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俗情自繫縛
面裡的蔥花被趙子服挑得乾乾淨淨,才放到月夕面前:“吃罷……”
月夕抿着嘴,猶豫了半晌,端起了面,夾了一口到嘴裡。一碗素面還能煮出什麼花樣?這面爽滑筋斗,鹹淡合適,已經算是極好了。可她還是覺得差了一些,總沒有那夜在野店趙子服煮的面的味道。
那夜的素面究竟是什麼味道呢?
卻聽趙子服湊到了她耳邊,輕聲道:“願月夕未央,祝芳齡永繼!”
月夕心頭一跳,轉過頭瞧他。趙子服手裡端着面,微微一舉,對着月夕笑道:“月兒,你滿十八了。”
她是曾同他提過,今年的三月初五,是她的十八歲生辰。
可這又有什麼?不過是一個日子罷了。對於這茫茫大地上的芸芸衆生,生若飄萍,出生的日子是三月初五還是二月初八,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是第二個,是因爲自己而記得這日子的人。
今日她滿十八了,他怕遲了,便不曉得幾時才能爲她恭賀生辰了。
天上三月初五的新月,如一個金鉤,掛在空中。此刻有什麼東西,輕輕地撩撥着月夕的心。
又酥又麻,叫人動彈不得。
她咬着脣,低着頭,半晌輕聲道:“福伯是什麼人?”
“他從前也是軍中的火頭軍,我一入伍便跟着他,他比我爹待我還好。”趙子服瞧着福伯蒼老的背影,“後來他受了傷,不能再隨軍,我便把他接到了這裡。他不肯食嗟來之食,便在此賣面爲生。”
“難怪你素面做的不錯,原來是有個好師傅。”月夕笑道。
門口幾個人吃完了面,將碗在地上一扣,未給面錢,揚長而去。福伯低着頭在一旁收拾,並未看見。月夕拉了拉趙子服的袖子,他頭也不擡:“隨他們去吧。”
“他們從前也是當過兵的,受了傷,沒了勞力,謀生艱難。白吃上幾碗面花不了福伯多少錢,他們卻還可以多活上兩日。”
“你這個人,總是心慈手軟……”月夕輕哼道。那幾個人中,雖有一個瞧起來身形不便,可其餘幾個都是手腳靈活,只要吃的了苦,哪裡不能謀生,卻來這裡吃白食。
“被人騙了也不曉得。”
“被誰騙?被你麼?”趙子服笑着擡起頭,在月夕耳邊輕輕道,“你便是騙我,我也歡喜的很……”
她是會騙他,可從來也瞞不過他。月夕心口一滯,放下了碗,被趙子服又握住了手:“吃完麪再走。”
“小姑娘這話說得好,”福伯從外面收拾了碗筷進來,他年紀雖大,耳朵卻還不錯,聽到了月夕前面那句話,“你這小子的脾性,往好裡說,是重情重義,往不好裡說,就是心慈手軟,耳根子更軟。那個卉姬,雖說她男人因你而死,可其實也不干你什麼事,你卻非要攬上了身。”
趙子服笑了笑,朝着月夕眨了眨眼。
“你別瞧她平日裡低眉順眼,分明就是曉得你吃這一套,賴上了你。”福伯嘮叨着,又話鋒一轉,對着月夕笑道:“這個小姑娘就好的很,曉得爲你打算,你以後都聽她的就是……”
“好,都聽她的。”趙子服又衝着月夕眨了眨眼睛,哄着福伯。
“都聽我的,一直被我騙着麼?”月夕笑道。
“騙他?你當這小子是好騙的麼?當年在老將軍軍裡……”福伯又拿着勺子敲了趙子服一下,“他能讓人騙,只不過是懶得計較罷了。那那,就說那個卉姬,你給她錢,經營那快風樓,她日進斗金,還要日日磨着你,你……唉……”
“老將軍?是馬服君麼?”月夕問道。
“當然,他還能去別人那裡麼?”福伯笑道。
“福伯,你在馬服君的軍中,可見過他的兒子趙括麼?”月夕隨口問道。
“趙括?不就是……”福伯一愣,望向了趙子服。
趙子服站了起來,伸手從懷裡拿出了錢囊,一整袋都放到了福伯手裡:“福伯,我們吃完了,收攤罷……”
“兩碗麪罷了,哪裡要那麼多,拿走,拿走……”福伯拼命擺手拒絕,趙子服二話不說便將錢囊扔到了席子上。福伯無可奈何,從席子上拿起錢囊。他掂了掂,入手頗重。他又想了想,問月夕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我?”月夕猶豫了片刻,才輕聲道,“福伯,我叫月夕,你叫我月兒罷。”
“月兒,好好,福伯喜歡你……”福伯笑眯眯地從錢囊裡摸出了三個刀幣,遞給月夕,“拿着。”
月夕一愣,不曉得福伯要做什麼,她疑惑地望了望趙子服,趙子服只是笑着點了點頭,示意她收下。
她看着福伯,昏黃的燈火下,福伯的臉上溝壑縱橫,一張嘴咧着嘿嘿地笑。他似乎同爺爺也差不多年紀,也一樣是軍伍出身,可福伯的身上一點也沒有爺爺身上的凌烈之氣,有的卻是比爺爺多了許多的俗世溫情。
她忽然明白了,爲什麼自己在福伯這裡,會覺得畏怯拘束。因爲有些東西,一直在她從前的世界之外,她從未體驗過,自然不知如何迴應。
日光下,雲夢村裡的老爺爺摟着孫女,坐在村口的墩子上,分享着糕點糖果,講着從前戰亂的故事。是那樣的,她從未體驗過的塵世之情。
可自她認識了趙子服,世風人情,絲絲寸寸,都滲入到了她心底。她的心也一點一點地,觸到紅塵的萬丈煙塵。
她不曉得福伯爲什麼給他這刀幣,她仍是伸出手,接過了這三枚刀幣,恭恭敬敬道:“謝謝福伯。”
“好,好……乖,乖……”福伯拍了拍趙子服的肩膀,“你小子說話算話,我算是瞧見了。”他的神情,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月夕又沒來由地覺得心口酸酸的。
福伯一點也不像爺爺,可又真的好像爺爺,她十年未見過面的爺爺。
趙子服牽着月夕的手,緩緩地走着,走的比方纔還要慢。背後福伯麪攤的亮光,慢慢地變暗。月夕回過頭去,福伯正熄了竈裡的火,收進了風燈,一個人拿着門板慢吞吞地插到門閂上。他年紀大了,燈光一暗,眼神便也差了許多,對了好多次,纔對上了一個。
月夕正想回去幫福伯一把,趙子服卻朝着她,搖了搖頭。
她幾乎忘了,他們軍伍出身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傲氣,絕不肯受人同情可憐。就好象爺爺,身上的病時好時壞,卻從不喊一聲痛。
爺爺的病,可是好點了麼?
她遠遠地站着,瞧着福伯將門板一扇一扇地合上。終於“咔嗒”一聲,最後一扇門板落下,將風燈的光擋在了裡面,也擋住了他孤獨老邁的身影。
爺爺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可也是這樣的寂寞?多年戎馬倥傯,可有寸心惦記自己的孫女?
有的,必然是有的。
否則何以十年來風雨無阻,書信往來?信中雖從不訴親情,可天文地理兵法詭道,一字一句都是爺爺教導她的苦心。
她是個女兒家,爺爺爲何要教她這麼多?無非是同天下每一位老人一樣,都想見到自己最得意的東西,流淌在自己子孫的血液裡。
她是個女兒家又怎樣,她也是爺爺唯一的嫡親血脈。
她默然了片刻,轉過身來。忽然覺得一個冰冷的東西,貼上了她的雙眼。
那淡淡的旭日青草的氣息,貼近了她。是他的脣,不小心觸碰到了她的眼睛麼?
還是,他親了她?
他們曾經同榻而眠,形狀親密。可爲何如今這輕輕的一下,會叫她心悸地抽了一口氣?
難道越是心相近,倒越是言行拘謹了?
趙子服將月夕攏入懷裡,輕聲地問:“想起你的爺爺了麼?”
他又猜中了她的心事,可這一次,卻沒有猜得十足。她笑着搖了搖頭。趙子服微微一愣。月夕道:“還有師父。”
趙子服啞然失笑,又親了親她的額頭,才放開她,嘆道:“月兒,該走了。”
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何爲?這是她曾說過的話。
月夕低着頭,半晌也沒有說話。趙子服又捋了捋她凌亂的秀髮,輕聲道:“下次若再遇上花五,我不在身旁,自己要小心。”
他什麼都猜得到,是她下山遇上了花五,纔將花五引到邯鄲來。邯鄲,有趙子服會幫她。她爲何要下山,要去哪裡,他卻不知道。
他很想知道,可除非月夕自己開口,他不會問她去哪裡?
“莫要再像方纔那樣看着旁人,”他瞧着她,“我……會很生氣。”
月夕那樣逗花五,他在樹後瞧見了會生氣,花五那樣看月夕,他瞧見了也會生氣。他不是看慣了風月麼?快風樓和碧月紗的姑娘們,都是這樣瞧着男人,爲什麼他獨要生她的氣?
月夕擡起頭,他的眼裡一半無賴,一半哀求。她要怎樣對花五,是她的事情,與趙子服何干?可她輕輕地笑了,竟然會說:“好。”
“去吧。”
可她沒有走,而他,也沒有走。許久,他才默默轉過了身去,慢慢地離開。
既是分別,總得有一個人先舉步。
“老狐狸……”月夕瞧着他的身影,開口喚了他一聲。他頓時停下了腳步。
還未待月夕開口,他先說道:“下次你若再來邯鄲城,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月夕點了點頭,也不問是什麼地方。
“後會有期……”兩人異口同聲,又同時輕輕一笑。
趙子服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而去。除非月夕願意,他決不會勉強她留下。
月夕伸手從懷裡摸出福伯給她的三個刀幣,她忘了問趙子服,福伯爲什麼給她這三個刀幣。
是三個,爲什麼不是一個,九個,而是三個?
她將這三個刀幣在手中拋了一拋,珍而重之地收到了懷裡。
三月初五的子時,新月孤懸高空。
這一夜,她在邯鄲城,又見到了那個叫趙子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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