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雨微坐在韓臨東的房間裡,手中端着一隻尚殘存一點藥渣的藥碗,擱在了牀頭的茶几上。
元谷將韓臨東攙扶起來,着幾個下人將牀上被湯藥打溼的被褥換下來。
元谷將自家老爺攙扶着在一張躺椅上靠下來,再送了一杯水到他嘴邊,讓他就着茶杯喝下去。
韓臨東此時的樣貌與前不久出現在武林大會上的模樣完全不同。這個年方過半百的老盟主,在這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裡,彷彿老了二十歲,頭髮變得花白並且已經開始脫落,原本硬朗的面孔上爬滿了皺紋,眼帶深重,眼睛裡爬上了一層淡淡的陰翳,體內器官衰竭,手腳不靈便,連一碗湯藥都端不穩。
韓雨微坐在韓臨東的身邊,看着自己父親緩慢且艱難的動作,眼中神色複雜卻平靜。
讓元谷撤了茶水,韓臨東重重地咳嗽了幾聲,身體靠在了躺椅的軟墊上,嘆了口氣,道:“這毒發得已經算是慢的了,百里丞豔也算是手下留情,讓我多活了這麼幾年。”
韓雨微哞色黯了黯,道:“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韓臨東伸出手,將袖子往手臂上挽起,露出皮膚鬆弛的手臂上,那一條蜿蜒的黑色細線,嘴角扯出一絲苦笑:“沒錯,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韓雨微道:“爹,您就這麼讓大哥去西域,倘若您在這期間……那大哥豈不是連您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韓臨東吃力地擺擺手,嘆道:“他就過自己的日子罷,眼下武林已經交到了他的手上,我只盼他平平安安,見不見最後一面都沒甚要緊,我身邊有你就夠了。”
韓雨微頓了頓,道:“這樣的話,大哥會傷心自責的。”
“男子漢大丈夫,哪裡是這一點苦頭都吃不了的。”韓臨東沙啞着聲音道,“我此番讓他跟着幾位長老去西域,也是歷練歷練,樹立威信,否則日後如何掌管武林。”
韓雨微沉默。
大哥掌管武林……
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張男子溫和卻永遠莫測的臉龐和那女子冷魅決絕的傾城身姿,韓雨微心中一澀。
那兩個人,真的會將武林拱手相讓麼。
“爹,大哥他到底——”
話未說完,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收拾好雜事的元谷從門口進來,看了一眼自家老爺和小姐,道:“韓二回來了。”
靠在躺椅上的韓臨東皺起眉頭。
韓雨微眸光微動,道:“讓他進來。”
“是。”
元谷將一名黑衣男子引進屋子,然後自己推出去,並遣散屋子裡所有侍候的下人,妥帖地關上了門。
韓雨微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望向那一身黑衣半跪在地的韓二。
“我記得今日尚未到你該回來的時間,有什麼消息這麼急着彙報?”
韓二擡起頭望向韓雨微,語氣冷靜肯定,道:“屬下查到,碧落教主、沉月宮主與傾雲樓主已經離開中原,前往西域了。”
“什麼?!”韓雨微倏地站起身來,始終平靜的眼中泛出幾縷難掩的震驚,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她趕緊轉過身去順韓臨東的氣息,“爹,您悠着點兒,別動氣。”
韓臨東扶着自己女兒的手臂,掙扎着坐起來,目光雖沉鬱卻如鷹一般銳利地望向韓二:“此事肯定?”
韓二道:“屬下再三確認過,一定沒有問題。”
“什麼時候的事?”
“碧落教主等人做事極爲隱秘,消息被我們查到的時候,他們必然已經避開我們的眼線,到達西域了。”韓二道,“根據屬下判斷,他們應該是五六日之前便已離開中原,甚至更早。”
韓雨微道:“傾雲樓主六日之前才方成親,那時候這幾人皆在場,最大的可能便是成親的第二日,甚至當日晚上便已經啓程。”說着冷笑一聲,“想是料到我們會在他成親之時放鬆警惕,便乘着這個機會走脫。難怪當日山腳下踐行之時白宮主會出來攪局,原來是爲了讓我們乾坤盟做墊腳石。”
韓二低着頭不語。
韓臨東低低地咳嗽了兩聲,沙啞着嗓音道:“罷了,既然他們去了,我們也無法阻止。這幾個人對碧霄派少主有過承諾,至少能保證你大哥的安全。”
韓雨微道:“爹,您說的是。但他們既然已經出了中原,那麼我們這邊再出什麼事,他們也是鞭長莫及。何不趁此機會扳回一局?”
韓臨東愣了愣,道:“我也是這麼想。只不過,你不是對碧落教的那個小子……”
韓雨微一怔,眼神有片刻的怔忡,旋即迅速恢復冷靜,微微一笑,道:“爹,女兒到底還是知道黑白輕重的。白宮主與他乃是絕世相配的一對,我既然得不到他,便不會再費無用功了。”
聽見女兒這般講話,韓臨東一嘆,道:“你有這樣的心性,不爲情所困,殺伐果斷,目光長遠。倘若是生爲男子,我臨風山莊早已重振雄風了啊。”
韓雨微一笑,並未因爲父親這可惜女子的話生出任何不滿,語氣溫柔萬分,眼中的平靜卻緩緩地顯現出一絲冷血的味道來:“爹,就算身爲女子,能做的事情,也未必比男子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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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的風塵漫天席捲,薄薄的沙土如一層黃霧籠罩在天地之間,初冬在別處還沒有顯現出來的冷冽乾澀,在這沙地遍佈的大漠中,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
所有人都意識到,之前將隊伍分開而圖行進速度的做法是錯誤的。他們原本以爲,三十個人的小隊足以應對正常範圍內的攻擊,卻低估了魔宮的心狠手辣。是了,魔宮一旦動了殺機,怎麼可能放走任何一個人。
歐陽曉現在的感受,就彷彿面前正橫着一柄如山一般高的大刀,他們無法從旁繞行,而必須越過這那空中的刀刃才能到達目的地。任何一個三十人的小隊都無法獨自越過那一柄大刀,必須由剩下的這些九十人疊羅漢,一個一個爬過去。有些人能夠越過刀刃到達另一端,而有些人可能在越過去的時候沒站穩,直接在刀刃上摔死,而那些最底下作爲基礎的人,永遠都無法跨過來,只能被這一柄巨大的刀割裂喉嚨。
但是,死去多數人,留下少數人,至少要比全軍覆沒要好得多。
所以,不能再分開了。
這九十個人到最後也許只會剩下三五個,也許一個也不會剩下,但是他們只能凝聚在一起。這是韓子龍、白清城、歐陽曉與宇文熙和四人商量過後一致同意的策略。
在高度警覺的狀態下休息了一夜之後,韓子龍面對朝日醒來,環視一週,隊伍裡的人一個個都從一夜忐忑的睡夢中清醒過來,他的眼睛裡映照着那一輪火紅的太陽,逐漸升起一絲鐵血的味道:
“我們繼續往大漠深處走。所有人都要走在一起,就算有人被殺,也不能掉隊。”
在西域的行動中,韓子龍第一次脫離韓臨東的羽翼,獨自統領羣雄走向巨大的挑戰。不得不說,這個人雖然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有時候卻簡單得恰到好處。身爲臨風山莊的大公子,他充分地繼承了韓臨東的領導才能,且青出於藍,那簡單粗暴的命令比之韓臨東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這在如此危險的環境下,越簡單粗暴的手段,往往是越有效的。
剩下九十人的隊伍在韓子龍的領導與整合下,重新凝聚成一股繩子,緊緊地融合在一起,共同進退。
他們從那個被摧毀的村莊出發,跟着羅盤的方向朝着大漠深處繼續前進。所有人都知道,魔域之海就在前方的某處,既然第一批人馬能夠到達那裡,那麼他們沒道理不行。
他們走了三天三夜。這整整三日的時間當中,沙漠平靜得有一些異常,一路行來,他們並沒有遇到任何蜥蜴野獸攻擊,也沒有遇到塵暴,就連過大的風沙也沒有讓他們遇見。在他們的腳下,沙漠彷彿沉寂下來,白天干燥悶澀,夜晚嚴寒潮溼,沒有半點異常,卻讓人從骨子裡感到發冷。
這支隊伍裡的人,都是身經百戰飽經風霜的武者,沒有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和千金小姐。在沙漠中連日行走的辛苦並非常人能夠想象,然而他們每個人都一一咬着牙承受,沒有一個人說“不行”,沒有一個人後退。
韓子龍與歐陽曉等人都明白,隊伍中每一個人的身體負荷皆已十分沉重,但這尚不足以將他們壓倒。真正讓人感到筋疲力竭的,是心頭的那把刀。那把名爲迷茫,名爲恐懼,名爲絕望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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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影身爲沉月宮的“暗護法”,全權掌握沉月宮的情報網絡,其功夫神出鬼沒,有時連折闕都無法發覺他的行蹤。因此,白輕墨等人遠遠地吊在乾坤盟一批人的後面,卻能夠完全掌握他們的動向。
“重新走在一起,也未必能減少傷亡,還有可能擴大目標,魔宮一旦出手,便會是極大的損失。” 行走在沙地上,凌昭雲眼神凝重,手中的摺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掌心,道,“該死多少人,最終一個都不會活着。”
“但是……”白輕墨道,“他們只有這一個選擇了。”
蘭簫側眸看過來,似笑非笑:“唔,你這語氣,難道是對他們起了同情之心不成?”
白輕墨道:“同情尚且不至於。只不過,我原本還望着這些人盡數葬身這茫茫大漠,然則到了現在,卻覺得有些惋惜了。”
蘭蝶在後面插嘴問道:“教主夫人難道比教主還要心慈手軟?”
軒羽冷冷地睨了她一眼,道:“你們教主和心慈手軟麼?”
蘭蝶吐了吐舌頭。
白輕墨微微挑起秀眉,道:“本宮行走江湖這麼多年,有說我心狠手辣的,有說我心腸歹毒的,還有人說我沒心沒肺的,倒從未聽過有人說我心慈手軟的,今日偶然聽見一遭倒覺得新鮮。”說着上下打量了蘭簫一眼,“恐怕你們教主也從未聽過這等恭維,心裡正偷着樂呢。”
蘭簫無奈地笑了笑:“碧落教與沉月宮皆是殺人不眨眼,外人皆道我們二人是兩尊殺神來的。你們兩個倒在這裡唱對臺戲,也不知是誰臨走時下了命令說要屠了臨風山莊的?”
凌昭雲挑了挑眉。
白輕墨勾脣一笑,道:“喲,聽你這口氣酸的,是心疼你那韓二小姐了罷?”
蘭簫無奈扶額:“你揪着這個事情不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淨讓別人看了笑話去。”
白輕墨正欲反駁,卻聽得凌昭雲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緊接着,一陣風捲來,尋影已經立在了白輕墨的跟前。
一身黑衣的護法筆直地站着,眼角那一朵黑色的蓮花栩栩如生:
“稟宮主,韓子龍等人在前方七裡處遇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