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飄零百事非

鞭炮聲再一次在大門外響起,噼裡啪啦的響聲喜慶而歡快,彷彿將祁家大院裡頭詭異的氣氛完全清掃了出去,再一次恢復熱鬧歡喜的場面。

下人們引着賓客們紛紛入了席,桌上早已擺放好了各式各樣的山珍海味與瓊漿玉液,每一桌上都有一顆碩大的麪粉壽桃,擺在酒桌的正中央,那粉白色的桃身讓人看了心底頗爲歡喜。還有一條完整的金黃色鯉魚,讓人看了十分喜氣。各大門派宗族的來賓皆爲上等貴客,便被安排在了距主位最近的地方。只是考慮到門派之間總會有一些摩擦,因此並未準備一張大圓桌,而是排了兩路小方桌分別擺在正堂兩側,而身爲主人兼壽星的祁榮則坐在大堂上位,重要的家眷們亦同各大門派宗族派來的代表坐在一處。

丫鬟們給每位來賓面前的酒杯上都斟滿了美酒,然後退到了一旁。於是正聊天的衆人慢慢地安靜下來,看向主位上的老壽星祁老家主。

祁榮捋着鬍子站起身來,滿面紅光的笑道:“老夫活了這麼大半輩子,還是頭一回這般宴請四方好友。人老了,身子骨不甚硬朗,今兒個見各位不辭辛苦千里迢迢地來喝老夫的壽酒,老夫心裡可是說不出的暢快。在這裡,老夫便先謝過各位了!”

底下人紛紛回禮——

“老家主不必多禮。”

“六十大壽如此喜慶的日子,故人自當來賀。”

“老家主德高望重,何必言謝。”

“……”

祁榮擡了擡手,回禮聲馬上又靜下來。老人呵呵笑道:“各位的心意,老夫心領了。老夫這輩子沒什麼成就,唯獨就是生了幾個子女,讓老夫頗爲欣慰啊。”說着向兩邊招了招手,“來來,遊兒,芳兒,過來給各位老友瞧瞧。”

於是,祁家大少爺祁無遊與二少爺祁無芳便從兩旁起身走了出來,分別走到祁榮兩側,向着堂中賓客抱拳致禮:

“無遊(無芳)見過各位前輩同道。”

白輕墨擡眼打量過去。

祁無芳便不必說了,此人的藍黑眼眸是全天下出了名的獨一無二,一張臉生的方正而略帶邪魅,只要挺直了腰背,那渾身的霸氣便十分鮮明地顯露出來,令見者無不眼前一亮,直嘆此子氣度不凡。雖爲庶出,然則年紀輕輕便接管了祁家商業的半壁江山,其經商手腕令不少商道前輩甘拜下風。祁家能在祁榮當家這一輩如此興旺,自是少不了祁無芳的功勞。

剩下的,便是這位嫡出的大少爺。

白輕墨移目過去。先時在門口,因爲人多眼雜,她並未注意到這位站在門口迎客的大少爺,此時纔好好地打量一番。

容貌與祁無芳有三分相像,長得算是不賴的。一雙眼睛與尋常人並未有什麼不同,高鼻樑,薄嘴脣,相貌端方。比起祁無芳來,少了一分霸氣,多了一分陰柔,算是各有千秋。一眼看過去,也不是什麼隨隨便便就能糊弄過去的草包。這人眼睛生的漆黑明亮,白輕墨看了他片刻,只覺此人生性精明謹慎,人際關係應當也是處理得極好。旋即一哂,是了,祁榮不是傻子,不會因爲所謂的嫡出庶出而斷送了祁家的百年基業,能讓那老成精的傢伙如此重視,並與祁無芳平分秋色這麼些年,還讓後者按捺不住前來找沉月宮當助力的人,怎麼會是泛泛之輩。

只見祁榮笑了笑,拍了拍兩個兒子的肩膀,道:“犬子無才,就會些商場上的小伎倆,難登大雅之堂。日後還請諸位英雄多多關照纔是啊。”

此言一出,底下又是一陣附和。

多多關照?哼。

白輕墨垂下眼瞼,端起酒杯,輕輕嗅着裡頭的梨花香氣,眼底劃過一抹嘲諷的暗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今日辦的是六十大壽,明日辦的……白輕墨頓時又覺得坐在高堂之上那位滿臉喜色的老人有些悲哀。被自己的兒子算計了這麼久,他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麼。擡起眼再看過去的時候,不經意瞥見坐在斜對面那位白衣公子,而那人也正定定地看着她。

白輕墨動作微微一滯。

沒料到,竟會在此地重逢。

這麼多年未見,這個人依舊是原來那般模樣,只是愈發的出塵了。依舊是一身素淨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不似凌昭雲笑意淺淺的隨性不羈,不似北堂尋端正本分的老實清明,而是帶着淡淡的溫和憂悒,彷彿誤入塵世的謫仙,不沾惹半點紅塵俗事,徑自仙姿飄渺,眉目如畫,不問凡俗。那一雙漆黑的眸子中常常像是蒙了一層薄霧,令人捉摸不透,卻令見者無不傾心拜服。若是看久了,卻令人從心底生出一種淡淡的……憐惜。

心裡突然有些澀意。這個人,如同她最愛的菡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在那樣的豪門世家,竟然能夠生長出這麼一個濁世謫仙,實是世間的異數。

心裡如此想着,卻並未表現在臉上。白輕墨依舊目光平淡冷漠,對上那一雙漆黑朦朧的眸子,手中的酒杯向着那個方向擡了擡,算是見過了,旋即目光隨意地移開。

那一邊的白清城,原本一直在看着白輕墨。

他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能再見她,只是沒料到來的如此突然,如此平淡,令人猝不及防。

當年的僅僅被人誇讚爲漂亮的小女孩,如今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傾國傾城之色,天下再無女子可與她相媲美。一身粉色縷金菡萏雲緞輕紗長裙,膚白勝雪,眉目如畫,朱脣含丹,眼角自然帶笑,遠山眉纖細而柔美。長長的黑髮自然地垂下,在腦側以一紫色水晶蓮花髮飾扣住,半數長髮於腦後梳起涵煙芙蓉髻,半數垂在身後肩側。那一身的氣質,眉眼間絕代的風華,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匍匐於她足下。

卻見她目光狀似隨意地一掃,便不經意看進了他眼中。卻偏偏是這麼不經意的一眼,讓白清城頓時猶如墜入冰窖,從頭冷到了腳。分明是在笑着,笑得柔美輕巧,幾乎挑不出一點瑕疵,而那眼中,卻根本無法讓人感受到一絲笑意,甚至沒有一絲……溫度。白清城渾身一顫。那雙漆黑的眸子深處,彷彿一汪山谷寒潭,散發着絲絲冷氣,侵人肌骨。再看時,只覺得這整個人渾身都散發着冷氣,彷彿浸在千年寒潭之中的寶劍,寒意浸骨,銳氣逼人。

只見她對着他輕輕一擡酒杯,然後徑自將目光轉向了別處。

白清城垂下眼眸,恍然間自嘲地笑笑。是了,一個人,經歷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怎麼可能依舊保持最原始的純真。世事的磨礪將她變成了這樣一個人,而他……也在變。

大堂中,笑容滿面的祁榮讓兩個兒子各自歸了位,笑呵呵地終於開席。

按壽宴習俗,應當是壽星先動筷子,衆位賓客才能開始進食。於是祁榮便先拿起銀筷子,在面前那金鯉魚的肚皮上扯下一塊魚肉放進嘴裡,衆賓客這才真正開了席。

大堂裡又熱鬧了起來,不少人到正廳來向老壽星敬酒恭賀,祁榮一一笑呵呵地接待了。也有趁此機會結交江湖朋友溝通幫派感情的,便互相敬酒,總之是各門各派的人都張開了嘴,沒有一個閒着的。

白輕墨原本以爲自己身在風口浪尖,人們爲了避嫌會避免與她打照面。可經此一番,許多人見着祁家對沉月宮曖昧不明的態度,不由得心下狐疑起來,思量着是否需要從長計議,一時間竟然忘記了要堅持白道的身份,與她這個半邊身子已經被劃入黑道的一宮之主攀上了交情。白輕墨讓折闕給自己斟酒應酬,心裡不由得冷笑:這些人,見風使舵的本事還真是厲害。

壽宴上爲了照顧許多老前輩,因此沒有選擇烈性酒,而是採用了品性溫良的梨花酒,既有益身體健康,又不容易喝醉。不過,酒畢竟是酒,只要是喝了,便或多或少會讓人身體發熱面頰泛紅。祁榮是上了年紀的人,喝多了酒畢竟對身子骨無益,眼尖的下人們見着老爺面色發紅,趕緊向大少爺稟告。

白輕墨正在同旁人敬酒,遠遠地瞥見祁無遊對下人吩咐了幾句,隨後便有人端了托盤上來,給老家主身前桌上的酒換了下來。

此時,白駝山莊的副莊主流文曲恰好走過去向祁榮敬酒。只見祁榮端了酒杯,笑呵呵地招呼着老友,而流文曲原本也是滿臉和藹親切的笑容,此時鼻尖卻微微動了動,眉頭微鎖,張口欲言。

祁榮見老友這般神色,心下疑惑,方欲詢問,一縷勁氣卻如利箭般倏地飛射過來,“砰”的擊碎了祁榮手中的酒杯。

白色瓷片砰然炸裂,杯中藥酒陡然化爲水珠飛濺,四周的人慌忙退後一步,藥酒卻依舊灑在了祁榮和流文曲的身上。

這陡生的變故讓人措手不及,堂中衆人不由得呆滯,稍遠一些看不清事態的人見着此處變故,也不由得停下交談的聲音。

方纔那一縷勁氣來得過於鮮明,以至於只要會一點武功的人都能夠發覺此勁氣的來源。

自家父親差點被襲擊,還被濺了一身的酒,身爲祁家大少爺的祁無遊當仁不讓地站出來,面目陰沉地喝道:“白宮主,盛宴之下如此作爲,你究竟是何意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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