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張燁飛跑出了宮殿,卻因不認得宮中經緯,一路胡奔亂跑而已。
身後的太監們紛紛追趕,卻一時趕不及,張燁正跑着,忽見一隊執金御巡邏而來,見狀不明所以,呼啦啦地便圍了過來。
身後那些小太監奉了楊九公之命,見狀忙大叫:“不要傷他,不要傷他!”
執金御的統領,正是唐紹,仔細定睛一看,卻認得是張燁,忙揮手叫衆侍衛退下,自己上前,把張燁攔住,問道:“張兄弟,如何是你?你幾時回來的?在宮中又做什麼?”
張燁正悲憤交加,聽了聲音熟悉,擡頭一看,淚眼模糊中,認得這鮮明俊朗的輪廓……原來昔日他往應公府去見懷真,偶然也遇見過唐紹,是以都認得。
當下張燁止了步,卻無法訴說內情。
此刻身後的太監們都趕了上來,爲首的小太監不敢得罪,陪着笑上前,對張燁道:“小爺,且請跟我們回去罷了?”
張燁哪裡肯,冷冷哼道:“除非我死了!”
那小太監被噎了口,也不敢強他,只好訕訕地垂手守着。
唐紹見這情形,心中納罕,便問道:“出了何事了?”
張燁又傷又是氣憤,只是不答。那小太監道:“紹哥兒,我們也不知是何事……只是這位小爺去面聖,不知如何跑了出來,九公公吩咐我們跟着他,別傷了他呢……”
唐紹知道事情有異,就只做無事狀,見張燁不理會他們,知道他不待見這些緊隨着的內侍,便想替他打發了。
唐紹便笑道:“原來如此,不妨事,我跟他是認得的,交給我罷了。”
小太監們卻不敢擅離,只又笑道:“紹哥兒,我們是領命的,九公公親自吩咐,若是傷着他一點兒,我們的腦袋就……”
唐紹笑道:“瞧你們怕的,難道信不過我?他是我兄弟……我哪裡能傷着他呢?”說着,便伸手在張燁肩頭抱了一抱。
張燁木木然的,也不動彈。
小太監見狀,才笑道:“是是是,我們哪裡敢信不過紹哥兒。”因此就退後,不再緊緊地跟着張燁了。
唐紹便吩咐執金御再去巡邏,自己便拉了張燁,低聲問道:“張兄弟,你如何哭成這個樣子?莫非是見了皇上,惹了皇上不高興……出什麼事兒了?”
張燁看他一眼,道:“我惹他不高興?爲何不說他惹我不高興?”
唐紹聽了這沒高沒低的話,挑了挑眉,道:“你……”因見左右無人,便低聲問道:“你如何進宮來見皇上了?跟我說句實落話如何?”
張燁聽問,眼圈更紅了幾分,就不言語。
唐紹見他如此難過,心中納罕之極,便不再追問,只道:“說來,虧得你是今兒進宮來的……你若是昨兒進來,只怕也不得安生呢。”
張燁仍是默然,也不關心這些。
唐紹見他不理,於是故意又說:“你既然回京來了,可見過懷真了?她可跟你說過了不曾?昨兒她就在宮內,可着實地受了一場驚嚇呢。”
張燁忽然聽說跟懷真有關,才轉頭看向唐紹,問道:“懷真怎麼會在宮內,又出了什麼事?她不曾跟我說過。”
唐紹見他這樣說,就知道是見過懷真了,因道:“你沒見她手臂上帶傷麼?”
張燁更是吃了一驚,忙抓住唐紹道:“你說什麼?我並沒留意……誰敢傷了妹妹?”說到最後,才帶了急怒之意。
原來張燁因遭受大變,性情也陡然變得內斂起來,一路回京,始終默悶無語。
竹先生知道他心中傷痛不可說,又知道他在京中最惦念的人便是懷真,故而先送他去見了懷真,只盼懷真能寬慰他心。
而張燁因心中之事非同等閒,是以也並沒仔細留意懷真如何,任憑她百般地逗趣說笑,他都是沉默寡言罷了……此刻聽唐紹說懷真傷了,才驚心懊悔起來。
唐紹笑了笑,就拉着他,走到文華殿旁邊僻靜處,把昨兒肅王作亂,淑妃禍亂宮闈的事兒說了。
張燁聽得呆呆的,眼睛中又見了淚,末了,竟喃喃道:“我只以爲,我是被禍害了的可憐人,偏妹妹那樣的……也差點兒遭了這無妄之災。”
唐紹見他話中有話,便問:“你怎麼了?若有心事,可也好跟我說說呢?別總悶在心裡,我見你神情跟昔日大不相同……只怕懷真也看出來了,她必然也擔心你,你且別悶壞了自己。”
張燁聽了這話,才嚥了口淚,道:“我對你說什麼?你可知道……我自打跟着師父起,就以爲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只當師父是我的父母罷了,對他感恩戴德的,誰知道……師父卻是個大騙子,明明我跟我父母就近在咫尺,他也不肯告訴我,最後害得我們……天人永隔……”最後四個字,卻又狠狠地磨了磨牙。
唐紹聽得驚心,道:“竹先生不似是這樣狠心惡毒的人,這其中……必然是有緣故的,是了,你的父母,又是何人?如何你說跟他們……天人永隔?”
張燁深吸一口氣,說道:“他的確是有緣故的,但我卻無法原諒他。我的父母……你難道還猜不到?他爲何把我帶進宮來見皇帝?”
唐紹模模糊糊,驚問道:“跟皇上有關?”
張燁搖頭道:“我寧肯跟他沒有關係,那樣,只怕他們仍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如今,我只想離開這個地方……橫豎我如今,當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張燁說到這裡,復淚如泉涌,悲不可遏。
唐紹雖仍沒有猜透其中關係,卻心驚肉跳,又見張燁傷懷,他便復將張燁肩頭一抱,安撫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只不過……你也別太傷心了,你的父母雖然不在了,可是你仍有我們一干朋友,還有懷真……我們都會陪着你,你不是孤身一人的。”
張燁見他這樣說,才又擡頭看向唐紹。
唐紹看他眼紅帶淚的,便嘆了聲,擡手在張燁背後輕輕地拍了拍,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想來伯父伯母在天之靈,也不願見你如此傷心之態,只想你快快活活的罷了。你若是想念他們,就也好生振作起來,休要總是這般頹靡傷懷,也叫他們於心不安呢。”
唐紹竭力安撫,半日,張燁的心緒才平復下來,兩個人坐在白玉欄杆邊兒上,看天際雲捲雲舒,兩兩無言。
許久,唐紹想起一事,便問道:“是了,你還沒告訴我,伯父伯母究竟是何人?”
張燁纔要說,忽地聽後面有人說道:“張小爺……皇上召您相見呢。”
張燁淡淡看了一眼,唐紹望着他,竟有些擔憂。張燁便深吸一口氣,道:“我現在去見他,見過他之後,我再告訴你。”
唐紹跳下欄杆,道:“你去罷,且記得我的話。”
張燁點頭道:“我記住了。”上前同唐紹肩頭一碰,也在他後背上輕捶了兩下,才復放開,跟着那小太監去了。
背後,唐紹站在原地,目送張燁背影離開,心中無端有些不安。
且說先前,羣臣被急招入宮,都不明所以,小唐在宮門下馬之時,正見應蘭風出了轎子,小唐忙上前行禮,應蘭風還禮,因問道:“你也被召進宮?可知道是何事?”
小唐心中自猜到幾分,只是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便請應蘭風且走且說,一邊兒道:“岳父可知道竹先生回京了?”
應蘭風道:“我才接到信,還要請他過府說話兒呢……只是聽聞他跟着你進宮了,莫非今兒皇上召見衆人,跟此事有關?”
小唐道:“岳父……”轉頭看向應蘭風,他心底藏着的那個極大秘密,不敢跟懷真透露,卻猜不準應蘭風是不是知情的……偏生這些話,干係甚大,不能隨意出口。
小唐心中思忖片刻,便道:“岳父可知道昔日太子府中,太子妃產下嬰兒,卻……之事?”
應蘭風點頭說道:“隱約聽聞,如何?”
小唐道:“只怕此事另有蹊蹺。”
應蘭風眉頭一皺,同他對視片刻,看出小唐雙眸中如有隱憂。應蘭風道:“你的意思是……竹先生進宮……跟此事相關……所以皇上召見衆人,難道……”
應蘭風飛快地尋思了一番:如今肅王剛事敗,朝中衆人詫異之餘,都認爲熙王是承繼大統的不二人選了,然而這會子忽然再冒出太子之事,實在微妙的很。
應蘭風當下就不言語了,兩個人各懷心事,往皇帝寢宮而去,又走了片刻,小唐說道:“我聽懷真說,岳父得到噬月輪了?”
應蘭風見他忽然問到此事,就笑了笑,道:“懷真那丫頭,也不知存着什麼心思,竟要此物……幸好順利到手。我也知道此物是你從沙羅帶回的,你可知道此物的來歷,又有何用處?”
小唐因懷真留心這噬月輪,他雖不語,暗中卻仔細尋訪,畢竟他手段通天,自也找到幾個沙羅的行者高人,早明瞭噬月輪的傳說……只是不肯十分當真罷了。
而應蘭風愛女如命,爲懷真一句話,便把噬月輪從景深手中“拿”了回來,難道就白放着此物不去打聽?只怕他也早有所知,然而不肯實話罷了。
小唐因此就說道:“我只聽說此物彷彿有時光倒轉之能……只覺得匪夷所思,也不知是不是懷真小孩兒心性,才一心想要。”
應蘭風也笑道:“我也猜是她又任性呢,然而竹先生倒是很上心此物,只怕這傳說……也是有些意思的。”
兩個都是聰明通透之人,小唐聽應蘭風如此說,就明白他也打聽到了,就也一笑說道:“傳說如何,倒不要緊,只既然是懷真想要的,便給她好生存着就是。”
當下就按下此事,又走幾步,到了寢殿,已經有幾位大臣到了,兩人忙也入內,頃刻,就見熙王趙永慕也來到。
不多時,人便都齊了。
羣臣之中,多半都不明白成帝宣召之意,都在猜大概是因肅王之事罷了。
成帝見衆人都到齊,才由楊九公扶着起身,因環顧了羣臣一遭兒,目光在熙王跟應蘭風身上停了停,復垂眸說道:“昨日肅王謀逆,但他畢竟是朕的兒子,到底如何處置,朕倒是有些猶豫不決了,不知……衆位愛卿是何意見?”
衆人聽了,彼此相看,都有些不太敢言,畢竟茲事體大,又偏是皇子作亂,而成帝又是意思含糊,衆人都怕猜錯了皇上的心意,豈不是糟了?因此無人敢出頭。
成帝見衆人都默然,沉吟片刻,就道:“熙王,你意下如何?”
趙永慕聽了,擰眉想了片刻,稟奏道:“父皇,本來……肅王所犯謀逆大罪,實在罪無可赦……”
成帝不動聲色,只是聽着。
趙永慕又道:“然而正如父皇所說,父皇念在骨肉之情,兒臣……卻也自有手足之情,因此兒臣,也自無法狠心,還請父皇恕罪……”熙王說到這裡,便深深低頭,不再發一言。
成帝凝視他半晌,嘆了聲,此刻,復又問衆人之意。
卻有兵部侍郎出面,正色啓奏道:“肅王所犯乃是大罪,倘若饒恕,只怕法不成法,皇上斷不可一念之仁,壞了綱常律例,此風一開……倘若日後有效仿者,只怕惑亂江山,後患無窮。”
兵部侍郎齊筠因肅王之事被連累,早就入獄,這兵部侍郎早先被齊筠壓制,此刻自然不肯罷休。
成帝點了點頭,又道:“應愛卿意下如何?”
應蘭風出列,拱手說道:“微臣覺着,許侍郎所言有理。皇上跟王爺雖然念在手足之情,但對臣等而言,只有亂臣賊子,鐵律金規,並沒有其他情分可講。”
衆人之中,有素來跟應蘭風交好的,聽他表態,都也纔敢紛紛表示贊同。
成帝眉頭微蹙,復看向小唐,便問道:“唐愛卿意下如何?”
小唐聽問,才道:“臣……亦覺着應尚書許侍郎等所言有理。”
成帝長長地嘆了口氣,閉眸擡頭,皺眉道:“朕明白了。”
此事就此落定。羣臣也都鬆了口氣……畢竟肅王爲人,從來有些嚴苛過度,所以羣臣都懾於他的威勢,諾諾不敢言,如今又且作出這等誅九族的惡行來,倘若放過一馬,國將不國,只是無人敢先出聲兒罷了,此刻見成帝不曾發怒,順了衆人意思,才都寬慰。
又因衆人都知道熙王的爲人,着實的光明灑脫,寬仁和祥,雖然素來有些風流不羈的,但倘若收心,未必不是一代明君。
何況大家夥兒也都心知肚明,先前在太子跟肅王兩個人的壓制之下,熙王自然也不敢鋒芒畢露的,先前那些不羈的舉止,只怕也是藏拙而已。
而方纔成帝問熙王如何處置肅王,熙王也並未落井下石,可見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惡人,因此羣臣都屬意熙王。
成帝卻並不放衆人離開,只又默然了半天,衆人都有些訝異,不知還有何事。
許久,成帝才復開口,說道:“先前太子出事,近來大理寺調查,說是跟肅王脫不了干係……”
羣臣聞聲譁然,卻又竊竊片刻,成帝道:“已經押下肅王府原本的一個心腹頭領拷問……只是朕如今說的,不是此事,而是有關太子之事。”
衆人詫異,紛紛地側耳細聽。
成帝又思忖片刻,終於說道:“昔日太子妃生子之時……你們衆人,可都還記得?”
在場的這些人裡頭,就算是最年輕的郭建儀跟小唐,也是知道此等大事的,當下有人點頭。
成帝說道:“然而此事另有內情,朕也是今日才知道,太子的骨血,原來還活着。”
羣臣一時又是譁然起來,除了小唐,其他盡數面露驚愕之色。
應蘭風問道:“皇上這是何意?”
成帝並未把其中內詳同衆人說明,只道:“衆位愛卿不必詫異,朕已經見過皇太孫,朕如今想問的是……你們對皇太孫,是何意見?”
羣臣面面相覷,許侍郎道:“不知皇太孫又是何人?”
成帝道:“你們之中,或許有人見過他……他就是昔日做客肅王府上的竹先生……身邊兒所帶的那名小侍童,當初太子府出事,是竹先生護住了他,如今合浦珠還。”
果然,因羣臣們都跟肅王府有些平日來往,又素聞竹先生大名,竹先生帶着張燁行走之時,衆人也是見過的,卻都想不到,竟然是皇家骨血,頓時震驚過後,又鴉雀無聲起來。
應蘭風也自沒想到此事,詫異了半晌,想到昔日張燁時常往應公府來,跟懷真的關係又且極好,想到他的舉止言行……果然是落落大方,很有些不凡氣質,只是……竟然是皇太孫,這真真兒的令人……
成帝緊閉雙脣,銳利雙眸打量着在場衆人,目光掠過熙王面上,卻見他眉頭緊鎖,也是一言不發。
忽然郭建儀道:“皇上如何能確信,張燁的確是皇家骨血?”
成帝道:“朕見過次子,雖無十足把握,卻已經有七八分信,何況竹先生何許人也,他既然出面,只怕此事無差。”
許侍郎道:“然而畢竟事關皇族聲譽,皇上還要仔細查驗,才能確信,何況竹先生昔日做客肅王府,只怕他暗中跟肅王有些勾結,如今肅王事敗,他忽然出現,又說什麼皇太孫之事……此中或許會有什麼陰謀,也未可知……”
成帝擰眉不語,衆臣都覺得言之有理。
卻正在此刻,聽有人沉聲說道:“父皇向來明見萬里,既然已經親見了張燁,必然無誤了。何況我也素來敬重竹先生高人高行,既然他肯開口,此事必然是真,——兒臣還請父皇下旨,立刻恢復皇太孫身份。”
成帝轉頭,見出聲的正是熙王趙永慕。
衆人聽了,也都詫異地看向熙王,卻見熙王一抖蟒袍,竟然跪地,擡頭看着成帝,又道:“太子哥哥先前出事,父皇雖然不言,但兒臣也知道父皇心中不安,兒臣也因此日夜難安,如今總算是上天垂憐,竟讓太子哥哥的骨血仍在人間,此乃天意!是以兒臣斗膽,懇請父皇,恢復皇太孫身份,再立即下旨,將皇太孫立爲太子!”
最後一句話出,別說是成帝,連羣臣也萬萬想不到……個個震驚,衆人連喧嚷都忘了,一時都看着熙王,偌大的寢殿之中,復又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