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給惠音庵送些東西吧。”我嘆口氣道:“本宮不知道該拿些什麼去, 你們看着辦……”
楚袖應了下去,我又想起那老尼淡然的臉,心頭好不惻然。
她說緣法不到, 求也求不來。這種豁達, 對於我來說, 卻是太奢侈了, 我根本沒有資格去擺出一副淡定姿態來。
我寧可, 也只能相信——如果沒有試過去求,連上天都不會給我“機緣”。
我正胡思亂想之間,柳公公卻一溜兒小跑過來了:“殿下, 殿下,陛下在南溪館召您呢。”
至琰召我幹什麼?今日的早朝我沒有去, 推說睏倦。雖論時間現下是該下早朝了, 但往常我在的時候他還恨不得我憑空消失, 今日我不在,他卻又來召我。要說召, 卻又不在玄正宮,又跑到了南溪館——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今兒朝會的時候好像又來了前線的軍報吧。”柳公公一面引我向雲上宮外走,一面小聲向我道:“不知那軍報怎麼樣……殿下您回話可得小心啊。陛下今兒在朝堂上罷了好幾個大臣呢!”
罷免大臣?我一愣,實在沒想到至琰這孩子還能有這樣的舉措。大敵當前,非但沒想着要支援前線儘快結束戰爭, 反倒藉此對朝中的人事下手了?
這政, 我還得是不是太早了些?
我一路在心中盤算過會兒見了至琰要怎麼開言, 一忽兒功夫, 竟就到了南溪館門口。
不知他是不是整飭過這兒了, 這宮院看起來倒比他剛登基的時候新了不少啊。
“皇姐的身體還好麼?”從我身後突然傳來了至琰的聲音,倒把我嚇得不輕。一個戰慄, 方回過身去——原來他並未先到南溪館,反而比我還遲了一步。
“還好,只是有些頭疼……多勞陛下掛心。”這是最標準的答案。
“朕怎麼能不掛心皇姐的事兒呢?”他臉上浮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有皇姐在這兒,可頂十萬大軍啊。”
這是什麼話?
我深吸一口氣,平靜下瘋狂跳動的心,才問:“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有你在昌興都就失陷不了。”他仍是不願正面回答:“皇姐,隨朕進來吧!這兒人多,不便說話。”
“慕容朝打勝仗了,但是……沒有足夠的兵力,不能徹底擊潰敵人。”進了正堂,他大喇喇坐下,揚起臉來覷着我:“皇姐,請您出面,向姐夫借兵吧。”
這“姐夫”他可是好久不叫了啊。我心中冷笑——果然那住持的話起了作用,他要爲了江山丟下顏面了。起初非要把羽瞻當做最大的敵人,現下又叫開姐夫了,真真開眼。
“陛下想好了嗎?”這話雖正中我下懷,但我卻也很想爲難他一番,免得他追悔時還拿我做替罪羊:“郜林人一旦南下,您可就不好收拾了……”
他看我的眼神裡突然多了爲難和憤怒,卻終究一聲嘆息:“那能怎麼辦呢?總比江山塗炭的好。”
“是啊……江山在,就什麼都在,是嗎?”我笑道:“不過臣姐倒是覺得,由您親自修國書給郜林大汗更合適。”
“那不就……”他的臉憋得通紅,許久才道:“那就由朕來修書吧。”
我看得到,他的額上滲出了汗珠。
但那時,我真的以爲他只是拉不下臉面來向他始終芥蒂的敵國君主求援。
是而,不知道一切來由的我,也沒有想到十餘天后遣去郜林汗國求援的使者,會灰頭土臉地趴在朝堂的地磚上,一疊聲道:“微臣無能,請陛下降罰!”
我原以爲他沒有取得羽瞻的支持只是因爲這使者自己的問題,怎麼也不能理解,大延就算再怎麼沒落,朝堂上也算是人才濟濟。至琰如何會選一個不會說話的使者去求救?那不是自找沒趣麼?
可是,至琰卻一點兒也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低聲道:“皇姐,你看……”
“換個使者去。”我揉揉眉心:“這個使者不會說話吧……你怎麼挑了這麼個人?以大汗的心性,只要讓他知道大延亡了定然殃及郜林汗國,他一定會出兵救援……”
此時,至琰臉上卻罩上了一層我看不透的陰雲。
看起來,他竟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他若不明說,該也是不願讓我妄加揣測的。我索性轉向在大殿上瑟瑟發抖的使臣,沉聲問道:“大汗拒絕你,是怎麼說的?”
“……”使臣不說話,卻是擡起求饒的眼神望着至琰。
“陛下……?”我意識到此事與至琰的態度有重大關係,心知不好,是而聲音不大,卻堅決到底。
他似是不欲違拗我的意思,沉吟片刻,終於朝那使臣點了點頭:“你說吧。”
“郜林主說……說,第一,郜林汗國今年雪災嚴重,他沒那個心思管別人閒事。”
別人?我的嘴微微張開,心中盡是不可思議的憤怒——別人?我在昌興都,難道我也算是別人嗎?
“……還有第二嗎?”我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又冷了不少。
“……”那使臣又將膽怯的眼神擡向至琰。
“本宮叫你說!”我已經完全顧不得至琰的想法,羽瞻那句“別人”,已經將我刺得冷靜不下來了。
“第二……他說……既然大延能不顧情不顧理地停止互市,做下損人不利己之事,他也沒有那麼高尚的品德來以德報怨。”
我原本已經燃起的怒火徹底被這句話澆熄了——大延關閉了互市,是什麼時候?我爲什麼不知道?
除了兩軍交戰之時,郜林汗國與大延的互市從未停止過。大延雖然也需要郜林的好馬與牛羊、皮毛,但郜林人卻更需要大延出產的絲、茶和鐵器。閉了關市,對大延來說不過是商人們受損失,可對郜林汗國來說,卻是被人狠狠戳了一刀。
更何況,最近郜林汗國並沒有什麼得罪大延的事情,這關市閉得既沒有理由又沒有道義。
我目瞪口呆地盯住至琰,他回給我的眼神裡,卻是“你現在都知道了”的坦然。雖也有一點點愧疚,卻全然沒有半點要親自解決這問題的意思。
難不成,這麼一個棘手的問題,他要甩給我?
“爲什麼要關閉互市,爲什麼不讓我知道?”我壓低聲音輕輕問,但我猜他一定能聽得出我的憤怒:“難道慕容朝將軍也答應了你這樣的作爲嗎?”
“慕容朝也不知道,”他一笑:“皇姐,你以爲朕就只能聽你們的話麼?”
“敢情……你是用國家大事來向本宮示威來的?”我怒極而笑:“陛下,江山都是您的,何必爲了和一個婦人顯示您的權威而禍害百姓呢?”
“你……真的就只是一個婦人嗎?有你在昌興都,他遲早要來救場的……”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一點兒驚慌,反而益發氣定神閒
我深深吸一口氣,希望能壓住自己心中的憤怒——他把我當什麼了?先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做出一系列不和我打招呼的蠢事來向我示威,又把我當作人質扣着,想借我來引羽瞻南下。
這孩子的心思,我摸不清……但若是羽瞻真的引兵南下救場,他說不定還會趁機禍害他們一把吧。
我的手,在朝服的袖子中攥起又鬆開。
既然他要架空我的權力,我憑什麼就要聽他使喚?難說我此時聽了他的下一步仍然會被他算計。
我雖然不想犧牲社稷來爭權奪利,但也沒有犧牲自己來成全一個全然無心於黎民的昏君——更何況,我遲早是要和他反目成仇的。
現在雖然不方便和他大爭大鬧,但讓他看看我不是什麼好欺負的,卻也是必要的。
至琰見我很久不說話,許是等急了,竟開了口催我:“皇姐,你說話……”
“說什麼?”我似笑非笑:“陛下可以理政了,這種小事兒還問本宮幹什麼?您自己下決定吧。大延是您的大延,百姓也是您的百姓。他們死活,本宮便是想管,也是有心無力的。”
原本我們倆的說話,聲音都放得極輕,龍墀下的百官應該是聽不到的。可這一句,我故意擡高了聲音,聽起來還有幾分刺耳。這些大臣便是再聾也能聽個一清二楚。
而再看到我的憤怒,至琰的尷尬,他們便是再愚蠢,在朝堂上這麼多年混過來了,也該知道大約是什麼情況。
他不是暗動手腳要讓我徹底成爲無權無兵的擺設嗎?那我就讓他徹底丟了面子丟了民心,成爲民衆間口口相傳的顧權位不顧百姓的昏君。
我雖然沒有明面上的權力,但讓影之部在昌興都裡散佈謠言,再幹掉幾個他的心腹,總還是做得到的。
但影之部爲我做到的第一件事情,卻不是讓昌興都的民衆不再相信皇帝,而是找到了失蹤已久的瓊月和安向禮。
那日從庵裡回來後,我只是隨口和柳公公提了一句,卻不料十多天後他就悄悄摸摸告訴我:“殿下,安向禮和月升長公主找到了。”
我本來是想讓他去查查至琰是靠誰頒行政令的,不意他來了這麼一句,登時將我震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想不到這影之部辦事有這麼大的能量。當日朝廷都下了通緝令,仍然查不到這二人的行蹤。就算後來是爲了白戎入侵的事情放鬆了對這事的追查,可通緝發下去了,只要他們敢露頭也還是會被捉來。
但朝廷沒有做到的事,這影之部,卻能無聲無息做成了。
“他們在哪兒?抓住了麼?”我不自覺地掐緊了指尖掂着的書頁,軟薄的紙,發不出聲音。直到書頁被掐破,兩片指甲合扣在一處,甲縫裡都疼了,我才察覺自己的動作,慌忙住了手。
“抓是抓住了,現下幽禁在一處。但接下來怎麼辦,還請殿下您示下……”
“找個不相干的人,把他們送到衙門去……”我沉吟道:“別讓任何人知道是咱們做下的。”
他點點頭,又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那去郜林的使臣是咱們的人……大汗帶話,說他……只管殿下您,不管昌興都。”
我抿了脣,想想,又問:“還有辦法和大汗通消息麼?若是能,轉告大汗,伺機而動,若是能解了大延的圍,就是最好的收買民心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