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夫人毫不猶豫地自殺了……不,或許對於她來說,死在家人的擁抱之中,已經是她爲自己選擇的最好的歸宿。
於蒼稍稍轉頭,看向身旁的溫陽。
此時,溫陽的眼神瞪得老大,其中滿是難以置信,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身體甚至在發抖。
於蒼大概能猜到現在溫陽的心理。
剛纔,在俞夫人說出那句像是遺言的話時,於蒼還沒說話,溫陽就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搶着開口,想要留住俞夫人。
是的,溫陽自己水平有限,並沒有把握將一個人做成保留意識的禁卡,但俞夫人或許有這樣的技術。
所以溫陽剛纔在想的,就是在接下來的製作禁卡的過程中,將主導權交給俞夫人,讓她自己製作自己,進而來保存她的記憶與意識。
俞夫人絕對能做到這一點……這也是她唯一能夠活下來的辦法。
但是,她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殺,選擇了打破溫陽的幻想。
想到最後俞夫人說的話,於蒼的眼神稍稍波動。
她……是在關心溫陽嗎?
若是俞夫人死在了這裡,那麼溫陽就是潛入敵人內部,經歷重重險阻最後完成任務的功臣。
而若是溫陽將俞夫人救走了……那麼非但功勞消失,以後可能還會因爲俞夫人的存在,令其站在於蒼的對立面,並且被協會的大多數魂卡師所敵視。
於蒼相信,溫陽已經做好了經歷這一切的準備,也有了頂着那些人的敵視闖出一番事業的決心……但決心並不能讓溫陽做到一切。
正如俞夫人所說的,溫陽不是於蒼。
俞夫人,放了溫陽一馬。
而除此之外,假如俞夫人活下來……那麼,隨着棋兒的長大,她對這位生母的感情,也將會越來越複雜。
而不管將來發生什麼,毫無疑問的是,俞夫人在這裡,在棋兒最恨她的時候死去,是最好的結局,能讓棋兒真正擺脫這段過往。
這樣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在俞夫人投身禁卡反噬之前,還問過棋兒在不在這裡,顯然,起碼現在,她的心中是有着這位女兒的,她也不想將如此血腥的畫面,展露在女兒的面前。
不過……這些都是猜測。
於蒼沉默。
從俞夫人過往的行動來看,他很難相信,這個女人會如此爲了別人着想。
也有可能……只是大仇得報,不願再受束縛,也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的醜態了……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惡趣味。
誰知道呢。
於蒼確信,現在的俞夫人已經死的不能再死,關於她最後到底懷抱着什麼樣的想法,永遠都沒有人有機會知道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溫陽的肩膀:“節哀。”
“你——”溫陽剎那間看向於蒼,眼神之中已經佈滿了血絲。
他很想質問於蒼,爲什麼眼睜睜看着俞夫人死,爲什麼不遵守他們的約定……兩位神話都在場,只要於蒼開口,俞夫人絕對不可能成功自殺!
但,他的話卻在嘴中戛然而止。
感性讓他無法接受,但是理性告訴他,一切都已經遲了。
他的第二位老師,已經徹底地死了。
他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立刻收起惋惜與悲傷,不要與於蒼起衝突,並且還要抓住這次機會,登上於蒼的船,這纔是現在情況下,對他最爲有利的選擇。
他付出了這麼多,冒了那麼多幾乎必死的危險,不就是爲了此刻的這些嗎?
這是他從小就熟知且熟稔的,他這樣天賦一般、背景一般的人想成事的唯一手段。
但,不知爲何,一向對此甘之如飴的他,此刻心中卻涌起了一股濃濃的疲憊。
他看着於蒼,看着這個絕無僅有的絕世天才。
他在真龍死地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稱之爲奇蹟,這樣的天賦,真的是人能夠擁有的嗎?
溫陽在原地怔神許久,他逐漸低下了頭。
……算了。
老師說的對。
他什麼都做不到。
甚至他比老師口中的還要不如……他根本就沒有什麼制卡的天賦,走到現在,也就只依靠着不要臉和不怕死而已——這算什麼才能?
……呵,也是。
溫陽忽然輕笑了一聲。
說白了,他選擇用來救治老師的手段,也只是一廂情願而已……老師做事雖然不擇手段,但是就他對老師的瞭解來看,以禁卡的身份活下去,恐怕老師不屑爲之。
那是對老師的侮辱。
想到這,不知爲何,他的心中生出了些許的釋然,彷彿有一塊大石頭落地了。
“我沒事,於蒼。”溫陽低着頭,“謝謝你……你放心,以後,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於蒼看着溫陽,一時竟什麼也說不出口。
按照溫陽的性格,這種話絕不可能在他嘴裡說出來,既然說出了……那就說明,已經有什麼被改變了。
而就在這時。
轟!
不遠處,一股凜冽、血腥的氣勢忽然爆開,俞夫人四散的屍首之中忽然爆發出猩紅的光芒,其中,有無數猩紅的纖細鎖鏈一篷一篷地爆開,化作了細密的風暴,將她的家人捲入了其中。
咯咯咯……哈哈……哈……
詭異的笑聲此起彼伏,這些笑聲先是參差,而後層疊,最後整齊,乃至凝聚成了唯一的一道聲音。
纖細的肢體於是從鎖鏈的風暴之中緩緩伸出,於蒼望去,只是剛剛看到,心神就一陣搖曳,彷彿心中有什麼東西要被拴上鎖鏈,進而吸走了一樣。
於蒼心中一凜,知道這是禁卡噬主成功之後,暴動而產生新禁卡的過程。
這種暴動,一般來說會波及甚廣,範圍內的一切活物,都有可能在禁卡形成的過程中被作爲養料吞噬。
俞夫人一次性觸發了四張禁卡的僞人格障礙,如此造成的暴動堪稱恐怖,不過……在這種地方,倒是無關緊要。
本來,這方空間碎片就已經要破碎了,就算他們不管,現在直接離開,這張新產生的禁卡也會隨着空間碎片而一同融入混沌之中,化作雲霧的一部分。
就算去了星界,也大概率活不了太久……禁卡雖然難殺,但肯定也不可能無中生有。
至於現在,在兩位神話的注視之下,這張禁卡也不會對於蒼和溫陽產生什麼影響。
嗬!嗬!
令人耳膜生疼的笑聲不斷傳來,眼前,新禁卡的形體慢慢具現在衆人的面前。
這是一個巨大的人形生物,其由斷裂的幾截所構成,身體被分成了不規則的五個部分,這五個部分分別連接着雙臂、雙腿以及腦袋。
這看上去就是一個被分屍的人,但是傷口裂縫處,無數細小的血色鎖鏈在裂縫之中游動,就像是縫線一樣,讓這五部分能夠隔空聯繫在一起。
人形禁卡誕生在浮島之上,但,在其看清周圍之後,其喉嚨中涌動的怪異笑聲,就戛然而止。
它感受到了眼前這兩位不可戰勝的存在,神話的沉重氣勢碾壓在它的身上,於是它只能顫抖着匍匐在地上,根本不敢做出什麼多餘的舉動。
……
“於蒼。”帝長安道,“我剛纔檢查了一下……俞夫人的那張魂卡,應當沒有留下什麼後門,至於其中的禁卡知識,還需要一一驗證。”
於蒼點點頭:“那就好。”
“你準備怎麼處理。”
“……”
於蒼沉默片刻。
“帝神話,能不能幫忙……將眼前這張禁卡先收容起來。”
帝長安點點頭:“好。”
讓帝長安幫忙收容好禁卡後,幾人便離開了這處空間碎片。
今天之後,幽荒天界將會成爲歷史。
於蒼從帝長安口中聽說了那位神話囊獸。
即便被感染成荒,也上千年如一日地守着最後的宴會,守着曾經的繁榮。
但,很可惜,它試圖留下的一切,都將化作茫茫雲霧,不再與混沌有任何分別。
面對這樣的景象,於蒼也有些悵然。
藍星的結局,也會是這樣嗎?
若真是那樣……那他會成爲夜來這樣的魂靈,在混沌中無止息地徘徊,以等待世界中傳來的召喚,直到將如今的一切都忘記嗎?
不會的。
於蒼轉身,離開了這裡——預計今天之內,這方世界就會消散,這樣的時間,來不及提取完一個神話詞條了。
不過也無所謂,即便不依靠詞條記錄儀,他也已經從其中得到了足夠的感悟。
而在於蒼身後……溫陽仍然低着頭,彷彿一具行屍走肉一般,跟着離開了這裡。
……
協會的人打掃戰場的進程相當順利,因爲如今的真龍死地之中,確實已經不剩下什麼了。
即便有一些殘留,也很快就會被清空——只有被任錚打出來那個巨坑處理起來稍微有點麻煩。
這個洞直接開到了軟流層,可能會有一些隱患,但也有好處。
神話出手的殘留,只要稍稍處理一下,就能搞出一個傳世級秘境。
所以,協會需要討論一番,在結合周圍土地的發展規劃之後,再決定是填坑還是圈地。
對此,於書鴻夫妻倆是相當震撼的。
他們進入不死藥的時候,外面的真龍死地還危機重重呢……怎麼一出來,就成一片荒漠了?
大受震撼。
任錚帶着夫妻倆先回古都講解情況去了,估摸着,夫妻倆要完全理解現在的時代,還得花點功夫——雖然只脫節了五年,但是魂卡界完全可以稱得上天翻地覆。
而於蒼——則是帶着溫陽,找到了成名燁。
“稀客啊。”成名燁的嘴角帶着笑意,“什麼事?”
“你不去我家裡坐坐嗎?”於蒼木着張臉。
他纔不想邀請眼前這傢伙。
但是,他畢竟是父母的老朋友,那麼長時間沒見,想來他們應該互相很是想念。
成名燁搖了搖頭:“不了,局裡有規矩,我進不去城區。”
於蒼:“我來寫申請。”
聞言,成名燁的臉色相當古怪:“……老侄,你是出息了。”
在炎國所有的部門之中,收治局絕對是規矩最多、最嚴的部門。
沒辦法,對於禁卡,再怎麼嚴苛都不過分。
別說成名燁只是一個研究員,就算是他的老師、他老師的老師,都不能只是因爲“探親”這種理由回城區。
要是非要這麼做,可能上午離開局裡,下午就會在某處荒野背後身中六張法術卡自殺身亡。
禁卡失控的概率永遠都不爲零,協會不可能放任任何一張禁卡平白無故在城區活動。
但於蒼……還真就能例外。
現在的於蒼,可以說,在炎國想幹啥就幹啥。
“算了,老侄。”成名燁依舊搖頭,“記住了,永遠都要對禁卡抱有敬畏之心,哪怕你已經很強了——”
頓了頓,他忽然一笑:
“而且,不是老侄真情實意的邀請,我可不會同意哦……那兩個怪物,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見的夠多了,不差這一面。”
於蒼一撇嘴。
“那好吧……對了,有件事要找你幫忙。”
“什麼?”
於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忽然向着身後的溫陽開口道:“溫陽,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啊?”
溫陽怔怔擡頭,眼神中卻只有茫然。
“我……我不知道……我能回家嗎……”
“你已經掌握了禁卡,協會不可能放你回到正常社會——去收治局吧,繼續研究下去。”
於蒼來到了溫陽的面前,他直視着眼前人的眼睛。
同時,心中也有些感慨。
假如……他沒有覺醒詞條記錄儀,假如他不是帝星選者,會不會最後也像溫陽這樣呢。
恐怕是的。
溫陽也看着於蒼,眼神稍稍閃動,其中的光芒卻有些黯淡。
“……好。”
於蒼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溫陽,我知道你很傷心,但現在不是內耗的時候。”
“……”
“我想,你應當知道藍星面對的將是什麼,我需要你的力量。”
溫陽移開了視線,苦笑一聲:“於蒼,別開玩笑了……我就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可做不到那些事——溫陽,從今以後,你可以不再爲了成長而卑躬屈膝了,你可以擁有任何你想要的資源,這些都是你應得的——所以,讓我看看,不受限制的你能走到什麼地步吧。”
溫陽仍然抗拒:“應得的……呵,出賣老師得到的嗎?”
“不。”於蒼搖了搖頭,“是你的老師贈與你的。”
“……”
於蒼從懷中取出了兩張魂卡,而後道:
“站在個人的角度,我唾棄她的爲人,但站在炎國乃至藍星的角度,我承認她的貢獻,哪怕其中摻雜着無辜者的鮮血——她的研究至關重要,而顯然,在最後,她將這些交給了她唯一的弟子手中。”
於蒼將那兩張魂卡,送到了溫陽的面前。
一張,存儲着俞夫人所有的研究。
另一張,則是她死後所化禁卡的封存。
“溫陽,你的老師都認可了你,所以,你也要振作起來了。”
看着於蒼的表情,溫陽愣住了。
他怎麼都不會想到,於蒼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你不怕我日後,報復你?……我以前可是爲了報師仇,殺了段家的很多人……我的兩個老師,都是你的敵人!”
於蒼輕輕一笑:“我相信你——師兄。”
猝不及防的兩個字,震顫了溫陽的心靈。
莫名的情緒堵在胸口,讓他一時哽咽。
良久之後,他才道:“你這傢伙……但老師的研究太高深了,我自己來太沒有效率……而且老師最後明明是將這些給了你,而不是我。”
於蒼似乎猜到了溫陽的話,於是他指了指成名燁。
“所以我爲你介紹他——他是俞夫人在大學時的好友,現在也是一位禁卡研究員,我讓他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