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長平 32 紅桑花自開
桑婆婆一手扶住月夕,一手攤出:“把旨意給我。”
範達將手一縮,退後幾步:“旨意是秦王給白姑娘的。”
“混賬東西,沒瞧見我們姑娘身子不適麼?”桑婆婆站了起來,伸手一奪,扯住了綢綾,範達手再一縮,兩人一前一後,竟將那綢綾扯了開,上面一片素白,什麼字都沒有。
“你們竟敢假傳秦王旨意,範睢父子好大的膽子。”桑婆婆怒聲道,卻見範達手中一抖,一片白色的粉末自綢綾中撲面而來,瞬間便鑽入了桑婆婆的眼睛和鼻子裡面。
桑婆婆只覺眼睛一陣劇痛,臉上、脖間、雙手粘到粉末的地方也是疼痛難擋。她立刻重重一掌,將範達拍出了三丈之遠,倒在雪地之中,一聲不吭便死了。她自己反手捂住了眼睛,倒退了幾步,跌倒了月夕的身邊。
“婆婆……”月夕奮起力氣,撐住了桑婆婆。後面那名侍從見狀不妙,抽劍便往月夕身上刺來。桑婆婆中了劇毒,半身壓在月夕身上,月夕氣血翻滾,全然無招架之力,眼看着這侍從便要刺透了兩人的胸口
一條青影急掠而至,遠遠一掌擊出,將這名侍衛也擊翻出了石亭。另有一條灰影趕到,抱走了桑婆婆,青影回身便扶起了月夕。只聽那受傷的侍衛大聲叫嚷,方纔範澤那二十多名侍衛從四面八方急趕而來。
兩條身影對了一個眼色,各帶一人,朝遠處飛掠。
大雪茫茫,桑婆婆的紅色衣裙在白雪中,格外醒目,兩人腳步雖快。可追蹤的人始終緊追不放。前面幾座房屋矗立,似是一個小村落,兩人立刻鑽進了村子中。
將近入夜時分。村中幾乎無人行走,地上的腳印也被落下大雪即刻掩蓋了。四人悄悄靠近了一戶人家的院子。裡面熱氣騰騰衆人正在屋內吃飯,院外幾步,好像是一個小柴房,四人便躲進了那柴房裡面。
月夕這才瞧清楚了,眼前抱着自己的人,正是胡衍;而另一旁,趙括也將桑婆婆安置在乾草之上。月夕顧不上多問兩人一句,只曉得撲上去抱住桑婆婆。輕聲喚道:“婆婆,婆婆……”
桑婆婆緊閉着雙眼,眼角已經流出了兩條黑血,手上頸上都冒起了毒泡。她聽到月夕喚她,忙啞着聲音道:“月兒別怕,婆婆沒事。這個範睢真是心狠手辣,逼死你爺爺不算,竟連你也要斬草除根。”
“婆婆,你別說話。”月夕輕輕擦去了桑婆婆眼角的黑血,卻見桑婆婆的耳中鼻孔中又緩緩流出幾縷黑色血絲。她曉得桑婆婆是中了劇毒。已是苟延殘喘,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可桑婆婆卻閉着眼睛笑道:“是怕婆婆死麼?死有什麼好怕的?”
月夕一聽到“死”字,想到方纔至親的爺爺自刎。眼下自幼關愛自己的桑婆婆也爲了救自己命在須臾。她突地血氣上衝,一張口又是一口鮮血,竟然又暈厥了過去。桑婆婆聽見月夕異常,摸索着叫道:“月兒……月兒你怎麼了?”
胡衍連忙探視了月夕的脈搏和鼻息,鬆了口氣:“沒有什麼大礙,氣血上衝,暈了過去。唉……她這幾年身子一直都是如此,動輒……”桑婆婆黯然“哦”了一聲,可又叫道:“不對。自月兒上了雲蒙山,便服了不少蘼心果。從來不生病,除了那次爲了那個姓趙的。怎麼又……”她情緒激動,牽動毒性,說話的力氣又沒有了。
趙括神情黯然,一掌貼在桑婆婆的背上,真氣灌入,輕聲道:“婆婆,莫要激動,我爲你療傷”。
桑婆婆得他相助,精神振作了幾分,輕哼道:“毒侵入身,還有什麼好救的。”可聽到趙括的聲音,心中一動,她顫聲道:“是你?姓趙的,你竟然沒有死麼?”
“婆婆,是我。”
“你沒死就好,沒死就好,”桑婆婆哈哈大笑,“這樣也好,老身有好多些話,本不願同月兒說,可又不得不說。你在便好,老身都同你說了罷,你告不告訴月兒,自己斟酌着辦。”
她顫巍巍地支起身子,嘴角嚅動,循聲去尋趙括。趙括忙將耳朵貼到桑婆婆的嘴邊,低聲道:“婆婆,我在聽,你說罷。”
“你可曉得老身當初爲何要去灞橋見你麼?”桑婆婆喘了好大幾口氣,道,“老身就是想去瞧瞧,你是不是在月兒面前一套,背後一套。好在那時你應對還算得體,不然老身早就一掌殺了你,免得你以後禍害月兒……”
她說完這幾句,又默然了好久,才緩緩道:“太后也是怕月兒如她一樣,早晚夾在國恨家仇間爲難,這才臨終前留下旨意,要我見機行事,好好爲月兒謀劃將來。可惜老身當時一念之差,總想再等等瞧瞧你對月兒是否真心。直到武安君叫人將月兒從長平送回,我曉得你們的事情……我這才真信了你對月兒的真心實意,可惜迴天無力……是婆婆對不住你們……”
“婆婆,命運弄人,你實在不必自責。”趙括嘆氣道。
“可你竟還活着,老身真是高興……”桑婆婆嘿嘿笑了起來,突然臉色肅然,聲音更低了些,“月兒可跟你說過,她一出生,爹孃便死了?”
“她說過,她爹孃被人殺死,是宣太后救下了她。”
“唉……她爹孃是被人殺的,可殺她爹孃的人,就是太后。”桑婆婆嘆着氣,只覺自己這話一出口,嘴邊趙括的身子便是一震。
她冷笑道:“當初太后怕武安君軍功愈高,便愈難掌握。手中若無牽制他之策,只怕他將來功高震主,更怕他轉投他邦爲害秦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他領兵在外的時候,暗中叫人殺了月兒的爹孃及全家。”
“太后說,除了白起,不留一個活口。我趕去時……她的爹孃已經死了,我救下了月兒。她長得真是冰雪可愛,我實在……下不了手。恰好見腳上被我的指甲刮破了,刮出了一個月牙般的印記。我……便尋了紫草花,在她的腳上擦了擦。刻意做出了一個月牙形……的胎記。再將她抱到太后跟前,太后見了她,極是歡喜,顧不上怪罪我,開口便喚她做月夕,還收養了她。”
“爲何要做這假胎記?”趙括聽她說話自相矛盾,一時說是太后叫人殺了月夕的爹孃,一時說自己下不了手。想着她毒傾入骨,大約有點神志不清了,索性只撿要緊的問。
“爲何?爲何?”桑婆婆尖聲笑道,“月兒不是曉得太后同師弟的事情麼?難道她不曉得太后曾經有過一個早夭的女兒,她也叫做月夕,她一出生右腳上便有一個月牙的胎記。”
“因爲如此,宣太后纔對月兒百般呵護?”趙括恍然大悟。
桑婆婆喘着氣,沉默了半晌,又抓着趙括,低聲道:“不僅如此。還因爲太后心中……她心懷歉疚。那個女娃兒,是被她親手悶死的。”
“什麼?”趙括霎時一驚。宣太后的舊事他雖然半知半解,可聽到宣太后親手殺自己襁褓中的女娃。實在是心驚不已,更是難以置信。
“她本就不想要師弟的孩子,是被我一而再再而三攔下了。可我沒料到,女娃出世之後,她還是暗中殺了她。”桑婆婆冷笑道,“你們一定當她對師弟情深意重罷?只有我清楚,她是刻意拜入師門,勾引師弟。她這一輩子,所做的一切。一般爲了她楚國的父兄,一半是爲了她後來的兒子。當今秦王。可師弟卻毫不知情,還當是自己害了她一生……”
她緊緊揪着趙括的衣襟。尖聲道:“師弟,她心腸那麼毒,長得再美貌又有什麼好?你爲何總是想着她?”她神志錯亂,竟將趙括當成了越御風,大聲道:“她收養月兒,送月兒去拜你爲師,都是因爲自己曾害死了你的親生女兒,日夜難安,想求你諒解。你真的都不曉得麼?”
她揮舞着雙手大叫,趙括怕她引來追殺之人,忙柔聲安慰道:“我曉得,我曉得她心如蛇蠍,無惡不作,她便是再美貌我也不稀罕。”
桑婆婆聽他這麼說,中了毒灰黑的臉上突然冒出了光彩,嘴角邊也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趙括見到她這等神情,只想再說幾句安慰的話,叫她歡喜地去了。忽聽桑婆婆目光一蕩,驚呼道:“師弟,那我殺了你女兒,你也不怪我麼?”
趙括聽她又胡言亂語,一時說是宣太后殺了自己女兒,一時又轉口說是自己所殺,心下遲疑,道:“究竟是誰殺了我的女兒?誰殺了月兒一家?”
桑婆婆突然慘厲地狂笑起來:“都是我殺的,我恨死師妹奪走了你,就殺了她的女兒。月兒的父母,你的女兒,都是我殺的。”可轉瞬間她又面色驚慌,轉而惶聲道:“不……不……師弟,是師妹叫我殺的。她總有許多辦法來逼迫我,還拿你的性命要挾我,要我爲她做事……師弟,你莫恨我……”
她聲音時而淒厲,時而畏怯,只聽得趙括掌心發冷。可忽然之間,桑婆婆又輕輕哼起歌來:“花若雪兮晨染霜……”正是月夕與她都曾唱過的曲子。
桑婆婆低聲唱着,醜陋的面上一時怒一時驚一時喜一時羞赧,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人?又是怎樣的往日時光,叫她情緒萬千?
“婆婆,婆婆……”一旁傳來月夕低啞的聲音。她在胡衍的懷裡,胡衍一直爲她療傷,此時恰好醒轉。可她再怎麼喚桑婆婆,桑婆婆卻早已不曉得迴應她,只是癡癡地哼着歌。
月夕緊緊抓着桑婆婆的手,見到她面上七竅俱已流出血來,她只能依偎在桑婆婆身旁,緊緊地抱着她,聽着桑婆婆低聲哼唱:“歡情斷兮辭而去……情私懷兮誰可語……”
月夕越聽,心中越是悲愴,桑婆婆的歌聲卻越來越低,她漸漸鬆開了抓着趙括的手,終於手掌一張,歌聲止歇,停住了呼吸。
她陰森而醜惡的面容上,光彩驟然消失,身子也漸漸冰冷,枯瘦的身材在水紅色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好生的詭異,又好生的淒涼。
她從前就說:除了沒死,一切都好。
如今她也終於可以去黃泉,與她念念不忘的人相會了。
月夕不曉得是該爲桑婆婆哭,還是該爲她笑,只是曉得,她心底的世界,本在爺爺自刎之時便已幾乎全灰,殘存的一點溫柔之地,頃刻間又灰掉了一塊。
她擡頭去看趙括,想去尋找一絲慰藉。可趙括卻低下了頭,不敢回視她。月夕心痛如絞,想要放聲大哭,卻毫無力氣,便連哭都哭不出來,一轉身,只能緊緊地縮在胡衍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