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裡。
杜相公姍姍來遲,他進了甘露殿之後,看到了已經換下朝服,正坐在一張搖椅上扇風的皇帝陛下,杜謙三兩步上前,對着天子低頭行禮道:“臣拜見陛下。”
皇帝陛下對着他招了招手,然後扭頭吩咐身邊的宮人搬把椅子過來,很快一張椅子,被放在了皇帝身邊,李皇帝開口道:“來來,受益兄來這裡坐。”
杜謙道了聲謝,然後坐在了皇帝身邊,看了看皇帝,低聲道:“陛下,這事太突然了,您覺得應該怎麼處理?”
“查啊。”
皇帝陛下神色平靜道:“既然都浮現到明面上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咱們開國之時就已經定下了規矩,科考是國之重典,誰也不能染指,沾染其中,就是死罪。”
李皇帝聲音平靜:“我又不是什麼軟蛋,真要是有人壞了規矩,該殺人我還是殺得動人的。”
“這事當然該查。”
杜謙低頭道:“但是事發突然,又一下子涉及到禮部,中書,還有御史臺三個衙門,以及卓相公,陶相公,還有去年錄取的二百多個進士,陛下這個時候又要東巡…”
“這事不耽誤我出門。”
李雲看着杜謙,開口笑道:“受益兄你在洛陽主理政事,你來處理就是,正好太子也在接觸政事了,回頭我給太子下一道詔書,讓他去負責詳查這個事。”
說到這裡,皇帝看着杜謙,開口道:“受益兄放寬心,這事哪怕坐實了,也跟你沒有多大關係,你是我們原來江東文官的領袖。”
“跟他們武周舊臣扯不上。”
“臣知道。”
杜謙苦笑了一聲,低着頭整理了一下措辭,然後低聲道:“陛下,臣只是覺得,這個御史曹鈺,大有問題,他到底是怎麼知道去年科考有問題的?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這件事?”
“如果他是去年就知道,那去年爲什麼不說?如果是最近才知道…”
“偏偏就是在禮部郎中顧陵被陛下貶官之時,他站出來在大朝會上,以科考舞弊的名義舉發顧陵,臣覺得,這人有逢迎陛下的嫌疑,而且爲了此目的,刻意把事情鬧大。”
“太巧了。”
李皇帝想了想,扭頭看向杜謙,神色平靜:“那又如何?”
“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只要他舉發的屬實,那他這個御史就是稱職的。”
“這個事情。”
李皇帝掰着手指頭算了算:“我再過十來天就要東巡,這事我就不過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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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太子還有受益兄,一起處理這個事情,等我回來,你們怎麼處理,我就怎麼認。”
李皇帝開口道:“你們便是一刀把這曹鈺給殺了,以平息事端,朕也認可,不會說你們半句。”
杜謙聞言,心裡一個咯噔。
皇帝陛下這番話,用意已經非常明顯了,這個事情,就是他給太子以及整個中書的一場考試。
或者是,一場考驗。
如果太子跟中書,能夠辦得漂漂亮亮,那當然是好,如果太子與中書,隨便糊弄,甚至殺了曹鈺,等天子再回來。
事情就沒有現在這麼簡單了。
杜謙正在思索的時候,皇帝陛下看了看他,開口說道:“受益兄,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杜謙回過神來,連忙低頭道:“陛下請說。”
“受益兄認可新稅嗎?”
新稅法,就是攤丁入畝的那一套。
李雲的這個攤丁入畝,就是單純的把人頭稅攤進田畝稅裡,相當簡潔,也相當明白。
新稅法從章武元年開始在一些地方試行了三年,到如今已經通行全國。
而這個稅法,直接傷害了世族階級以及士族地主階級的利益。
短短几年時間,各地方至少有五六起作亂,是因爲這個新稅法。
但都被都快鎮壓下去。
到目前,武力上已經很難有人能推翻李唐的統治,政治上也不太可能有人推翻李雲這個開創之主的成法,這個新稅法,被李雲以極其強勢的態度,推行了下去。
但是明面上沒有人反對了,不代表所有人都心服,更不代表大家都認同了這個稅法。
因爲這個稅法,哪怕是李雲手底下的官員裡,也是有不少人是反對的,只是沒有人敢明說罷了。
杜謙擡頭看了看李雲,然後又低下了頭,開口道:“臣自然是認可新稅的,只此一法,地方上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不少。”
“受益兄認可就好。”
李皇帝笑着說道:“但是有不少人口服心不服。”
“還有,舊周丁稅不透明,朝廷裡的人口,與地方上實際人口大相徑庭,地方衙門因此可以截留一大筆錢財,如今都攤進了田畝之中,他們便失去了這個進項。”
“因此。”
李雲看着杜謙,淡淡的說道:“不少人心懷舊周啊。”
這個就是很有意思的一個現象了。田畝是大致有數的,哪怕每年多開墾,其實也不一定能開墾太多田地出來,但是人口卻是波動的。
地方上人口多了,丁稅自然就多,但是隻要地方衙門不往上報這些新增人口,自然就不用多交稅。
比如說另一個世界的大明。
朱洪武的時候是六千萬人,到了歪脖子的時候,依舊是六千萬人,不增不減,如同被設定好了數據一般,一丁點也不會改變。
然後一改朝換代,人口就突然猛增數倍,着實是奇哉怪也。
而李雲口中有人“心懷舊周”,並不是說這些人懷念武周朝廷,而是說他們懷念武周的制度。
這其中,不止是武周舊臣這麼想。
一些江東小朝廷出身的文官,說不定也會這麼想。
聽了李雲這幾句雲淡風輕的話,杜相公心中凜然,此時此刻,他大概已經明白了李皇帝的意思了。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纔開口道:“陛下,御史臺的那個曹鈺…”
李雲扭頭看了看他,神色平靜:“他是御史,你還能攔着他告狀不成?”
聽到這句話,杜謙心裡就大概明白了。
那位“天子門生”,多半是真的天子門生了…
想到這裡,杜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道:“陛下,去年是不是真的科考舞弊了?若是真的,卓相豈不是…”
“所以這事,要你們去查清楚嘛。”
李皇帝起身,伸了個懶腰:“若是卓光瑞牽連其中,該辦他就辦他,若是他不知情,只定他一個失察之罪。”
“若是曹鈺誣告。”
李皇帝眯了眯眼睛,輕聲道:“把他殺了正法就是。”
杜謙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是,臣…”
“臣明白了。”
李雲依舊面帶微笑,開口道:“這是個不大不小的案子,很鍛鍊人,受益兄趁着這個機會帶着太子,好生歷練歷練。”
“我已經定好日子了,十天之後,我便離開洛陽東巡,到時候太子監國,朝政就託付給受益兄了。”
杜謙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應是,然後開口道:“機要大事…”
李皇帝想了想,搖頭嘆了口氣:“讓九司急送給我就是。”
杜相公聞言,也鬆了口氣。
“臣明白了。”
…………
轉眼,七八天時間過去。
這七八天時間,在大朝會上語出驚人的曹御史,已經不知所蹤,沒有去御史臺上值,也沒有再在洛陽城裡走動。
彷彿人間消失了一般。
但是他在洛陽官場引發的震動還在持續發酵之中,不少人因爲七八天前的事情戰戰兢兢,班也不上了,都稱病在家。
去年中試的進士們,也都心情複雜。
而去年落榜,依舊住在洛陽城裡的考生們,則是羣情激憤,甚至圍在京兆府門前,要求朝廷詳查。
畢竟他們很有可能是因爲舞弊案,才被刷了下來。
而就在洛陽城裡暗流洶涌的時候,皇宮裡的皇帝陛下,正在準備着自己的這一次東巡,以及返鄉之旅。
同行的人裡,他定下了讓陸皇妃以及大公主李殊同行,其餘皇室中人,悉數留在洛陽,不得走動。
至於朝廷裡的人,則是宰相姚仲同行,其餘官員就只帶了個戶部侍郎,便沒有帶其他人了。
此時甘露殿裡,一身武官袍服的周必,正對着李皇帝低頭行禮道:“臣周必,拜見陛下。”
李皇帝這會兒,剛好忙的七七八八,他放下毛筆,對着周必招手,周必連忙上前,來到了皇帝御桌之前。
皇帝陛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道:“過幾天我就要出門了,你跟着我一起走一趟。”
“咱們回老家看看。”
周必左右看了看,見四下沒人,他才低着聲音說道:“是,二哥。”
這一聲二哥,聽得李皇帝笑逐顏開,問道:“三叔現在身體怎麼樣?”
周必聞言,面帶遲疑,過了一會兒,才微微搖頭,嘆了口氣。
“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