來,飛到天上,變換成她們歡喜的形狀,悄然無息的消散。
那一個賣菜的,挑着沉沉的籮筐,新鮮的水滴是細碎的蜿蜒,像田裡人厚實腳掌在石板上穩穩印下的足跡。到了那一個賣早點的貨架子旁,彎腰,撅臀,緩緩卸下雙肩的重負。那跟褪去原色的扁擔,彷彿由曲變直,舒服地伸了個腰。
街上還沒有人,只有早早幾個搶攤位的小販,除去沿街人家固定的那幾個,剩下的好地頭都是比着早爭奪一番。就像早餐鋪子邊上,人來了,買倆包子饅頭,趁着吆喝一聲,
“您買早上剛割下的韭菜嗎?這青瓜養的都是農家肥,看看咧”
聽的人一看,真是綠油油毛茸茸的,難免動心。早上的生意就打開了。
還有就是那小火車站附近,哐哐噹噹,搖搖晃晃一夜,下了車的人,拖着行李包,可不就盼着喝上熱乎乎一碗甜粥嘛。很快地,屋檐下,街道邊,車站碼頭,巷子小道,一堆堆的人與貨,漸漸多了起來。
東方魚肚白的時候,原本寂靜安分的空氣,躁動起來。先是一隻狗叫個不停,雞也不甘示弱,然後整個鎮子的狗都叫起來,整個鎮子的雞都叫起來,把人叫醒了。女人最早起牀,先到竈上把煤爐子添上新煤,打開門窗,空氣與薪火如膠似漆纏綿悱惻。然後女人得趕緊溫一鍋水在爐子上。
雞鴨豬狗幾乎是同時醒來,叫囂個不停。女人拿着飼料和長木棍出去了。
男人和小孩這時候才感覺到,鼻翼裡清晨的氣息不太一樣,臉頰上撫過溫柔的光,毛孔裡鉆進來鮮活的水霧,一切都那麼舒服,然後睜開了眼睛。看到女人把衣服整齊放在牀邊凳子上,鞋子擺在翻身上來就可以穿到的地方,爐子上的熱水冒着氣,飯桌上擺了吃的,甚至昨夜隨手放下的茶杯都蓄滿了熱茶。
這一天就開始了。
梅鄉飯館
後廚的煙囪裡冒出熱騰騰的煙霧,那時大鍋爐裡的白饅頭紅糖饅頭豬肉包子鮮筍包子的香味兒,然後在偏門開一扇,一屜一屜的早點齊齊在那兒勾引人們的眼睛和口袋裡的小鈔。
坐在櫃檯收帳的是個乾瘦的男人,早上還來不及細細打理的頭髮被分開搭在額頭的兩邊,嘴部乾燥起皮的樣子應該是來不及喝一口水,只有深凹陷的眼睛發出光亮,盯着每個只伸來拿包子的手,確保他們的主人下一刻把錢也遞過來。雙手麻利地接過鈔票,卻是看不也看,用食指與拇指揣摩一下,一元與五角清清楚楚。不曾出過錯誤。
櫃檯邊的客人絡繹不絕,夥計們應接不暇,大早上的熱鬧無比。
鬧哄哄的人羣中有一個年輕人,穿着硬挺的工裝,軍用褲子和鞋子。客氣的把一元五角遞過去,說着“老闆”。櫃檯上那乾瘦的男人聽見了,終於把直勾勾的眼挪開,迅速移到他臉上,手邊卻沒有行動,像是躲避着那一元五角錢。
“陳青,來了。”
“來了”
“一樣的?”
“一樣的”
一問一答默契十分,陳青接過早點之後,也沒有多做停留,把指壓得變形的錢夾在賬簿邊上,就從人堆裡擠出去了。倒是身後那混濁迷離的一雙眼神,緊緊追到門口去。
陳青,大家都知道,附近煤礦上的礦工。去年家裡唯一的長輩死在礦難上後,就獨居在梅鄉飯館前方兩三百米處。每天早上,順路進飯館買早點。日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