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月埃的小竹樓離開,魏瑕終於抵達小東基地。
訓練累了的青年軍在休息。
魏瑕推開木門的動作少見的有些粗暴,眼底也帶着不耐煩。
他不情願的開始了表演。
他真不想這麼說。
但必須這麼說。
得讓他們失望!
人失望了纔會心寒的離開。
於是魏瑕說了:
“你們這次針對毒販的任務完成的不行啊。”
“還有,我的上司說了,你們之後可以走了,都散了吧,你們也不是正規軍,就別想要編制了,該幹嘛幹嘛去。”
大大咧咧的靠在椅子上,昔日溫和可親的老大身上憑空多了些盛氣凌人,散發一種看不起起吳剛和索吞的模樣。
魏瑕依舊在拙劣的表演,儘管他覺得自己從來不露破綻,演技不錯。
吳剛和趙建永看着魏瑕滿不在乎的模樣,也看着魏瑕說話時不由自主攥緊的手。
像是在看一個孩子。
於是吳剛順口接過話,冷笑着起身。
“既然都瞧不上我們,那拉倒!”
“反正我們已經做了我們該做的,最多再打一次我們就走。”
趙建永無所謂的靠着椅子配合,呵呵嗤笑着。
甚至他的眼裡有無人注意到的驚喜。
因爲魏瑕提出的話,剛好可以讓青年軍生氣。
然後青年軍離開。
然後趙想辦法讓魏瑕趕緊離開。
於是趙建永也冥冥之中配合魏瑕開口:
“走吧,都走吧。”
“接下來纔是正規軍的戰場,你們知道什麼叫做正規軍嗎?”
看着青年軍,這位細心的教官前所未有的表現出一種情緒。
不屑。
那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眼神。
他指着魏瑕。
“何小東同志曾經參與過正規軍的培訓,那纔是槍林彈雨裡爬出來的。”
“你們連基本戰術都玩不明白,留在這幹什麼?”
眼見趙建永指着自己,魏瑕趁機站起來,驕傲的挺起胸膛。
他沒想到趙建永居然這麼配合,剛好可以藉機氣走這幫小子。
趕緊失望。
趕緊心寒吧。
離開瓦邦。
我的兄弟們。
許多青年軍複雜的盯着魏瑕,那些眼神裡夾雜的情緒很多。
像是最親近的刀,足夠將任何人戳的千瘡百孔。
魏瑕揹着手不在意,只是在離開之前,腳步頓住。
“以後少見面吧。”
魏瑕準備離開,但離開前他微微側過身子,餘光瞥見那些稚氣又堅毅的臉。
“離開前也送你們一句話。”
“你們現在是少年,以後不要變成腐朽的老頭回去。”
“你們在黑暗的沼澤裡一起爬出來,也希望你們在外面光明的世界。”
“不要放開彼此的手。”
似乎再也不能多看一眼,話音落下,魏瑕重重關上門,大步離開。
那一天的風格外灼熱,像是要融化艱難築就的所有冰冷。
捲起來的沙子,莫名迷了眼睛。
……
當代海外。
利物浦。
埃斯里克的確很老了,心臟支架讓他早早退休。
現在他在家裡,在妻子和孩子們的陪伴下,盯着那檔來自腦波的塵封記憶。
手掌不由自主的握緊。
他知道魏瑕要做什麼。
那個傻子打算一個人,光明正大的吸引國際緝毒警和東方緝毒警。
那些密密麻麻的遙感裝置,像雷達裡黑夜中的火焰。
“I have fOUght the gOOd battle, I have rUn all the Way, and I have kept the faith. FrOm nOW On, there Will be a CrOWn Of righteOUSneSS fOr me.”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那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那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必有公義的冠冕爲我存留!
………
。
離開小東基地的魏瑕背影筆挺,只是在徹底失去他們的視線後。
臉上的趾高氣昂終於歸爲虛無。
他沒回彭家別墅,也沒回到自己的小破房間。
而是一個人悄悄去了一片荒野。
這裡是他埋葬那些戰友白骨的地方,他稱爲白骨山坡。
魏瑕選了一個緊挨着戰友埋骨之地的樹蔭,開始挖掘。
這裡土軟,好挖。
這裡比礦區小鎮好挖多了。
灼熱的太陽曬得風也聒噪。
他就在樹蔭下一點一點的挖着,那些沙礫堆積起來,像極了墳塋。
“一個人的痕跡很快就消失的,我也是。”
“但我總盼着到時候有人肯爲我挖一個坑。”
“不過他們要走了,沒人了。”
“所以我自己提前挖一個......如果能撐到埋到這裡。”
“和我的戰友們埋在一起。”
“那我會很快樂!”
十七歲的年紀,絮絮叨叨起來像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
他一邊挖,一邊盯着之前收斂的白骨,那是和趙建永一起臥底後死在廢棄小樓的隊長他們。
也是他的戰友。
像是在和那些戰友說話。
坑挖的很快,魏瑕比劃着尺寸,手裡的工具一丟,直挺挺躺在那些鬆軟的泥土裡。
扭了扭身子,舒服的他閉上眼睛。
“我要睡覺了。”
“真安心啊。”
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土坑裡,全是泥土的潮溼氣味和野草的味道,陽光一曬就都散開來。
在這裡,魏瑕沒有緊張,也沒有惶恐,只有全身心的放鬆。
他咧着嘴,眼睛閉上的時候,無意識露出一點發自內心的笑。
風晃動着樹蔭,陽光也在眼皮子上搖晃。
…..
小東基地。
砰!
吳剛踹翻小桌子,火爆咆哮着。
“老大,開始演戲是吧?”
有點孩子氣的吳剛狠狠一拳砸在牆壁上,倔強的梗着脖子。
“你休想攆我走!”
“我從來都不是聽話的何小東!”
索吞推開門,悄悄張望着,之後壓低了聲音。
“我看到老大出了基地,一路向着東邊的山坡去了。”
原本洶涌的怒火忽然冷卻,吳剛興奮。
“走,咱們去看看。”
多知道老大的準備,總能多一點後手。
只是小東基地東面,吳剛和索吞偷偷摸摸的動作僵住。
迎面撞上的,是同樣躲躲藏藏的教官,趙建永。
趙建永苦笑着。
他知道,吳剛一定和自己一樣,不放心他們老大,也派人跟着。
雙方對視,都明白彼此的想法,無奈搖頭,索性合兵一處,悄悄抵達。
不起眼的山坡上生滿雜草。
唯獨一塊方圓兩米的區域,看起來像是不久前被翻新過,草木不深。
趙建永怔然看着這個地方,忽然就紅了眼眶。
他怎麼可能不記得這裡。
那一天,這個荒蕪的土坡風一樣大。
吹的那面粗糙的旗獵獵作響。
隊長的骨頭就堆在旗幟下面。
那一天,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用最沉穩的聲音將自己從渾渾噩噩中一把扯出來。
“編號2448.”
“到!”
趙建永遠遠望着,趴在山坡上的身軀有些發抖。
吳剛,索吞和他就那麼居高臨下的看着那個新挖的土坑。
魏瑕就躺在裡面,手腳肆無忌憚的伸展,呼呼大睡。
“睡得真香啊。”
索吞的聲音被壓的很小。
趙建永和吳剛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魏瑕哪怕一刻。
這樣睡覺的姿態,趙建永沒見過,吳剛也沒見過。
即便是在小東基地,魏瑕也從沒睡得這麼好,這麼沉。
他們就這樣看了很久,久到日頭都開始西墜,染上一點霞光。
魏瑕伸着懶腰,從土坑裡爬出來。
踉蹌着不小心摔在地上,灰頭土臉。
於是他笑着拍打這具身體,咳嗽着搖頭,自顧自嘟囔着。
“真弱啊,都沒什麼力氣了。”
他笑吟吟的蹲在那些白骨小墳丘邊緣,看起來像是隆起的小土堆,毫不起眼。
手裡是隨手撿來的小木棍。
他在寫墓誌銘,給每一個兄弟寫。
第一處墳丘前的字跡很端正。
【請把我的墓碑設計成墩子,讓我的戰友歇歇腳,不要像我疲憊一生。】
字裡行間的調皮,像個孩子。
連魏瑕自己都忍不住笑。
第二處很小的墳丘寫下的字跡更新。
【如果有一天,威權槍火開始對準人民,請後來者以此骨爲盾。】
趙建永的眼睛很好,那些字跡不像寫在墳丘,更像是寫在他瞳孔裡。
他趴在地上,攥緊那些草根泥土,無聲的慟哭。
吳剛已經愣住了。
他只是看着蹲在暮色的荒蕪中,一筆一劃力求端正的影子。
那些金燦燦的光像是給他披上的神性。
他不知道怎樣的人,纔會這麼好。
但老大已經寫到第三處墳丘。
【我去找媽媽啦,小同志你好好活,你是有家的孩子,我也是啊】
索吞閉上眼睛,拼命阻止着眼淚蹦出。
全無察覺的魏瑕寫到第四處,忽然調皮的哈哈大笑,他想着死去的兄弟們會不會喜歡這個墓誌銘。
【本大爺聽話了一輩子,從來沒有破壞過規矩,但今天爺不幹了】
荒草縫隙裡的吳剛看着這句童趣十足的話,忍不住笑,只是眼淚不斷滴落在那些潮溼的泥土。
趙建永也笑着擦淚,低聲嘟囔着。
“跟他媽小孩似的。”
第五處墳丘,魏瑕忽然收斂了一切情緒,沉重而肅穆。
趙建永像是忽然感應到什麼。
他開始知道魏瑕爲什麼精神一直在支撐着。
有人療愈精神世界,用的是妹子,愛情。
有人用金錢,奢侈品。
有人用暴力發泄。
於那個人而言,他用的是他內心最想要的東西。
比如,對戰友說出想說的話。
這是他治癒自己的手段之一。
簡單的讓人心疼。
魏瑕終於落筆在第五處墳丘。
【我的弟兄在這,請路過者別害怕,如果您帶了酒和香菸能撒一點嗎,我們好想念人間啊】
小木棍旁邊的一隻袖子舉起來,擦拭着正在寫字的人的眼淚。
趙建永拳頭握緊。
有些人,連哭都是悄悄的。
他也想到那些隊友死前對他說的話。
你要活下去,要繼續臥底。
這個鐵打的漢子差點哭出聲來,沒人知道此處,不該只有荒草青丘,異國他土。
山坡上的魏瑕揉着有些發麻的腳,這一刻遲遲沒有落筆。
是的,到他自己的墓碑了。
那個剛剛挖掘的大坑。
他歪着腦袋,有些費勁的用木棍劃拉着。
【我的肉身死啦,它熬了太久了】
【但!每當你閱讀到這裡】
【我便又爲你活了一遍】
風聲呼嘯,金燦燦的光逐漸暗淡,一點小雨落下。
木棍留下的一切痕跡在地面消散。
魏瑕就那樣躺下,躺在泥濘裡放肆的張開手腳。
“嘿嘿嘿。”
“我的弟兄們。”
“別嫌棄我。”
“我們以前從未相見。”
“我們以後會一直相守。”
“我走不出這裡了。”
“但我的那些弟兄們必須走。”
“以後你們老了,非要矯情的想我,或者你們有能力。”
“請把我的弟兄們帶回國!”
“但不要帶走我!”
“我的屍骨要留在這!”
“永遠的!”
“鎮壓!”
“那些企圖爬出地獄的混蛋!”
“爸,我做對了!”
“爸,我做對了嗎!!!”
大雨裡,少年人伸出雙手放在嘴邊,對着那些遼闊放聲大喊,一邊哭一邊乾嘔,一邊嚎啕的喊着。
全是苦味的靈魂至少在這一刻,山無遮,海無攔。
酣暢淋漓的釋放着他想說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