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寧武之聽了娘子的話,口裡連聲道:“這可如何是好?”
羅晴兒思索片刻,安慰道:“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惟有竭盡全力爭取,生個主意。走得脫,走不脫,只好聽天由命。逃是無法逃的,好在父親和哥哥出門去了。若他二人在家,吾等就是一輩子也無法走出這房門!”
寧武之安定心神,問道:“父親的本事,我知無人能及。大哥本領,大約也是了不得。我自信不是他們的對手,然他二人既已出門,家中留的,全是些女眷。吾就憑這一條鐵棍,不見得有誰能抵得住?汝說得這般鄭重,難不成還有甚麼可怕的人物在此,我不曾知道麼?”
娘子羅晴兒道:“那有甚麼不知道的人物,不過你剛不是言道:祖母曾說要親自替你我餞行嗎?除了父親哥哥,就只祖母最可怕的了!汝難道不知嗎?”
寧武之驚問道:“她老人家這麼大的年紀,吾只道她走路還需人攙扶,那曾想到她有甚高強的本領。”
羅晴兒笑道:“非但祖母,就連我家的丫頭亦會些本事。外人想要打出這幾重門戶,可說是誰也做不到!莫自以爲你這條鐵棍,有多大的能耐!”
寧武之面紅耳赤,心中只是有些不服,但是也不敢爭辯。
羅晴兒接說道:“你既向祖母說明,次日動身。明天把守我這重房門的,必是嫂嫂。她的本領雖也了得,咱們卻毋須害怕。她曾在我跟前輸過一招半式,便沒你相幫也不難過去!而把守二重門的,估料是我的生母。她老人家念及母女之情,必不忍難爲咱們。衝將過去,也還容易。但到時你切萬不可動手,只看我的舉動照樣行事!叄重門是我之庶母,她老人家素來不大待見我。一條槍又使地神出鬼沒,哥哥的本領,就是她傳傳授的,父親有時尚且怕她。喜得她近來在右臂上,害了一個偌大的瘡,疼得厲害,武器耍起來有些不便當。我二人拚命格擋,數十招也能招架得住。待久時她手痛,便不妨事了。然最爲可怕之人,就是把守頭門的祖母。她老人家那條龍杖,想起來都寒心!能衝得過去,是我二人的福氣。衝不過去也得認命,沒有旁的辦法!你今夜早些安歇,養足精力。默禱九泉之下的父母保佑,寧氏一脈的存亡,就在此一舉。”
寧武之聽的目瞪口呆,暗付:我在此居住數年,不僅未見這一家眷屬,都有如此驚人的本領。就連自己娘子也是個有本領的人,尚一點不知。可見我自己的本領不濟,且過於粗心!多虧那個架鷹老者,教我和娘子商量。照此看來,我寧氏一脈本該不絕,纔有這種異人,前來指點。
萬籟俱寂,羅晴兒催促夫君早些安歇。寧武之那裡還睡得着?假寐於牀看娘子的舉動。
只見羅晴兒將角落漆紅木箱打開,捧出許多珠寶包了一大包。又拾了許多,捆成一個小包裹。這才從箱底下抽出兩把雪亮的刀來,壓在兩個包袱上面。收拾完畢,方解衣就寢。
寧武之等娘子睡着,悄悄下牀。剔亮油燈,伸手去拿那把刀來看,一下沒提動,不禁暗暗詫異道:“我力氣不算小,竟連這一把刀都拿不動,更別說使得動兩把咧。”他運足兩膀氣力,將那刀雙手拿起,就燈光看了一看,即覺得兩臂疼脹。心裡實在納罕:“像娘子這般纖弱女子,兩指拈一根繡花針都似有些吃力。居然能使得動這麼粗重的兩把刀?我自負一身本領,在江湖上目中無人,幸不曾遇這一類人。倘若遇到,就不知要吃多少的苦頭哩!”
他苦笑一下,欲將手中兵器,照原樣擱在包袱上,那裡還能控制!兩膀一痠麻,便驚顫得不能自主。那刀沉重得只往下墜,兩手不由得跟着落下去。刀尖‘嘭’插在地面,連牆壁都似晃了晃。羅晴兒翻身坐來,咯咯笑道:“不曾閃了腰麼?”
寧武之心裡慚愧得很,口裡連說沒有。
羅晴兒拉夫君上牀,言道:“我教你好生安息一夜,你偏不聽。爲甚麼要半夜叄更,爬將起來看刀呢?你聽,公雞已經雞打鳴了。”
寧武之胡亂搭訕一番,上牀和衣睡了一覺。不時,天已大亮。
二人起牀洗漱,穿衣整裝結束。羅晴兒拿起那個小包裹道:“你把這包袱,馱在背上,在胸前的打個死結,須綁牢實。免得動起手來,礙手礙腳。這裡面的東西,夠咱們半輩子生活了!”
寧武之接在手中,覺得也甚沉重。依娘子的話,結縛停當。提上帶來的鐵棍,衝她點點頭。
羅晴兒微微一笑,馱起那個大包袱。一手拈起一把刀,竟是毫不費事。回頭向夫君說道:“汝牢牢記住,只看我的顏色行事。我不動手,你萬不可先動手!”
寧武之此時已十分相信自己娘子的本事比他高出許多,自己的本領不濟。那裡還敢存心妄動,忙點頭答應理會得。
羅晴兒將右手的刀,並在左手提了。騰出右手來,一下抽開了房門的閂,隨倒退了半步。呀的一聲,房門開了。
寧武之探出身子,留神看門外。只見羅雲的妻子,青巾裹頭,短衣窄袖,兩手舉一對八棱銅錘堵門而立。滿面的殺氣,使人瞧害怕。全不是平日溫柔和順的神氣!倒豎起兩道柳葉眉,用左手的銅錘,指羅晴兒,罵道:“賤丫頭戀漢子,就吃裡扒外,好不識羞恥!有本領的。不須懼怯,來領受你奶奶一錘!”
羅晴兒並不生氣,雙手抱刀,拱手答道:“求嫂嫂恕妹子年輕無狀,放一條生路,妹子報德有日!”
羅雲的妻子那裡肯聽,厲聲喝道:“有了你,便沒有我!毋庸嘵舌,快來領死!”
羅晴兒仍不生氣,說道:“人生何地不相逢?望嫂嫂恕妹子出於無奈!”
寧武之在旁,只氣得緊握那條鐵棍,恨不得一下將羅雲的妻子打死。只因娘子有言在先,不敢輕舉妄動!
羅雲妻子見羅晴兒兩番好言,氣已漸漸的消了些,錘頭剛低下放鬆,正要繼續勸說。
說時遲,那時快!羅晴兒早已一躍上前,雙刀如疾雷閃電般劈下。
羅雲妻子方悟:這小姑子是有意乘她不備,自己錘頭先挨一刀背,被對方搶了上風。勉強應付幾下,料知不能取勝。閃身向後一退,氣忿忿的罵道:“賤丫頭詭謀取勝,算不了本領!暫且饒你,走罷!”
羅晴兒也客氣,見嫂子讓出一條去路,提刀拱拱手,即衝將出來。寧武之緊跟其後,回頭看羅雲妻子,正站在哪裡,呆望二人背影。
少頃,既來到二重門,果是羅晴兒生母,挺槍當門而立,面上也帶怒容。
羅晴兒至一丈遠近,即雙膝跪在地下,叩頭哀求道:“母親就不可憐你女兒的終身嗎?”
狄豔豔反問道:“汝就不念及母親養育之恩嗎?”
寧武之見娘子跪下,也跪在後面。羅晴兒卻長跪不起,苦苦哀求。
狄豔豔撒手一槍,朝女兒前胸刺來。只聽得叮噹叮噹一陣亂響,羅晴兒隨手將槍頭一接。原來是一條銀漆的木槍,上懸一串金銀珠寶。被羅晴兒一手將槍頭折斷,那串金銀珠寶落在手中。她母親閃開一條去路,二人皆從斷槍底下躥了過去。
收好槍頭和金錢珠寶,夫妻直奔第叄重門。她庶母倒提一條筆管點鋼槍,全副精神。正傲然而立,翹首等待。
羅晴兒不敢靠近,遠遠的跪下,說道:“媽媽素來是最喜成全人家的,女兒今日與吾夫君離去,將來倘有寸進,決不敢忘您的恩德!求媽媽成全了女兒這次!”
她庶母將槍尖一揚,指着羅晴兒罵道:“家門不幸,養出你這種無恥賤人!今日若成全你,怕明日羅家就要滅門絕戶了。我知你的翅膀一硬,就要高飛。但你也得問過老孃手中這個夥伴,它若肯,方能許你高飛遠走!”
羅晴兒又叩一個頭,說道:“女兒便有天大的膽量,亦不敢與媽媽動手!只求你老人家高擡貴手,女兒終身感德!”一面哀告,一面將手中雙刀緊了一緊。
寧武之跪在傍邊瞧見,也握了握手中鐵棍,一旦娘子發招,便立即動手。
只見她庶母手腕輕抖,槍尖舞起一個碗大的花。連聲喝道:“來,來!我不是你親生母親,不聽你的花言巧語!”邊罵邊用槍直刺過來。
羅晴兒急忙後躍,避開四五尺。雙拳一揖,說道:“那就恕女兒、女婿無禮了!”兩把刀上下翻飛,風隨刀發。滿地塵埃激起,如狂風驟雨,如萬馬奔騰,連房屋都搖動起來!
寧武之也使了性子,擡起手中鐵棍爭先殺上。一來欺她庶母是個女子;二來已從羅晴兒哪裡得知,她右膀害瘡,很是疼痛,所以自己的膽壯起來。一鐵棍戳去,卻碰上槍尖,就彷佛碰在一塊大頑石上一般,鐵棍震反過來,險些兒碰到自己的額頭。虎口也震出鮮血,兩條臂膊都麻了。暗地叫聲:哎呀!好厲害的傢伙!忙閃身到娘子背後。
羅晴兒一連兩刀,架住了筆管槍,向夫君呼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寧武之聞言,那敢怠慢!一伏身從刀槍底下,躥向第叄重門外。
只聽得她庶母罵道:“好丫頭!欺老孃手痛,如此偷逃!看汝父親哥哥回家,可能饒你,許你們活!”
羅晴兒也不言語,一縱身也躥到外面。揩乾頭上香汗,說道:“我們須在此休息片刻,纔好去求祖母開恩!她老人家那裡,就當真不是耍的!”
寧武之適才碰了那一槍尖出來,低頭看手中鐵棍。已透了一個寸來長、三分多深的大缺口,棍頭也彎曲過來。不覺伸出舌頭來,半晌縮不進去!暗付:娘子說祖母的本領更爲可怕,虧得我在她庶母手裡,試了一下。不然,若在她祖母跟前出手,真要丟了性命,還不知是如何死的!
正在沉思,娘子來了。聽得說要休息片刻,纔好去求祖母開恩的話,慌忙問道:“萬一她老人家不許,將怎麼辦咧?”
羅晴兒知他已成驚弓之鳥,心裡若再加害怕,必然慌的連路也不會走了!只得安慰道:“我要休息片刻,就是怕她老人家不許!論我的本領,抵敵她老人家,原是差得甚遠,不過只求脫身就好。只要你見機行事,有隙就走。不要和剛纔一般,我喊你走才動腳!你出了頭門,我一個人是不妨事的!”
寧武之心神略爲安定,說道:“你若也和方纔一樣,能將祖母的杖架住,我準能迅速逃出!已經歷過一次,第二遭便知道見機了!”
羅晴兒點頭,只是面上很是憂慮。其實她知道自己的本領,萬分不是端木素素的對手!兩把刀的許多路數,一到祖母的杖跟前,從來是一下也施展不來!但是她爲何贊同夫君的主意,向端木素素作辭,敢冒這種大風險呢?這其間有一個緣故:因爲羅玉章的獨腳強盜,原是繼承祖業。他們這種生涯,比較綠林中成羣結黨的強盜,還要危險數倍!綠林強盜,是明目張膽的。儘管官兵和百姓,都知是強盜。但仗着人多勢衆,依山憑險,官兵也奈何不得!即便有時巢穴被官兵搗毀,他們另覓一處險阻的地方,嘯聚起來,舊業亦不難恢復!
至於羅玉章這種獨腳強盜則不然:他們分明是個極兇狠之人,表面上卻裝出紳耆的樣子。和平民百姓住在一塊,有田畝、房屋,也一般的完糧納稅,並和官紳往來。凡是綠林強盜的防禦工程,一些兒也沒有設備。他們的防禦,就全在保密,絲毫不能露出形跡,給外人知道。若一旦流露出風聲,便沒命了!
招寧武之作贅婿時,因見他年紀輕輕,且父母亡故,沒有妨礙。本領雖不見得十分高強,然年輕人精研容易。原打算贅作女婿後,漸漸探問其口氣:若肯上這一條門路,就將自己的行爲告之。再傳給他些本領,好替羅家作個體己的幫手。
羅玉章當時以爲:這小夥年幼無知,又爲如花嬌妻,斷沒有不肯上自己這條船之理。孰料幾次用言語探問,寧武之不明就裡。總是說到強盜,便一副恨之入骨的樣子。再後來,寧武之漸漸看出些羅家父子的舉動,雖不大當面表示痛惡。然表同情的意思,卻始終不曾露吐過一言半句。羅家父子料知絕不能用作自己的幫手,便不再來探問!
羅晴兒見夫君立志不做鬼鬼祟祟之事,她也是一個有志趣的女子,怎肯勸心愛之人失節?
寧武之既不願做強盜,家裡勢不能容非同道的人!他若只知迷戀女色,貪圖溫飽。就是在羅家住一輩子,父兄也不會有旁的念頭!無奈夫君還是道出心中所憂,說決計要離開這裡的話。所以羅晴兒不由得彷徨好一陣子,才主張等父兄出門後,即去向祖母作辭。
令羅晴兒躊躇的是,就算勉強將寧武之留住。他是一個公子哥出身,不知厲害。心裡又恨強盜,萬一父兄萌生旁的念頭,更是危險,到時沒方法解免!此時光明正大的,作辭出去,危險自是難免,然尚可望僥倖脫身。這也是古人所言:女生外嚮!大凡女子一旦出嫁,心就只顧婆家,不顧孃家了!
夫妻二人休息片刻,不敢遲緩。急忙緊了緊包裹的結頭,綽手中兵器直奔頭門而來。寧武之尾隨其後,再不敢作抵抗之想。
只見端木素素,當門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左手支一條茶杯粗細的龍頭杖,黑黝黝的,也不知是鋼是鐵,有多少斤重量。右手拈一根旱菸管,在那裡掀撅魚般闊嘴吸吐。那旱菸管,也足有酒杯粗細;迷離兩眼,似乎被煙薰得睜不開的樣子。
羅晴兒上前跪下叩頭,就像沒有看見。寧武之也跟着跪下,正待開口哀求。
端木素素已將旱菸管一豎,問道:“來了,爾要成家立業,確是一件好事。然要知道,我這一份家業,也不是容易成立起來的。我活到九十多歲,你們還想我跌一跤去死:這事可是辦不到!”
羅晴兒哭訴道:“孫女和孫女婿,承受祖母、父母養育大恩,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怎敢如此全無心肝,去做那天也不容的事!”
端木素素用杖一指,喝道:“住嘴!你祖母父母一生所做,盡是天也不容之事。爾等既不存心咒我跌一跤去死,吾於今已九十多歲,還能再活上幾年?你們爲甚麼不耐住幾年,等我好好的死在家裡,纔去成家立業呢?不見得此時就有一個家業,比這裡還現成的。你們既存心和我過不去,自是欺我年邁無用。也好!倒要試試你們少年人的手段看看!”說時,已立起身來。
只嚇得寧武之渾身發抖,叄十六顆牙齒,咯咯作響。羅晴兒仍跪不動的抽泣道:“祖母要取孫女性命,易於踏死一隻螞蟻!”
端木素素那許她再說下去?舉杖如泰山壓頂般的朝頭上打下來。
羅晴兒急用一個“鯉魚打挺”,就地一側身,咬緊牙關,雙手舉刀拚命往杖一架。她暗想:以爲夫君見已將杖架住,會趁這當兒逃走。
那知寧武之早被嚇得只在那裡發抖,不敢冒死從杖下遁去。
羅晴兒刀背碰杖,兩臂那禁受得住。只壓得雙眼發花,兩耳嗚嗚蜂鳴!口裡不覺喊了一聲:“不好!”玉體一軟,身體便往後倒將下來。招架是招架不住,躲閃又躲閃不開。明知這一杖打下來,萬無生理。只好將刀護住頭頂,雙睛緊閉。
就在這剎那之間,只覺一陣涼風掠過,即聽得哎呀一聲!羅晴兒只道是端木素素不忍下手打自己,卻將夫君打死了。心中不由得一痛!連忙睜眼。卻見寧武之不但沒被打死,並且情神陡振,一手拉住自己,往外便跑。一時也沒看清祖母,爲何不動手阻擋?如在夢中的,急躥了兩裡多路。
羅晴兒才把定神立腳,問道:“剛纔是怎麼一回事?咱們難道是死了,在陰曹地府奔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