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章 相逢

霞光濃抹,煙氣繚繞的太虛山。

墨畫正領着張瀾,在山間閒逛,告訴他太虛門的一些歷史,舊時的修道古蹟,古色古香的樓閣,絕美的山川勝景。

張瀾心中有些震撼。

他所震撼的,倒不完全是太虛門這個五品宗門的悠久歷史,深厚底蘊,弟子風儀,瑰麗山色,和諸般勝景……

這些當然也震撼,但真正讓他震撼的是,他竟然真的,能進太虛門的山門?

正值論劍大會,山門外,圍了那麼多修士。

那些修士,有的修爲高深,有的來歷不凡,有的器宇軒昂,但無一例外,全都被攔在了門外。

張瀾原本也是。

門規森嚴,守山的長老和內門弟子,鐵面無私,根本不容一丁點分說。

可墨畫到了門口,就只笑着喊了幾句“長老”,“師兄”,說“這是我一位關係很好的叔叔”。

守山之人竟二話不說,就放行了。

守山的弟子,對張瀾行禮。

守山的長老,竟然也對張瀾頷首示意。

到了太虛門內,更是離譜。

沿途所有弟子,碰到墨畫,幾乎都要喊上一聲“師兄”,或“小師兄”。

沿途所有長老,都會很熟絡地跟墨畫點頭打招呼。

甚至有些長老,是先跟墨畫打招呼,墨畫這才笑着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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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瀾差點以爲自己在做夢。

要不是他知道墨畫的出身,他幾乎就以爲,太虛門是他墨畫家開的了。

在一個勢力強大的五品宗門裡,能有這個待遇的,不是小祖宗,那高低也得是個小掌門了吧?

張瀾默默看了眼墨畫。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墨畫人緣好,交際強,到什麼地方,都能“混”得好。

但能“混”到如此地步,還多少是有點,突破了他想象力的上限。

兩人走着走着,墨畫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張叔叔,你還沒吃飯吧?”

張瀾點了點頭。

墨畫很大方:“我請你!”

太虛門裡,供弟子用餐的地方,就是弟子居的膳堂。

但弟子居這種地方,只有弟子能去,是真的謝絕“外人”的。

饒是墨畫,也沒那麼大權限。

他最大的權限,頂多也就是將掌門的大白狗,帶進膳堂蹭飯。

但那是掌門的狗。

張叔叔這邊,他就沒辦法破例了。

墨畫便去膳堂,買了些酒肉,帶了出來,而後領着張瀾,來到太虛門右山一處環境靜謐,景色秀麗的山峰前。

尋了一處大石,將好酒好肉,置在布毯上。

兩人席地而坐,對着面前漫天晚霞,落日山色,一派好景,吃肉喝酒,聊天敘舊。

此情此景,張瀾恍惚間,竟彷彿覺得自己還是在通仙城,在墨畫家的那間酒肆裡,無憂無慮地翹着班,陪着墨畫喝着酒,吃着肉,聊着天,聽着獵妖師們聊着山間趣事,等着夕陽落山,霞光染紅門庭。

可一轉眼,眼前又是太虛門。

與他喝酒吃肉的,是太虛門論劍天驕,陣道魁首,是一個清俊不凡的小少年。

十年闊別,恍若昨日,墨畫樣貌有了變化,但舉手投足間,還是一派誠摯自然,又彷彿什麼都沒變。

修道之人,初心不改,赤子之心不變。

張瀾心中感嘆不已。

而受墨畫氣質影響,他整個人也自然輕鬆了許多。

墨畫不再是那個墨畫了,但又似乎,還是那個墨畫。

墨畫也看了眼張瀾。

發覺他這個憊懶的張叔叔,似乎“老實”了許多,沒有在通仙城那麼遊手好閒了,長大了不少……

墨畫不由欣慰地點了點頭。

但與此同時,他也有一點吃驚:

“張叔叔,你結丹了?”

張瀾點頭,“嗯,運氣好。”

墨畫皺眉,很不理解。

他記得清清楚楚,當時他在通仙城的時候,張叔叔才煉氣。

後來殺大妖,張叔叔纔不得不破了境界,成了築基。

可現在,一轉眼這麼多年不見,他就結丹了?

這多少有點離譜。

墨畫忍不住問:“張叔叔,你這修爲,是不是有點問題?”

張瀾有些沒好氣,“修爲能有什麼問題?”

他見墨畫還是不信,有些無奈,便解釋道:

“我不是跟你說過麼,我資質很好,之前是不滿家裡安排的婚事,所以卡在煉氣,到一個偏僻的小地方做典司,圖個清淨。”

“後來突破了築基,我只能回族。”

“回族後,我爹又給我安排親事。我不同意,我爹那人比較古板,就說除非我結丹,有了獨立自主的能力,不然這門親事,非結不可。”

“我就只能閉關,天天苦修,一個境界接一個境界突破,一直修到築基巔峰,之後結丹,也算是運氣好,一次就成功了……”

墨畫整個人都震驚了。

張叔叔這個人,爲了逃婚,他能三十多歲還是煉氣。

然後還是爲了逃婚,他四十多歲就能結丹?!

墨畫一時對張瀾驚爲神人。

他忍不住問道:“張叔叔,那萬一,你爹讓你修到羽化,不然就得去結親,那你豈不是就能原地羽化了?”

張瀾一時氣結,忍不住瞪了墨畫一眼:

“你這孩子,又開始胡言亂語了,羽化那是這麼簡單的事麼?”

“我爹他是我爹,他只是固執,又不是真的沒常識,怎麼可能真逼我去羽化?”

“他自己都是修了一輩子,苦心煎熬了數百年的時間,這才運氣好,靈犀一點之下,勉強修到了羽化。”

“到了羽化,就是真人。”

“羽化境的難,他比誰都清楚,怎麼可能真的逼我……”

說到這裡,張瀾微頓,既鬆了口氣,又有些感慨:

“其實別說羽化了,金丹也是很難的,很大程度上,就是看天道眷不眷顧你。”

“一旦運氣太背,怎麼結丹都會失敗。很多人就是卡在這裡,一卡就是一輩子。”

“我此前就是,擔心金丹太難,一旦突破不了,就身不由己,所以才卡在煉氣境擺爛。”

“要不是通仙城有難,我也不會那麼輕易突破築基。”

“但好在一飲一啄,自有天定。我也算因禍得福,強逼了自己一把,把自己逼到金丹了……”

張瀾枕着手臂,翹着腿,躺在巨石上,整個人肉眼可見地,又迅速“憊懶”了起來,語氣也懶洋洋的:

“三十歲煉氣,那是大齡修士。”

“四十歲結丹,就妥妥的是青年才俊,時間就很富裕了。”

“我也能過一段悠閒點的日子了……”

墨畫也學着張瀾,枕着手臂,翹着腿,懶洋洋地躺着,羨慕道:

“真好……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結丹呢……”

張瀾沒在意,“你現在是太虛門天驕,有宗門撐腰,不缺傳承,不缺前輩指點,又有那麼多長老關照,還用擔心結丹的事?”

墨畫嘆道:“這跟傳承沒關係,張叔叔你也說,結丹這種事,是看點個人氣運的。”

“運氣好壞,全看天道關不關照。天道若不關照我,那就很難辦了……”

張瀾點了點頭,“這倒也是……”

他運氣好,但不代表,墨畫運氣也會好。

他倒是希望墨畫運氣也能好。

但這種事,歸天道管,天道也不可能聽他的。

張瀾深思熟慮了下,而後無奈嘆了口氣,“這個我就沒辦法幫到你了……”

“若是之前,我還能從張家,弄點傳承心得過來,給你參考參考……”

“但現在,你已經是太虛門弟子了,太虛門底蘊深厚,傳承悠久,應該也用不上我張家的那些傳……”

張瀾說到這裡,心裡猛地一激靈,當即坐直了身子,一點悠閒的心情都沒了。

他差點忘了!

逝水步!

這纔是大事!

墨畫見他一驚一乍的,有些奇怪。

張瀾一臉嚴肅,找墨畫對了下“口供”:“墨畫,你還記得,你逝水步是怎麼來的麼?”

墨畫點了點頭:“一個路過的,好心的叔叔,留給我的。”

“千萬別說錯了,你說錯了,我可能要死。”張瀾緊繃着臉。

墨畫疑惑,“有這麼嚴重麼?”

張瀾點頭:“原本沒有,但現在有了,很嚴重!”

原本他只是在一個偏僻的小仙城做典司,機緣巧合之下,教了一個普通的小散修,一丁點他張家的絕學身法而已。

但現在含義不同了,他是將他張家的絕學身法,“出賣”給了太虛門這一屆的天驕翹楚。

還是在萬衆矚目之下,被大長老看到了。

這就要命了。

而白日裡,風長老和大長老的對話,張瀾從頭聽到尾。

當時張大長老,當着風長老的面,花花轎子擡人,擡舉風家的天驕,誇讚他的踏風步和遊風步,如何獨一無二。

然後逍遙門的踏風步,風家的遊風步,就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墨畫壓了一頭。

而墨畫學的,是他張家的逝水步。

這件事,風長老不知道還好。

他若知道,鐵定以爲張大長老是在“陰陽怪氣”他。

明面上,誇他風家的天驕多麼出衆,身法多麼不凡,反手將他張家絕學身法外傳,讓一個太虛門的子弟,壓了他風家一頭。

風長老不氣死纔怪。

即便他明面上不說,心裡肯定也會有芥蒂。

連帶着張家和風家,都可能有嫌隙。

因此,逝水步這個秘密,一定不能透露出去。

這不是他張瀾,不想去吃糠噎菜跪祠堂。

而實在是爲了,大長老和風長老之間兩百多年的友誼,以及張家和風家之間世代的交情。

張瀾的神情,如太虛山的山石一般堅定:

“千萬千萬,別說出去!”

墨畫感受到了這裡面沉甸甸的因果重量,認真點頭:“放心吧,打死我也不說。”

“好!”

確定了墨畫堅毅的眼神,張瀾終於放心了,又轉變成了“憊懶”模式,一邊喝酒,一邊看着山色。

之後兩人又聊了一些通仙城的往事。

張瀾也詢問了一下墨畫的近況。

得知墨畫除了天天修行,練道法,畫陣法比較忙外,其他一切都好……

宗門也好,同門親善,長老友善,掌門和老祖也都很和善。

張瀾也就徹底放心了。

當然他也抽空,問了其他一些,他真的很介意的問題,譬如:

“你神識真的有十九紋巔峰了?”

“你真的在築基中期,就力壓四大宗,得了陣道魁首?”

“你真的是太虛門老祖的親孫子麼?”

“是太虛掌門的私生子?”

“聽說你用火球術,爆了紫霞門第一美女的頭?”

……

大多數問題,墨畫都如實答了。

譬如他真的是陣道魁首。

他真的是憑“硬實力”,壓了四大宗一頭,這纔得到論陣第一的,沒有徇私舞弊,也沒有暗箱操作。

還有,他不是太虛掌門的私生子。

不是太虛老祖的親孫子。

此外,也真不是他有意,非要用火球術,去爆紫霞門第一美女的頭的。

他專心論劍,心無旁騖,是真的沒認出來。

也不是要用他的冷酷,去引起仙子的注目……

當然,有些問題,墨畫也撒了一點小謊。

譬如他的神識,不是十九紋巔峰了,而赫然已是,二十紋金丹境的神唸了。

但這種事,有些驚世駭俗。再加上老祖千叮嚀萬囑咐,墨畫也不好說出來。

……

兩人就這麼聊着,既像舊識,又如好友,一直到夕陽落山,晚霞盡去,夜幕降臨,太虛山間,亮起點點燈火,空靈明亮,一時宛如天上仙境。

張瀾起身告辭。

墨畫出言挽留。

張瀾搖頭:“回去晚了,會被大長老責怪,更何況,你還要專心論劍,不能受打擾。”

墨畫遲疑片刻,只能點頭。

張叔叔說的是實話。

論劍的確是很忙。

尤其是他身份特殊,一身底牌,一旦暴露在衆人的視野中,必然會受人針對,每一場論劍,都要花大量時間,用來思考對策,制定方案,未雨綢繆。

這樣才能一場一場地贏下去。

“那張叔叔,你會在幹學州界,呆上一段時間麼?”

“嗯,”張瀾點頭,“一直到論劍結束。”

墨畫笑道:“那好,論劍結束,我再請你喝酒吃肉。”

張瀾也笑了笑,點頭道:“好。”

夜色又深沉了幾分,張瀾便動身離開了,墨畫一直將他送到太虛山的山門。

張瀾臨別前,忽而想到什麼,道:“墨畫,你……小心點……”

墨畫一怔,有些不太明白,“小心什麼?”

張瀾遲疑片刻,問道:“你論劍……是不是喜歡用低階法術……”

墨畫點頭,一臉理所當然,“我只會低階法術,當然只能用低階法術。”

“那你用火球術補刀……”

“省時省力,又快又便捷。”

“那你的隱匿術……”

“他們要殺我,我當然要用隱匿術逃命,不然不就被殺了麼。”

“那用隱匿術捉迷藏……”

“拖時間啊,這樣等笑笑他們騰出手來,大殺四方,我們就能贏了……”

張瀾一怔。

墨畫說得的確有理有據,只是他渾然不知,他這些“理所當然”的行爲,對論劍的弟子,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創傷。

更是讓多少觀衆,氣得吐血。

觀戰席上,全是“罪孽深重”的墨畫的“討伐”之聲。

但這件事,張瀾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說什麼好。

片刻後,他嘆了口氣,心道:

罷了,不遭人妒是庸才。

想在修道上有所成就,想承受他人的讚美,那必然會遭受他人的詆譭。

成大事者,不遭嫉恨不可能,不遭詆譭更不可能。

“我會一直在臺下,看着你在論劍之中,大展神威!”張瀾神色溫和,看着墨畫鼓勵道。

墨畫也笑道:“謝謝張叔叔。”

之後夜色之下,兩人道別。

張瀾向山下走去。

墨畫留在山上。

下山的人,心中滿是欣慰感嘆,與不可思議。

留在山上的人,心中也徜徉着溫馨和欣喜。

漫長的修道途中,總有些溫暖的邂逅。

茫茫人海中,也會有人在默默關心你。

墨畫看着漸行漸遠的張瀾,臉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目光璀璨而明亮。

待張瀾的身影,消失在遠方,他這才轉身,回到太虛門……

當然,有人在關心墨畫。

自然也有人在恨他。

關心他的人不少,恨他的人,自然更多。

幹學州界,各宗門內。

一個神秘的“組織”,正在悄然成立。

一枚特殊的傳書令,正在暗中流傳。

這枚傳書令,有個殺伐凜然的名字——

“屠墨令”。

每個得到這枚“屠墨令”的弟子,只要具備一定因果,達成約定一致的盟約,便能加入這個神秘的組織。

而所有持有“屠墨令”的弟子,都能通過令牌,溝通同一個元磁底陣。

同盟子弟之間,可以互相交流傳書。

此時,一個個滿懷憤怒與恨意的成員,匿名加入了盟會。

屠墨令中,一條條磁紋,顯化出文字……

“一支滄浪劍入盟……”

“我與火球術不共戴天入盟……”

“無名之輩入盟……”

“水牢術該死入盟……”

“紫霞第一仙子入盟……”

“誰學隱匿誰是狗入盟……”

“風一樣的少年入盟……”

……

“大傻子入盟……”

衆人:……

這個名字,讓屠墨令內一瞬間安靜了。

有人問:“石天罡?”

大傻子:“是。”

衆人:“……”

水牢術該死:“可以不必這麼直接,可以稍微含蓄點,好歹匿個名……”

大傻子:“我匿名了。”

衆人:“……”

水牢術該死:“我的意思是,可以換個匿名的方式,不用這麼……直白?”

大傻子:“不必。”

大傻子:“我就用這個名字,以此爲志,鞭策自己,臥薪嚐膽,不忘血海深仇……”

大傻子:“不殺墨畫,誓不罷休!”

無名之輩:“好!佩服!”

風一樣的少年:“算我一個。”

一支滄浪劍:“我可以出力。”

紫霞第一仙子:“缺靈石跟我說。”

我與火球術不共戴天:“誓殺墨畫!”

……

一時羣情激奮,全都在刷:

“墨畫該死!”

“誓殺墨畫!”

“我與墨畫不共戴天!”

“不殺一次墨畫,這輩子白活!”

“不殺一次墨畫,我終生不娶!”

……

過了一會,忽而元磁波動,墨紋失效。

所有人都暫時發不了言了。

一個完全匿名,名字是一團漆黑磁墨的人,以加粗的磁墨,向所有人傳書,措辭莊嚴:

“屠墨盟今日成立。

盟約:墨畫該死!

宗旨:誓殺墨畫!

信物:屠墨令。

入盟條件:與墨畫不共戴天!

現階段任務:

在論劍大會上,於衆目睽睽之下,殺一次墨畫。

不限身份,不限修爲,不擇手段,只要殺一次!

手刃墨畫者,可當選爲此盟“盟主”,受萬人推崇。

其功績鐫刻於衆人心間,永垂不朽!”

……

一時間,所有“屠墨令”的持有者,心中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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