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妹就在這一夜離開了這個家,使她永遠也不想回來的家,她菤縮在漫無邊際的雨夜中,她痛恨自己的父親,她恨上天爲什麼讓她來到這個地方,爲什麼不讓她死在那郊外的火車路上……
雨停了,天亮了,荒妹朝原原去的方向毫無目標地走去,兩天兩夜的漂泊使她又折了回來,上哪裡去找原原呢,上哪裡去找親人呢,跟誰傾吐自己的苦衷呢。
她從來沒有過象今天這樣的憂傷與自卑,她的性格向來是活潑的,無憂無慮的,她沒有因此而想到過死,她依戀人生,依戀這個世界,不管即將會遇到什麼災難。
慄山被支書王耀虎推薦爲主任是因爲慄山在窪莊有勢力,慄家的家族被他王家都大,再說,人家慄山就在班子裡擔任民兵營長,也是第三生產小隊的包隊幹部,三小隊在他的管理下,歷年來是有餘錢有餘糧的,他磨滅不了人家這份功勞。他推薦慄山當主任也是他這個支部書記的明智之舉。
慄山的缺點就是沒有文化,他王耀虎是老一屆農中畢業生,他不怕慄山會對他有威脅。他只要能把慄堂人擠在班子外。
窪莊離城裡比較偏僻,座落在一座大山腳下,地下有煤炭資源,從那些滿山廢舊的窯井(當地人叫窯圪筒)就能看出來在過去有多少在山上挖礦挖煤的,根據老人傳說,在過去人工拉坨的時候幾尺深就能挖出沒來,方圓幾十裡的鄉民都在這裡拉煤。
山的西面有座國營煤礦,解放前小日本霸佔過,解放後國家在這裡開採。現在依照上邊的精神村裡能打窯開礦了,也就是村辦煤礦(企業)。
慄山剛剛被任命爲大隊主任,他帶着村幹部尋着過去的舊窯井挖透了一座煤窯,上邊也發放了貸款,煤窯的設備都是新的。
煤窯在投產的時候,村裡就搭了一個戲臺,請戲班來唱戲賀窯。
這一天窪莊就象過集會,全村三、四百戶,每戶都出一個代表,各戶都準備好鞭炮、貢品,守在窯北新立的一座老君神像旁等候,只要村幹部領着黨員們開始進行賀窯典禮儀式完畢,全村人就會同時燃點鞭炮,隨後那新搭好的臺子上的戲就能開場,戲唱完以後,窯就可以正式開工了。
賀窯這天正是慄平結婚典禮的日子,這個日子不管是對公還是對私都是人們選擇的黃道吉日。
賀罷窯窪莊的大人小孩都一窩蜂擠到慄平那座小破舊院裡看慄平的婚禮,新娘子沒有婆家,就由隔壁慄平的堂哥慄山作爲婆家,慄山是窪莊的村主任,是父母官,按本家輪也數他最近。
那個沒有婆家做慄平新娘的就是荒妹,荒妹肚子裡還懷着一個將要出生的孩子,這真是雙喜臨門,窪莊的大人小孩也都是衝着這個來看熱鬧的。
慄平跟荒妹結婚是上帝給他們創造了一個迫不得已的條件?對於慄平來說,是上帝對他的恩賜,要不他怎能輕易而舉地得到了荒妹,是他想都想不到也不敢想的事情。
不過,得到荒妹也讓慄平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第一爲了荒妹他輟學了,不過他是心甘情願的,他不再向大學那個遠大理想奔波了,在愛情和事業之間他只能選擇一樣,他毅然選擇了愛情。
第二他得爲荒妹背起這個讓她放不下也丟不了的包袱,哪怕是村裡人和同學們在他背後戳透他的脊樑骨,他慄平也是心甘情願的。
慄平正像荒妹所想的,他是個多情綿綿的呆子,要不在危急關頭她就不會去找慄平了。
慄平這號人荒妹掌握的一清二楚。在初中的時候荒妹跟他同桌,當班裡的男生將荒妹看作是他們的偶像時,慄平也不例外,只是他很靦腆,也沒有那麼多的花言巧語,在她面前慄平就像個可憐的乞丐。
他對荒妹的表示不在語言上,也不在輕浮中,而都是刻在心裡。他會時刻窺覓着荒妹缺什麼,需要什麼,然後他就馬上悄悄地爲她補足什麼。
假如沒有黃原原,荒妹也許就委身於慄平了,因爲她知道他是真心對待她的。
現在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就像是上天讓她這樣做的,黃原原就像是在人間消失了,荒妹的希望就像一塊冬天裡的冰塊頃刻間化成了一股清水流走了,一去不復返了。
“慄平?”
荒妹沒有想到過輕生,她依戀這美好的世界,她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上了學校,她在校門外曾經是他們的那塊菜地上等他。
“怎是你?荒妹?”慄平沒有想到荒妹會來找他。他努力在學校複習雖然荒妹是他的動力,但他沒有奢望荒妹會跟他成爲一家子。
慄平那天沒有上課,他跟荒妹在菜地的一垛垛石岸上坐着,坐了很久。
荒妹毫不隱瞞地說出了她所面臨的一切。
她不擔心慄平聽了後會崩潰,會罵她,會無情地離開她。她瞭解他,即使他會那樣做她也覺得應該先讓他來罵她來詛咒她。
她知道這個時候是什麼也掩蓋不了的,也不能掩蓋了,要不她也不會來找他。這也像那冬天裡的冰雪,春天來了,冰要化了雪要消了,那個時候就什麼都晚了。
人在極度狼狽的時候,也就不需要再掩蓋什麼了,也不在乎什麼了。
“慄平,那個家我是不想回了,我這……慄平,我該咋辦呢?”
慄平這時候不覺得荒妹可憐,也不覺得她可恨,是又一次觸動了他那個情感神經,也就在這時候他對荒妹原來的那種如醉如癡的情感就像奔騰的河流那樣朝他襲來了,又一次把他捲入了旋渦裡。
他不惱怒荒妹將一切交給了別人,相反,他覺得這就是天意,沒有這些他是得不到荒妹的。這樣她的身價由此而降低了,跟他扯平了,他不再去仰視她了,不再躲着她了,敢正眼看她了,他還是她的大恩人。
她的笑還是那樣迷人,她的眼光還是那樣灼人,她沒有因爲愛過別人而遜色而討人嫌。
他在她心裡原來就是一個多餘的人了,現在他不多餘了,他感到內心很平衡,很滿足,以至他當初曾經受過的傷害正在慢慢癒合。這也許就是在順從天意?唯有這樣他毅然的輟學才變得合情合理。
黃原原,你就是一個野獸,活該你被受到懲罰,你跟荒妹的緣份已到了盡頭,荒妹來苦苦求我了,是你這個野獸給了我機會。荒妹本來是屬於我的,是上天賜給我的。
“慄平,我該怎麼辦?我……”荒妹那閃耀着輝點的瞳仁裡充滿了萬種柔情,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慄平死死捕住。
“我——我幫你去找黃原原……幫你將孩子生下來……或——我該幫你什麼呀?幫你找個家住到不難,村裡有那麼多閒餘地方,要不就離開村,那裡都行。”
慄平想把視線移開,他卻發現荒妹那雙黑色的瞳仁,裡面匯注了種種複雜的感情的光波。
然而奇怪的很,荒妹忽然截斷那種光波,不讓它再往外發射,隨之而來的是一雙迷茫的噙着淚珠的眼睛,那裡邊含着一種失望,又有一種渴望的等待。
她怕慄平也會放棄她,讓她的一切都會破滅。
其實慄平那就是一番假話,他纔不願意幫她再去找那個黃原原。
對荒妹而言,慄平要真是那樣她就真得不想活啦。
慄平終於棄學了。
他回家跟父母說,荒妹的肚子是他的錯,不用懷疑荒妹肚子裡的孩子,那個就是他的,他不該在上學的時候跟她動感情,他要對他做錯的事負責,他要跟荒妹結婚。
他將不願意回家的荒妹留在他家,他的父親慄太是個老實人,母親更是不管任何閒事。他借輛自行車敷衍了事地在村外轉了一圈,這就等於是幫她找了找黃原原,他知道黃原原是不好找的,一定不在本地了,一定是出了省,要不就是出了事。
不過他壓根兒就不想找什麼黃原原,心裡邊還恐怕黃原原像一個幽靈從天上飄回來,來搶他的荒妹,他做這些是讓荒妹知道他不是一個趁人之危的小人。
他爲了荒妹棄學了,這比黃原原在學校的名譽更糟糕,但他不在乎那些,也顧不得那些了。
他回來跟荒妹說:“該找的地方都找了,他家裡的人也沒見一封書信來,這個黃原原是不是失蹤了。”
“那就打掉這個孩子吧。”荒妹本不想說這句話,也不想打掉這個孩子,她是覺得慄平爲她付出的太大了。
“我咋能領你打掉這個孩子呢,我跟家裡人說了,他們也都知道了我們的事。”慄平把“我們”兩個字的語氣說的很重。
“你說了什麼?”
“你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呀,不然,我家也不會留你。”
“慄平,我咋就沒想到呢,不過就是想到,我也不敢讓你承認這個孩子呀。”
“不承認能行嗎,幫人也得幫到底吧。”
“幫人?”荒妹看着慄平。
“不,是老天給了我這次機會,是幫我自己,當初我對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他們都是在跟你逢場作戲,只有我是真心的,荒妹。老天知道,荒妹。”
“那我就嫁給你吧?反正你也不念書了,我也沒有家了,是老天讓我做的。”
“你爸不會找你嗎?”
“他敢找我嗎,我死也不想見到他。不過——”
“不過什麼?”
“他畢竟是我爸呀,那天他是喝多了。”荒妹道。
“你說吧荒妹,我聽你的。”
“他打我,我賭氣出門了。”她不願意說穿父親對她做的那事,她還可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