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之前春闈,凌絕繞過小唐這個主考官,卻特意投詩給應蘭風,以示拜服之意,衆人皆有些詫異,不解他爲何放着唐家這個絕好的大靠山不要,卻去拜一個沒什麼根基的應蘭風,豈不是捨近求遠了?
小唐心下雖也略有些意外,卻也並不放在心上,畢竟一來,凌絕少年心性,自有掂掇,或對應蘭風情有獨鍾,也是有的。二來,雖然兩家曾世代交好,只不過只因凌景深娶了林明慧的事兒,倘若凌絕由此心有芥蒂,所以才只親近應蘭風,倒也說得通。
先前看凌絕欲求成帝賜婚,小唐還笑微微地,及至看郭建儀出面截下,訝異之下,便不免想到郭白露的頭上,然而凌絕雖少年意氣,總不至於是那等不曉事之人,竟敢當庭跟熙王爭人?但除了郭白露,同凌絕親近的還有何人?
電光火石間,便想到了金飛鼠那件事。當下來不及猶豫,這才立刻起身,同郭建儀一塊兒,談笑之間,不露痕跡地擋下了凌絕那未出口之言。
方纔見兩人站在這杏林旁邊相談,小唐趁着人不留意,便繞到杏林之中,暗影橫斜,杏樹林立,遮住身形,靜靜悄悄,果然聽了個明白。
只是卻萬萬想不到,本以爲只郭建儀對懷真心心念念罷了,如今更有一個凌絕……這少年雖然年輕,但心思之縝密,只怕不在他跟郭建儀兩人之下,也不知他究竟是從何時起意的?但一直都藏而不露,直到今時今日高中,一步步接近應蘭風,得他的喜歡,又當着成帝的面兒,直截了當拒絕尚公主的提議,反說出自己心中有人,趁着成帝歡喜,竟欲賜婚……這些種種,細思來,只怕都是他早有圖謀。
此刻他如此年紀,便苦心孤詣這般,若是假以時日,只怕……
伺候的宮人見小唐站在林邊,不免過來相問,恭敬垂首道:“唐大人可有什麼吩咐?”
小唐回過神來,便一點頭道:“不必了,我這也便出宮去了。”說着,便邁步也往外而行。
且說小唐踏月而行,心中只顧思量,想過凌絕,便不由想到了懷真,卻不知那個丫頭心中究竟如何?是不是也有凌絕此人?
忙把昔日跟她相處時候的種種情形在心裡過了一遍,幸喜彷彿並沒什麼行跡,只是……心裡跳了兩跳,只覺得有些事彷彿說不通:比如因尚武堂之事,那日敏麗跟懷真去凌府探望凌絕,回程之時,懷真對他提起的那“話本上的故事”。
小唐只覺得眼前似有一片迷霧,迷頭遮面,鋪天蓋地,叫人望不穿、摸不着頭緒似的,那重重迷霧之後,彷彿有一絲光亮,若隱若現,只不知何時才能劈破這些迷障,得見天光。
小唐思量着,眼前的夜色竟也似深沉了幾分,不知不覺已經出了宮門,夜風吹來,小唐長長地吁了口氣,擡頭之時,忽然一怔。
卻見宮門處,停着一輛馬車,郭建儀扶着凌絕往前,馬車邊兒上有個人過來,將凌絕接了過去……一身黑衣如墨夜一般,居然正是凌景深。
此刻凌景深也看見了小唐,便向着他遙遙地點了點頭,又扶着凌絕上車,相謝了郭建儀,兩人才去了。
此刻赴宴的衆臣已經去的差不多了,小唐邁步往前,郭建儀轉過頭來看他,目光相對,郭建儀道:“唐大人爲何這般遲?”
小唐笑了笑,道:“方纔有件事耽擱了。”因見郭建儀彷彿有話說,便道:“且走且說可好?”
郭建儀點頭,因兩個人都是騎馬而來,小廝把馬兒牽過來,便分別上馬,並轡迤邐而行。
兩個人皆是人精兒,方纔雖協力攔下了凌絕,此刻卻十分默契地絕口不提此事。
頃刻,郭建儀溫聲問道:“聽聞,是唐大人在皇上面前一力推舉在下,調任這戶部侍郎的?”
小唐聽了,仰頭一笑,說道:“不敢,縱然沒有我的推舉,皇上也是屬意郭侍郎的。畢竟郭侍郎在工部,功績卓著,已經有許多老大人對你讚譽有加,若不是應大人在南邊做的出色,恐怕這工部侍郎之位,早落在郭侍郎手中了。”
郭建儀聽了這一番話,只肅肅然說道:“建儀才學平庸,不管擔任何職,不過是兢兢業業罷了,也並沒什麼格外出色的功績,不敢就妄自想要升遷,何況如今更調任到別部中去,只怕處置不當,反惹出禍來。”
小唐笑道:“何必自謙?令祖郭司農,本來就曾管過戶部跟工部,不是遊刃有餘的?如今以郭侍郎的才學,只怕也是治大國如烹小鮮罷了,何況也是皇上一片皇恩浩蕩,又且信任功臣之後才委以重任,乃一片美意,大人只管盡心效忠罷了,將來名垂青史,不在話下。”
這些話,句句有贊溢之意,若是別人聽了,只怕心花怒放。
郭建儀面上卻微微泛出幾分冷意來,看着小唐微笑說道:“只是,偏偏是在戶部周侍郎落罪入獄的當兒,讓下官挑這個擔子,不由不覺十分吃力,大人也該知道周侍郎是太子一脈,如今皇上把我調了過去,取而代之不說,還叫我徹查戶部賬目虧空之事,我豈不是成了太子的眼中釘了?”
原來郭白露因要嫁給熙王爲妃,熙王素來又被太子跟肅王兩個人的雙雙忌憚,此刻太子的黨羽忽然遭事被剷除,這個空位子又給郭建儀填了……別說是太子暗中大怒,就連肅王只怕也難得幸災樂禍,反而暗中警惕。
因此這個差使,委實是燙手山芋,只怕兩方不討好,就算如今進了戶部,也是多方制肘,要做事談何容易。
郭建儀心知肚明,小唐豈有不知道的道理?偏偏他在成帝面前全力舉薦,美言許多,成帝果然便將郭建儀從工部調到戶部。只是小唐爲何如此,卻不由不讓郭建儀深思了。
小唐聽郭建儀說罷,面上仍是微笑之意,看了看天際那輪皓月,忽然說道:“郭大人洞察細微,令人欽佩,然而爲國效忠,卻也顧不得其他了,只慨然前行罷了。”
此言雄壯,郭建儀挑了挑眉,並不言語,兩人放馬徐行,夜晚寂靜,只聽到馬蹄聲得得響動,小唐一時興動,不由念道:“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郭建儀不由一笑道:“唐大人真好興致。”
小唐道:“我不過也是有感而發罷了,所謂‘後生可畏’而已。”
兩人相視,半晌均是一笑,心中自然都想到凌絕。
頃刻郭建儀轉回頭來,只微微嘆了聲,小唐琢磨了會子,忽然說道:“郭大人可正愁戶部的差使不好辦?”
郭建儀便道:“大人要說什麼?”
小唐笑道:“其實有個最簡便不過的法子……只怕我說出來,郭大人會越發不快。”
郭建儀淡淡道:“願聞其詳?”
小唐望着他,便道:“太子只是不悅自己的人被你替了,如果郭大人也成了太子的人,太子這面兒自然便安撫下去,戶部的差使當然就大爲便捷了。”
郭建儀雙眉微蹙,只是看着小唐的雙眸,心中知道他必有下文,恐怕也不是什麼好的話罷了。
果然,卻聽小唐道:“據我所知,太子膝下有位郡主,已是及笄的年紀……太子正有意爲她挑選良婿,以郭大人的品行樣貌,不怕入不了太子跟郡主的眼,倘若郭大人成了太子殿下的乘龍快婿,這豈不是一件兩全齊美之事?”
郭建儀聽了這話,不怒反笑,冷笑了數聲,道:“唐大人果然是七竅玲瓏,冰雪聰明,這樣的好法子……只怕在推舉下官之前就已經想到了罷?”
小唐雲淡風輕地,瞥他一眼,笑道:“說哪裡話,我輩爲臣,不過是思盡忠保國罷了,我只是覺着戶部侍郎之職,非郭大人不可,皇上自然也是十分嘉賞郭大人的才能人品,不然縱然我再推舉,也是無用。”
說話間,兩人便到了岔路口,郭建儀看着小唐,淡聲說道:“唐大人苦心孤詣,下官領受了,再會。”
小唐舉了舉手,含笑作別。兩人各自回府,不提。
且說因今夜是瓊林宴,凌景深如今雖然已經升了五品的親衛都統,卻仍是不得入內,又擔心會吃酒,凌絕不免會醉,他關心情切,竟不放心小廝們伺候,便親自在宮門外等候,許久,果然見郭建儀扶着凌絕出來,竟跟他所想的一樣。
凌景深因知道凌絕高興,便也並不說什麼,抱了他上車,便往凌府返回。
因怕他難受,就摘了官帽,放在旁邊,車內燈光微弱,卻見他原本雪色的面上一片通紅,顯然是醉得不輕,於是也不打擾,只叫他躺着睡覺,自己在旁邊靜靜照料,一邊兒看着,一邊想到昔日凌絕備考之時,委實的三更燈火五更雞,一點兒也不敢懈怠,今日終於如願以償高中狀元,凌景深心中也委實替他歡喜欣慰。
如此行到半路,因車馬顛了兩下,凌絕略醒了過來,便道:“不要攔着我,你們……走開……”亂嚷數聲,又咳嗽了起來,臉上一發漲紅。
凌景深生怕他要吐,便將他抱起來,輕輕地捶打後背,又安慰道:“素來滴酒不沾的,縱然高興,也該收斂些。”
凌絕聽着聲音,模模糊糊擡起頭來,將他看了一眼,彷彿認出是自己哥哥,便笑道:“哥哥,是皇上賜酒,我自然也高興……你可知道,今兒……皇上還想給我賜婚呢。”
凌景深聽了這話,不免詫異,便仍是替他撫着後背,又問道:“賜婚?”心想凌絕並沒有親近屬意的女子,又賜什麼婚?心念一轉,便試着問道:“是跟哪一家的姑娘呢?”
凌絕吃吃地笑了幾聲,醉得越發厲害了,眼神裡醉意迷離,卻笑道:“哥哥,我不能同你說……”
凌景深見他模樣呆呆傻傻,跟平日那個冷麪自持的模樣大相徑庭,也覺好笑,便哄着說道:“罷了,不說就不說,且好生地歇息會子罷。”說話間,便扶着凌絕,輕輕地讓他倒下躺着,也好受些。
凌絕果然乖乖地躺了下去,雙眸合着,半晌,忽然醉醉地又道:“他們都攔着我,何必攔着我呢,唉,賜了婚,豈不是好……”
凌景深坐在旁邊,心頭一動,便試探問道:“誰攔着你呢?”
凌絕並不回答,只仍閉着眼,半晌才又嘟囔道:“我知道、妹妹心裡是有我的……好生古怪,她待我明明很壞,還推了我……”口中雖說的有些感傷,嘴角卻挑着一抹很淡的笑意,可見喜歡。
凌景深鎖緊雙眉,便不言語了,只盯着凌絕瞧,卻見凌絕停了會子,才又顛三倒四地說道:“我知道你對我是有心的……那一夜,可知我怎麼也忘不了……一想起來,我的心裡就痛的很,我也是頭一遭兒……”
凌景深一震,雙眸死死地盯着凌絕,終於忍不住道:“那一夜?”
凌絕雖閉着眼,眼珠卻骨碌碌轉了轉,忽地又睜開眼睛,呆呆看了凌景深片刻,便道:“哥哥,你不知道……我不能告訴你……”說話間,又吃吃地笑了起來,只不過這一次雖然是笑着,眼底卻慢慢地汪出淚來。
凌景深握緊雙手,一言不發,凌絕笑了會子,酒力又涌上頭,便復閉眼,口中喃喃,聲音細微,凌景深略微傾身,側耳細聽,卻聽從凌絕口中輕喚道:“懷真……”幽幽一聲,如同嘆息。
且說,因凌絕高中狀元,應懷真心中不免驚詫。
只因前世凌絕中的乃是一甲第三的探花郎,不知爲何此次卻是一甲的魁首了?難不成他的才學比先前更上一層?或者是運道又有了不同?真真兒是令人想不通。
不料一驚未了,又過兩日,竟聽說凌絕拜在應蘭風門下之事,雖然應蘭風自詡並未有什麼高才可教導這位“天縱才子”,但委實凌絕太過誠意懇切,加上應蘭風又甚是喜歡這樣的少年,因此只作勢推了幾番,畢竟也應允了。
此後,凌絕見了應蘭風,竟只以“恩師”相稱。
懷真知道了這件事,萬分不受用,細想想,又啼笑皆非,不知這究竟是何等的造化。
這一日,因應佩在屋裡同懷真說話,不知爲何便說起那夜瓊林苑的事來,應佩便笑道:“皇上本來要他當駙馬,他竟大膽辭了,我們都在旁邊捏着一把汗呢。”
懷真是見識過凌絕的手段的,便嗤地一聲冷笑,道:“哼……他自然有那等別人沒有的膽子呢。”
應懷真本是嘲諷之意,不料應佩只當了真,便笑道:“這話很是,誰能想到他竟然想讓皇上賜婚呢?我本來以爲小絕是玩笑的,後來看看,竟像是真的,幸虧小表舅出列阻止了……因此纔沒說下去,倒不知道他想要皇上賜婚的女子竟是誰呢?平日裡也不見他跟什麼誰家的姑娘親近……”
瓊林宴上此事,懷真也從應蘭風口中略有耳聞,回頭自忖之後,不免便想到了郭白露。
懷真只想:按照凌絕先前對郭白露那種心心念唸的模樣,如今郭白露偏偏許給了熙王,倘若這個人膽大妄爲到想要在瓊林宴上,求皇上金口玉言把郭白露奪回來……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這種驚世駭俗的舉止,別人做出來只怕不信,放在他身上卻絲毫也不違和。
大概郭建儀也明白他的心情,所以在他惹出禍端之前,忙將他攔住了,這樣一想,倒也十分合情合理。
懷真便又冷笑道:“誰知道呢?這個人的心事埋得那樣深沉,等閒之人也是看不穿的,幸而小表舅機警,不然差點兒就給他鬧出事來……”
應佩聽這話似乎另有意思,便道:“鬧出事來?”
懷真伸手掩了掩口,悄聲道:“沒什麼,總之還是不提此人罷了。”
應佩見狀,便試着問道:“妹妹,爲何你總像是不喜歡小絕似的?”
懷真本欲褒貶幾句,然想到他如今拜了應蘭風爲師,當初……又也曾承他的情,何況郭白露也已經要嫁給熙王,此人竟想因此在瓊林宴上生事,這樣癡心,倒也令人感嘆,他前世對自己那樣絕情,如今卻又有個郭白露來磨他,倒也是報應了。
若此刻自個兒再說他的壞話,彷彿有背後嚼舌的嫌疑,何必貪圖一時爽快而多嘴呢。
懷真便不欲再說什麼,只笑道:“哥哥說哪裡話,並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只是跟我不相干罷了。”
說到這裡,便想把話題轉開,誰知正要開口,便聽到外頭春暉笑了聲,竟揚聲說道:“你倒是走什麼呢?”
懷真跟應佩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佩便走出去看,卻見春暉正撩起簾子進來,三個人見了面兒,應佩因問道:“哥哥在外頭跟誰說話?”
春暉眉開眼笑,便道:“我方纔帶着小絕過來,本想進來跟你們說話的,不料在外頭反聽了你們說他……他大概是面上過不去,便自去了。”
懷真心中一驚,立刻便回想方纔自己可說了什麼露行跡的話不曾。
應佩怨念道:“哥哥也壞了,怎麼也不提一聲的?我們倘若說了些不好聽的,不免從此得罪他了。”
春暉便笑道:“你們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絕並不是那樣的人,他因怕這個時候進來,反羞臊了你們,所以才悄悄地去了,還特意叮囑我不許聲張……是我忍不住才叫出來的。”
懷真聽到這裡,心裡似有個結,就也皺眉道:“不是這樣說,或許他嘴上不言語,心裡反而仇恨了我們呢?春暉哥哥只管不當回事兒,何況……無緣無故的,貿貿然把他帶來這裡是做什麼?也不知道避嫌?以後若還這樣,看我不告訴大奶奶去。”
因凌絕拜了應蘭風,近來更是時常出入應公府,春暉從小跟他一塊兒的,也自恃跟懷真彼此都認得,就也沒格外避忌,此刻聽了懷真如此說,這才怕了,忙向懷真求饒,又說再不敢了,於是大家又說別的,才把此事撂下。
如此又過了數日,便到了女兒節,因應蘭風憐惜懷真自上京後,鎮日裡只困在府中,等閒難得開懷,自個兒又在外放了許多年,白錯過那些好時光,好不容易回來了,自然要舉家和樂一回。
因此應蘭風便向着應老太君求了,只說在這一日,要帶一家子出城去遊玩踏春。
作者有話要說: 虎摸小萌物們,大大大大感謝~~~(╯3╰)
一更君,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