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南書房裡,康熙一直看着李光地,李光地一直看着牆角的西洋鍾。
“李光地啊……”
“老臣在。”
李光地剛剛把目光從牆角那鍾給收回來,就聽見康熙這麼喊了一聲。
他嚇得一激靈,抖了一下,忙應聲。
康熙手裡捏着一把文人畫扇,一根根扇骨地扣着,有些悠閒。
御案上堆滿了奏摺,都是今兒批改完了的。
康熙拖長了聲音,不緊不慢地:“今兒你幹活比別人快啊。張英,你說是吧?”
張英一摸鬍子,點了點頭:“萬歲爺目光如炬,今日李大人不管是寫字還是念奏章,都很快。”
李光地心裡咯噔一下,娘誒,他這是犯了什麼錯?
“萬歲爺……”嘴裡囁嚅着就要說什麼,李光地老覺得心底不踏實。
明珠跟索額圖這纔剛走,幾位阿哥也是前腳才走,這時候南書房也沒剩幾個內大臣。
康熙打斷了他的話:“老實說吧,今兒一上午你盯了那西洋鍾十幾回,朕都讓三德子數着呢。三德子,來說說今兒早上李大人看了幾回鍾?”
三德子“嗻”了一聲,趕緊上來,清了清嗓子:“今兒早晨進來,李大人已經瞧了牆角那鍾十八回,還有六回被萬歲爺半路叫住,沒能看成。”
張英在一旁,不厚道地笑了。
李光地聞言簡直急得頭上冒汗,立馬給跪下來了:“老臣有罪……”
“李大人,何罪之有?”
康熙今日心情還不錯,前兒河工案也沒影響到他心情,好歹結了事情,讓能臣靳輔頂了之前王新命的位置,拔爲了河道總督,趕着就上任去了,想來這江南春汛的事情不日就能處理好。
他一想起這些來,口氣就悠閒起來。
這一問,又讓李光地找不到話說了。
哎喲喂,他這簡直想狠狠抽自己幾巴掌,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萬歲爺問他有什麼罪,他能說自己一直盯西洋鍾嗎?大清律例沒這條啊!
“這……這……”
“別這了,趕緊老實交代,你一大早這腦袋裡都在想啥呢?”
康熙簡直好奇了,以前也沒見李光地這老傢伙這麼能走神啊。今兒不知道是遇上什麼事情了,就跟一刻也不能再坐了一樣。
張英卻是知道原委的,可他選擇作壁上觀,懶得搭理李光地。
李光地一腦門子全是汗:“萬歲爺,臣家裡一對兒女今日要舉行惜春宴,扭着要臣去當個評判,他們自己評不好,回頭按照臣的評判結果分彩頭呢。都是小輩,臣這話都出去,答應下來了……”
“哦,原來是時間要到了啊。”
康熙爺把扇子這麼一展,跟旁邊三德子一甩,三德子忙“哎喲”了一聲:“敢情咱萬歲爺在您李大人的心目中,還不如個詩會呢……”
張英老狐狸一隻,只垂手站在一邊看李光地乾着急。
李光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臣萬死不敢,萬死不敢……”
“好了,又沒說要你腦袋,這麼急幹什麼?好歹今兒奏摺竟然這麼早批完了,都賴着你李大人這麼本事,一大早上嘴皮子翻得利索,念個奏摺跟唸經一樣。”
康熙今兒早上聽奏摺可聽得火大,好在他還是個明君,要換了別人,怕早把李光地罵一頓了。
“左右今日也沒什麼事情了,朕也微服私訪去,就到你府上去看詩會,三德子,準備着。”
李光地眼睛一瞪,像是怎麼也沒想到是這種展開。
眼瞧着康熙高高興興去換便服,李光地傻了半天,回頭看見張英:“張大人,這……”
張英上去拍了拍李光地的肩膀:“我回去跟我那仨兒子說一聲,你自求多福吧。”
張英素來是個不愛出風頭的,又因爲是漢臣,並不像是朝中滿蒙大臣一樣值得信任。能走到如今這一步,可以說都是謹小慎微一步步踏着冰面上來的。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低調。
他去提點自己兒子們,不是叫他們趁着皇帝要去出風頭,而是提醒他們別出風頭。
李光地眉頭擰緊,就看張英抱着頂戴花翎就出去了。
他跌腳嘆氣,唉,小心駛得萬年船,今兒卻因爲頻頻看西洋鍾栽了,真是老馬失蹄啊!
康熙出來的時候,已經跟個員外郎差不多了,他叫李光地走在前面,說就扮演李光地的幕僚。
李光地內心顫顫,不敢反駁,幾個人就這樣出去了。
門口碰到下學回來的胤禛,康熙爺心情好,直接叫他道:“老四今兒這身衣裳也看不出,一起去吧。”
別說胤禛知道不知道,反正五個人就這樣出來了。
李光地跟胤禛都喊康熙“黃先生”,三德子喊“黃三爺”,“黃三爺”自稱“我”,小盛子喊胤禛“四公子”,這就齊活兒了。
他們一路直接到了李光地府上,前後院賓客都已經來齊,開始活動起來了。
惜春宴正在熱鬧時候,可看的都是些殘花落蕊,可因着這春將盡的氣氛,衆人還都很高興。
李光地掌上明珠李臻兒乃是位美人,一路在後院招呼下去,終於瞧見了坐在最角落裡的顧懷袖。
顧懷袖今兒打扮得不是很豔麗,可真跟清清秀秀一朵芙蓉嬌花,別說是站在衆人面前,就算是坐在這角落裡,也跟能晃着人眼一樣。
往日裡,這顧家嫡三小姐從不出門,往年有過傳言,說她跟外男勾勾搭搭,可如今見着只隨便往這兒一坐,那也是儀態端方,不見有甚失禮之處。
李臻兒心底不免有幾分好奇,藉着走過來的機會,就跟顧懷袖搭話。
“顧三姑娘,這詠春之詞可就要交了,你怎麼還坐在這兒不動呢?”
顧懷袖聞言收回了目光,看向李臻兒,果真是明眸皓齒一個嬌滴滴的美人,更有大家風範,其父李光地便是文武雙全,早年也是英武不凡的美男子,生下李臻兒來自然是可豔壓羣芳的。
周圍大家閨秀們見着,都恨得牙癢。
這李臻兒跟顧懷袖,都是容色豔麗,不必妝容修飾也能晃瞎人眼的那一類人。方今湊到一起,那是礙眼加礙眼,礙眼極了!
顧懷袖起身一禮:“只是見着這春盡的場面,有些慼慼然罷了。”
假話。
必定是假話。
青黛不用看自家小姐的表情就清楚。
顧懷袖哪裡是在傷春悲秋啊,她是琢磨詩詞呢。
青黛是個不怎麼通文墨的,只知道自家小姐原本看着那詩詞好,可一會兒就開始傷腦筋,以至於現在都沒下筆將這詩詞給默出來。
顧懷袖記性好,一眼掃過去,幾乎就能記住大半了。
可這詩詞,是要看靈性,更要看本事的,她的靈性跟這作詩的人,卻是不大對得上。
現下顧懷袖早暗地裡把胤禛罵了個狗血淋頭。
原以爲這一位爺是放了她一條生路,沒料想這是要趕鴨子上架,讓自己丟臉個徹底。
手裡這幾首詩,真真能憋死個人!
此話當然不好對李臻兒講,因而顧懷袖只找了個文縐縐的藉口。
李臻兒卻是聽說過這一位顧三姑娘乃是斗大字都不識一個的。
傳言傳言,傳着傳着就變了。
到底事實如何,等着顧懷袖寫出來詩就明白了。
她也不多言,溫文一笑,便告辭,去招呼下一位嬌客了。
她一走,顧懷袖一見前面走廊夾道處的花,卻忽然靈光一閃,知道怎麼補了。
這詩詞,哪裡都好,只需要改一個字!
她起身,走到桌案前面,叫青黛鋪紙研磨。
青黛簡直驚詫了,她原以爲小姐是要直接將那詩稿拿出來鋪上,沒想到是叫她鋪紙。
“小姐……”
顧懷袖看着那湖筆,左手伸出去,似乎想要摸筆。
不成……
顧懷袖朝天翻了個白眼,不就是寫詩嗎?看的是詩……
像今科狀元一樣憑藉書法奪冠的又有幾個?
她可是不學無術的顧懷袖,變化太大,未免出些問題。
她伸出去的那一隻手捏住鎮紙,往左邊一拉,同時右手起筆,抓了筆起來,便將自己方纔苦思之後的詩句給改錄了上去。
看得出這幾首詩都很不錯,必定出自才子之手,可似乎是未定的詩稿,約莫是倉促之間尋來的,所以不怎麼嚴謹。
臨到交詩稿的時間,敲鑼的從前院敲到後院,大家就一起交了詩稿。
聽說這一回是李光地大人親自評詩,顧懷袖坐下來之後就在嘆氣。
“聽說前院裡也有好一些公子哥兒作詩呢,不知道最後的彩頭會落到誰的身上……”
青黛垂着顧懷袖的肩,她以前也沒來過這樣的場面,只覺得有趣。
可顧懷袖畢竟是個才從江南迴來的,父親也沒做官,以前更沒參加過這些遊藝,所以也找不到幾個人說話。
她倒也不在乎,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若想不被人誤會,就站出來,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讓人看就是了。
她是從不怕被人看的。
顧懷袖埋頭,垂眼,端起了茶杯,輕輕地拂去茶沫,動作小心又透着一股子輕靈勁兒。
這後院裡兀自熱鬧着,前院卻是貴客已經來了。
李光地就坐在花廳裡,這裡頭沒幾個見過康熙,更何況換了一身衣裳,皇帝就跟隔壁家的大爺差不多,也沒人懷疑他是李光地幕僚的身份,只說是個有學識的先生。
評判的人一共三個,李光地本人,黃三爺,另有一個前院男客們推出來的今年辛未科殿試一甲第一名,叫做戴有祺。
這戴有祺是見過皇帝的,只沒見過四阿哥,這會兒已經知道來的是什麼要緊人了。
說今科殿試也是奇了,士子戴有祺,祖籍江南金山衛,在北參考;士子吳昺,則是安徽全椒縣人。這二人都是胸有韜略之人,一同成了進士,而後殿試。
原本吳昺纔是今科殿試第一名,可康熙瞧着戴有祺書法出衆,又念及北方久無狀元,便將戴有祺擢爲第一名,改吳昺爲第二,只當了個榜眼。
除這二人外,另有海寧楊中訥爲第三,又因爲同樣的“一甲久無北方士子”的原由,被康熙黜落下去,拔了順天府大興縣的黃叔琳爲探花。
戴有祺這狀元,都說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可那是康熙欽點的,旁人哪兒敢說三道四?再多的不滿,也只能往肚子裡咽。
時人戲稱:不會做八股也不打緊,經義策論全在其次,要緊的是能寫一手好字,興許關鍵時刻能翻身呢。
此刻,戴有祺瞅了瞅皇帝,只覺得自己屁股下的一張椅子上全是釘子。
詩稿被分成了幾沓,呈上來,裡裡外外都是年輕的公子,等着這彩頭下來。
張廷瓚這邊三兄弟,站得距離皇帝比較近,不過他們已經被張英警醒過,不準出風頭了。
現下,三兄弟一語不發,只跟隔岸觀火一般。
康熙拎了詩稿,一篇篇地翻看下來,偶遇佳作便點評一番。
最後,康熙這邊點了一首詩出來,一問是誰作的,竟然是李光地長子李鍾倫,頓時誇讚了一番。
李光地滿頭大汗,也不敢起身而謝,憋着幹坐在那裡,想說不好,可狀元戴有祺立刻貼上來說這詩寫得好。
若非皇帝在場,李光地早就一巴掌給這戴有祺拍上去了。
張英知道藏拙,他李光地雖不需把自己兒子藏着掖着,也總要謙虛一點,這平白就點了個彩頭給自己兒子,算是個什麼事兒?
可如今兩位評判都出了結果,李光地也只有憋了一口氣,勉強到:“筆力尚弱了一些,典故也塞得生硬,差強人意吧……”
康熙知道李光地是個什麼德性,也懶得搭理他。
這邊彩頭下來倒是快,高興得李鍾倫大笑了好幾聲。
胤禛一直在康熙背後站着不出聲,小盛子則站在胤禛的背後,再後面就是張家的三位公子了。
這邊熱鬧方過,後院那邊收的詩稿也上來了。
女兒家的詩稿,比之男子,多幾分婉約,字跡也清秀得多,透着一種精緻的閨閣氣息,也別有一番滋味。
康熙慢慢翻着,那邊的戴有祺是看不下這些小家子氣的東西的,只敷衍地看完了,李光地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勉強圈了幾首出來。
可康熙這裡就不一樣了,他“咦”了一聲,眉頭就已經皺緊了。
胤禛覺得奇怪,低眼一看,差點沒嗆死!
這鬼畫符一樣的東西,哪家姑娘交上來的?
原本胤禛還在思索,可一看這字,忽然想到什麼,再一看那詩,頓時了悟。
顧三……
這顧三姑娘,到底還是把扶不上牆的爛泥,機會都給製造好了,她自己不珍惜,也怪不得旁人了。
胤禛只道顧三是自己壞事,卻沒想到叫白巧娘塞給顧三的詩稿不是她本人字跡,遲早露餡兒,因而顧三拿着自己錄上去的詩交了,實才是穩妥之法……
“皇,黃先生……您這,可是見到什麼佳作了?”李光地顫巍巍地問了一句。
康熙也覺得奇了,只道:“倒是見到幾首出奇的,可這真是……難說,你們也來瞧瞧。”
李光地二人湊上去,一看,也皺眉:“這字,未免也太拙劣了……詩倒是好詩。”
“《詠春調》這一首。”
“夾道隔春風,萬綠一點紅。無人餐秀色,歲歲映蒼穹。”
餐秀色?
後面站着的張廷玉跟張廷瓚同時轉過頭,對望了一眼。
這詩,雖略有改動,可不就是張廷玉那一首嗎?
張廷玉朝着前面康熙手中一看,那字,真真是熟悉極了!
聯想此事前後,他臉色頓時有些不好起來。
胤禛見了,卻略一轉眼,看了看張廷瓚。
張廷瓚是心頭一凜,拉住了張廷玉,示意他稍安勿躁。
這字,他們都認得,顧三姑娘的,看着雖比早些天在桐城時候好了不少,可依舊拙劣得不忍直視。
字如此醜,詩卻還不錯,這不是奇了嗎?
張廷玉琢磨着那一個“餐”字,卻是知道那顧三是個能藏的人了。
他原詩用的是“無人憐秀色”,被顧懷袖改了一個“餐”字,便是取了“秀色可餐”這個典故,融入詩中,一顛倒,也算得漂亮。
不學無術?
這就是傳說中的不學無術?
張廷玉忽然也覺得,謠言確是可怕。
不過更可怕的,不該是捉刀之事嗎……
原本張廷玉來,也是想知道這刀到底是爲誰捉了,不成想,今兒竟然知道是給顧懷袖。
裡頭到底藏了什麼貓膩?
他眼神沉了幾分,卻又微微一笑,越發有意思起來了。
後面還有兩首,一首的頭句“紅雲十畝何人栽”改成了“紅雲十畝接天來,碧荷萬里何人栽”,一首的第三句“海棠春信潮初落”改成了“海棠春信香已斷”……
張廷玉琢磨着,只覺得改得不好不壞,貼近此時此地,更適合女兒家寫出來了而已。
可最後一首,就有些驚人了。
這是一首《惜春調》。
“昨夜雕窗桃花瘦,今朝石溪隨水流。此春將隨此風去,西陸何處蟬聲舊?”
康熙看着最後這兩句,卻是一笑:“這一首,不知是哪一位閨閣姑娘所作……是個有高潔芝蘭之質的。”
一旁戴有祺見了這字就頭疼,他乃是靠着書法成爲狀元的,自然見不得這拙劣的字跡,即便此詩頗有風骨,卻不見得能對了他胃口。
戴有祺只不冷不熱道:“詩是勉強,可字……着實無法入眼。”
康熙笑望了他一眼,也不說話。
李光地也看此詩,卻道:“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這是李煜的詞。不過全詩唯一的亮處,擋在最後一句,是駱賓王《在獄詠蟬》的典。”
昔年駱賓王受難於唐女皇武則天,被髮落了,於是作此詩明志,以蟬自比。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爲表予心。
大多數人喜歡用“南冠”這一典故,這一位字跡拙劣的閨秀,卻別出心裁用了“西陸蟬聲”之典。
此春將過,夏天便來了,蟬聲四起,因而問“蟬聲何處舊”,也是巧妙。
“只可惜……此一題,詩眼乃是一個‘惜’字,此詩雖妙,卻也不能摘得這彩頭了。”
李光地不由得嘆了一聲,似乎頗爲惋惜。
康熙卻豁達得很,“寫這詩的人,不一定在乎你這彩頭,有什麼可惋惜的?另圈一個就是了。”
衆人聞言,都點頭稱是。
張廷瓚忍不住去看張廷玉,這一首除了前面兩句是張廷玉的,後面可都是人顧三改的。
張廷玉卻都是沒搭理他,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彷彿周圍事情都與自己無關。
一旁的張廷瑑倒是感興趣,說“不知是哪一位姑娘有這樣的才情和志趣”,這邊張廷玉張廷瓚哥倆聽了,也都不出聲了。
李光地等三人圈了另一首頗爲不錯的詩,也算將彩頭定下來。
可今兒康熙是興頭大發,看着席間擺着的鱸魚,忽然道:“朕……正看着這鱸魚,我忽然冒出一上聯來,不如我出個上聯,一會兒找人對上一對?”
說着,他便叫人擺了筆墨紙硯,也不給旁人看,提筆就寫了幾個字,讓人傳下去了。
胤禛這邊幾個人都沒看見,他一想起後院裡還有位棘手的姑奶奶,便揹着手輕輕撥了撥手指,小盛子見了會意,側過身給張廷瓚使了個眼色。
小盛子前腳慢慢地退走,後面張廷瓚略站了一會兒,也走了。
張廷玉一回頭就沒見到張廷瓚,又瞧見四阿哥身後少了一個人,乾脆地也擡腳走了。
只有張廷瑑,跟那李光地家的大公子李鍾倫打成了一片,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張廷玉出來就不見了張廷瓚,一問侍女,才知是往抱廈裡走了,那是最靠近後園的地方。
走廊裡隔了兩扇屏風,張廷瓚剛剛消失在此處,張廷玉就來了,旁邊還有沒人用過擺在那兒備用的桌案。
小盛子才悄悄抄了上聯過來,看都不看就往那邊塞:“大公子,您文思敏捷,這一回可靠着您了……”
張廷玉心說這小盛子辦事也忒不靠譜了,不過張廷瓚也不在,他直接伸手接了字條,卻是上聯。
“鱸魚一尾四鰓,獨出松江一府。”
這一聯頗妙,上下都是數字,怎麼對?
張廷玉手指微微一掐,只提了屏風後面的羊毫小筆,略一思索,便下了筆。
寫成後,輕輕一吹,便將紙裹了遞回去,小盛子拿了就辦事兒去了。
沒一會兒,張廷瓚回來,見到張廷玉在此,真是大驚失色。
“你、你……”
張廷玉輕描淡寫道:“我幫你對好了,大哥出去莫要說漏嘴。”
張廷瓚:“……”
有這麼個二弟,真是糟心啊!
卻說小盛子一路悄悄順着走廊過去,恰有一婢女過來,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將手上的字條換了,一會兒那字條就到了顧懷袖的手中了。
顧懷袖展開一看,卻是一怔。
“螃蟹二螯八足,橫行天下九州。”
這氣魄!
顧懷袖一見,便滯了一下,一是爲這下聯的氣勢,二是爲四阿哥坑她之不遺餘力!
“啪”地一聲,顧懷袖一按桌面,差點氣得掀桌。
青黛冷汗:“姑娘,都在看您呢……”
顧懷袖只覺得頭疼,直接將這紙條一團,收入袖中,提筆就在紙上落了一行字“鐵錘一敲三震,可解連環九珠”。
管他工整不工整,那什麼“螃蟹二螯八足,橫行天下九州”卻是斷斷不敢對上去的,女兒家要能有那樣的氣魄,顧懷袖能把頭給割下來。
就算是旁人相信,顧懷袖一出去也只有露餡兒的份兒。
這哪裡找來的捉刀,專坑自己人!
顧懷袖恨得咬牙,一臉陰沉地交了下聯。
前廳裡,再一次熱鬧了起來。
張廷玉也怡然極了,看得出康熙一直沒怎麼留心前面的,一直在翻那特別拙劣的字跡,這一回見了下聯,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到底是哪一位閨秀,這樣蕙質蘭心又有點小機靈,頗爲可憐的……”
上下沒個意境倒也罷了,工整隻能算個勉強,可這下聯的意思,卻是要用鐵錘解九連環,簡單粗暴,可卻另闢蹊徑了。
李光地那邊着人下去問,沒一會兒上來報:“是顧家三姑娘,顧貞觀家的。”
顧貞觀?
這名字康熙記得。
一想起顧貞觀,必定要想起另一位叫做納蘭容若的故人來。
康熙嘆了一口氣:“詩可明志,文可觀心。顧貞觀是個高潔之士,其女有其父之風,玲瓏芝蘭。”
興致卻忽然沒了,康熙起身,擺了擺手,卻是帶着人走了。
張廷玉卻是一看被康熙放在桌上的下聯,眉頭皺緊了。
這事兒已經是怪了,小盛子愣了,張廷瓚也愣了,即便是胤禛也不覺得最後這一聯是捉刀人寫的。若張廷瓚寫出這樣的對聯來,還能在翰林院當值?
張廷瓚這邊卻是知道下聯是二弟對的,可……怎麼出來是這樣?
分明不對勁呀!
可在場也不好問太多,各自散了,這纔出去。
剛一上馬車,張廷瓚就拽住了張廷玉問:“你對的是什麼?”
“顧三沒用。”張廷玉還想坑她一把,看樣子這顧三果真是玲瓏心肝,竟沒中計。
瞧着二弟那眼角眉梢的冷意,張廷瓚尋思一陣,總算是明白了幾分……
他忽地笑出聲來:“二弟,她可是你未來媳婦兒,你這坑得可不厚道。”
張廷玉卻整肅了表情,問他道:“她要捉刀,怎會跟四阿哥有牽扯?”
喲,這還沒進門呢,就開始護食兒了!
張廷瓚瞧見張廷瑑還在外面,放下簾子,斟酌了幾分。他是個少見的明白人,跟着張英混了這麼多年,心思極爲通透,乃是張家這一輩兒中一等一的聰明人。
“你莫疑心生暗鬼,附耳過來。”
張廷瓚一說完,張廷玉疑心盡釋,末了卻道:“她卻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張廷瓚懶洋洋地往後一仰,“娶個聰明人當媳婦兒多累,跟我爹一樣,娶個蠢的不就好——”
驟然頓住,張廷瓚“咳咳”地咳嗽了好幾聲,假作從來沒有過這句話,迅速轉移話題:“啊,三弟上來了……”
張廷玉沒揭穿他,見了張廷瑑進來,也沉默了下來。
車駕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李府,胤禛沒跟着康熙走 ,這會兒皇帝怕是又去看納蘭容若了。
他揹着手,走了出來,卻是道:“這一回,她總該滿意了。”
今日一過,誰敢不誇她顧三“蕙質蘭心”“心如玲瓏”又如“芝蘭玉樹”呢?
這都是皇帝金口玉言,雖是萬歲爺微服說的,也遲早要透出風聲去。
這大清,但凡是皇帝說出口的,便是金科玉律。
李光地這府邸門口,已經覆蓋着西斜落日的餘暉。
春將盡,人已去,宴自散了。
一場春,流水落花去。
四阿哥胤禛走得瀟灑,小盛子趕緊地跟上。
前腳他們剛走,後腳顧懷袖的車也從駛過來,將回顧府。
車上,顧懷袖卻將袖中的紙條抽了出來,盯着這一句“螃蟹二螯八足,橫行天下九州”,陷入沉思了。
橫行天下九州……
也真是敢說。
若有機會,該問問四爺憑什麼坑自己。
不過,這爲她捉刀的,又是哪一位?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首詠春調化自莊嘯;中間兩首瞎掰,最後一首胡謅。
對聯是張廷玉跟松江知府對的,這裡移花接木了一下。顧懷袖對的是作者胡謅的,禁不起考據,純屬胡扯,拉過去就完了。
第二更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