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宋哲良很給面子, 把半罐湯全部喝光光。
他問鼕鼕:“我該怎樣稱呼你?”
鼕鼕答:“叫我鼕鼕好了。”
宋哲良說:“鼕鼕,謝謝你,今天的湯很好喝。”
鼕鼕說:“你還喜歡吃什麼, 我來安排。”說實話, 鼕鼕被宋哲良吸引, 他儒雅哀傷的面孔打動鼕鼕。
宋哲良說:“如果不麻煩, 明天可否吃冬瓜湯?”他知道診所裡可以這樣按需安排飲食。
他聽到鼕鼕發笑, 不解:“我是否說了什麼可笑的事?”
鼕鼕連忙解釋說:“從小學起同學喜歡叫我冬瓜,大約是笑我的身材比較像冬瓜,於是自己從來不吃冬瓜。”
宋哲良卻哀傷地說:“我妻子喜歡做冬瓜湯, 實際上她只會做這一種食物。”
“我聽說你妻子的事,我很難過。”
宋哲良又沉默。鼕鼕收拾好東西, 帶上門走出來。她十分理解痛失親人的悲傷是一個過程, 不是別人一句“節哀”就可以了事。她和伍藝分手後, 過了許久才慢慢平復悲傷。這過程中,別人其實都無能爲力, 要靠傷口自己癒合。
她找到之平,說:“我明天帶冬瓜湯來,李雄會不會喜歡?”
之平說:“太麻煩了,你工作又忙,不要跑了。”
“工作是永遠做不完, 要多少有多少, 這個忙要幫只在一時。”
只平只好由得她。
“記不記得大學食堂裡做的冬瓜?吃了這麼多年, 再也不想碰。”
鼕鼕聽了笑。鼕鼕接到一個電話, 之平聽她講:“不行。”
對方又講了一句, 鼕鼕皺眉說:“‘不行’中哪個字你聽不懂?我們明天上班時候再說。”
之平今天才算見識了鼕鼕的專業風格,乾脆利落。從前鼕鼕做事有些拖拉, 決定總是優柔寡斷。現在完全相反。這樣的員工在老闆手下是得力猛將,職場夥伴會得願意和上路的人打交道,可是這樣的氣勢會嚇跑很多男人。
她們坐在診所樓下的長廊裡說話。
“看樣子,你是跟定李雄了。”
“從小沒有父母,我們都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
“現在求仁得仁。何時結婚?”
說到結婚,爲時尚早。之平不太熱心這個話題。
她問鼕鼕:“你呢,從來沒有約會?”
鼕鼕沒有馬上回答。過一會兒她說:“記不記得我們以前說過的最中意男人的品質?”
之平記得,那時鼕鼕看完瓊瑤的《一簾幽夢》,便仰慕起費雲帆一般的男人,說她要的男人要“能爲我遮風避雨,肯爲我費盡心機”,還有要能夠讓她一見鍾情,最起碼要二見鍾情。
鼕鼕學文,卻從來看不起學文的男生,說他們渾身發酸。工作了,在出版社也接觸很多作家學者。鼕鼕覺得奇怪,說:“不知道爲什麼,從來沒見過風度翩翩的作家,不僅長相不佳,有些甚至帶着猥瑣相。”
鼕鼕還是喜歡學理工的男生,她說學科學的人比較“光明正大”。
鼕鼕又說:“不是沒有人要約會我,是我不願意浪費時間。有時候中午在食堂裡,放眼望去附近所有公司的幾百個男士,可惜沒有一個讓我心動。”
“也許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同一個人出現在食堂裡和其他場所是不一樣的。”
鼕鼕哈哈大笑,表示贊同。她說:“沒關係,倘若他出現在我面前,我會得知道。”
之平同意她的堅持。對於鼕鼕,一個男人,一段感情不是爲了填補空虛寂寞,所以馬虎不得,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
之平說:“永遠記得愛惜你自己。”
李雄身體恢復穩定,之平稍稍放心。這個時候,她纔有心思注意到其他事情。她去找江潮,說出心中疑慮:“我和李雄的關係會不會給工作帶來不便?”
江潮奇怪:“李雄只是投資人之一,他出現在診所時的身份只是病人,和你的日常工作有何關係?我留你在診所工作是因爲你的醫德醫術,與其他無關。”
之平放下心來。
趁李雄午睡,之平去探望書簡和小永嘉。開雲也在家裡陪着她們,書簡的身材還在恢復中。小永嘉在嬰兒牀裡睡覺。
書簡說:“生命真是奇妙,一個人進醫院,等到回來時懷中抱着個小人兒。”
開雲不滿:“我和你同進同出醫院,和你一同努力,爲什麼不算上我?”
之平問:“過程非常痛苦吧?”
書簡皺眉頭,說:“超乎一切想象。當時只要不死,就得繼續,幾乎想要中途放棄。但是現在看來一切都值得。”
“她乖不乖?夜裡要起來幾次?”
書簡和開雲都露出慈愛的笑容,說:“乖極了,晚上起一次,餵奶,換尿片。”
開雲說:“據說有的孩子整日整夜哭鬧,父母不得休息,筋疲力盡。”
書簡笑:“倒是有助於女子產後恢復身材。”
最後兩個人總結:我們的孩子是不同的。
之平聽了搖頭,心想,天下父母都是如此自我欺騙,纔敢下決心要自己的孩子吧。
她問:“休完產假後怎麼辦?”
書簡有些沮喪:“正在頭痛此事。帶她一定要親力親爲才行,但是因此放棄工作一年,恐怕屆時所學已經完全過時。”IT行業發展日新月異,書簡的擔心十分合理。看,女性要多分擔如此多的家庭責任,怎麼才能在事業上和男人一爭長短。除非放棄這些。
開雲恐怕也沒有想出好辦法,他只好轉移話題。
“聽說你答應李雄求婚,有什麼打算?”
之平不解:“需要什麼打算?”
“婚禮。”
“啊,那個,再說吧。”
人人聽到她答應求婚,就會自然問起婚禮,之平每每聽到這個問題,都驚恐不已。心裡覺得,求婚和結婚彷彿關係不大。之平自己也知道心裡恐怕還有心結有待解開。
她匆匆離開書簡和開雲家,去看望姑父和姑媽。開雲送她出門,說:“有了孩子,至此覺得真正套牢。”
據科學研究,愛情只能維持四年,普通人七年之癢,若非有孩子做聯繫,不知道兩人之間靠什麼維持幾十年。
待她離開,書簡對開雲說:“之平恐怕也對婚姻有極大恐懼。”
開雲說:“我們是她的好榜樣。”
這時小永嘉突然醒來,哭了兩聲。兩個人趕快過去查看。
姑父見到之平,擔心地說:“瘦成這個樣子,好像生病的是你。”
之平摸摸臉頰,說:“大家都平安,一切都值得。”
書簡可以忍受分娩的痛苦,想必也是同樣感受。
回到診所,之平看到唐義在病房裡和李雄講話。看到之平,唐義立刻起身,說:“我只是來看看雄哥。”
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看他們嚴肅的樣子,之平知道唐義肯定在向李雄彙報各方的情況。
唐義離開。之平問李雄:“外面天氣好,出去散步?”
她把手放在李雄臂彎裡,相攜走在水塘邊。
李雄問:“之平你從來不問我的公事。”
之平說:“李雄你從來不問我如何診治病人。”
李雄聽懂了。他們互相不理解對方的職業,但是隻要能夠共同的生活中相濡以沫就可以了。
要之平知道他有什麼產業,每年利潤多少,又有什麼用處。
他們在一個長椅上看到宋哲良。他靜靜坐在那裡,整個身影看起來都那麼悲慼。
之平走過去和他講話:“後天眼睛就可以拆線。”
“但是我再也看不到亦文。”他悲傷地說。
“不要責怪自己。”之平不知道怎樣勸慰他纔好。
李雄和他說話:“說說你的工作。”
“我是低壓電器技術支持工程師。”
“我有一個工廠作低壓電器,連接器,變頻器,I/O開關之類的。”李雄讓他的注意力從悲傷中轉移。
之平訝異,有時候男人需要和男人一起交談,他們的悲傷女人沒法撫慰。
鼕鼕晚上帶着冬瓜湯來。她照例把湯分一半給之平,很自然地說:“剩下的給宋哲良。”
之平不疑有他,和鼕鼕說再見。
鼕鼕在宋哲良的病房裡坐了很久。她已經和值班護士講好,由她幫助宋吃飯。
宋問;“怎麼兩天都是你值班,又要麻煩你了。”
鼕鼕說:“長夜漫漫,無事可作,正好其他同事要和男朋友約會。”
宋吃到冬瓜湯,真正難過起來。
鼕鼕故意說:“沒想到這樣難吃。”
宋說:“想到再也不會見到她,情願自己沒有醒過來。”
鼕鼕問:“她做什麼?”
“她是芭蕾舞演員。”
“一定既美麗,身材又好。”
“那時我常常取笑她們走路像鴨子。”鼕鼕知道芭蕾舞演員都有這個職業病。
宋接着說:“她經常到各地演出,我也經常出差,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但是都很快樂。”
鼕鼕問:“當初如何相識?”
宋想起當年的情景,嘴角稍稍有些笑意。
“第一次見她,是在星巴克喝咖啡,這個壞脾氣女郎和男伴吵架,怒氣衝衝離去,經過我身邊,我看到的是一個穿白色長裙的美麗女子。後來有人從中介紹,我覺得真巧,和她正式認識。於是一開始就使出渾身解數,努力追求。她其實並不傲氣,只是心直口快,脾氣急。”
“有沒有吵架?”
“幸好我的脾氣比較好。”
所有人都儘量避免和他談論亡妻,可是和鼕鼕談過,他倒覺得舒服很多。兩個人都有片刻沉默。
晚霞退去,夜色降臨,涼風習習。鼕鼕問宋:“要不要出去散步?”宋想想答應。
鼕鼕拉着他的手,和他慢慢走過一條長廊,一個水塘,最後在一座小花園裡駐足。鼕鼕不停地給他講沿途風景。
“這條長廊裡種了紫藤,一串串花開得正豔,垂下來。藉着月光,地上滿是斑駁的影子。
水塘裡映着一彎月亮,今夜新月如鉤。
這座小花園裡白天看了五彩繽紛,現在香氣襲人,你腳邊有幾株夜來香剛剛綻放。”
宋哲良驚奇不已,說:“鼕鼕,你真可以去做文學創作。聽你所言,感同身受。”
鼕鼕聽了,十分心虛。她一直誤導宋哲良說她是這裡的護士,很快會得真相大白,她該如何解釋?
到第三天鼕鼕給宋哲良送飯時,之平發現箇中蹊蹺。
鼕鼕坦白說:“昨天晚上,我拉着他的手散步,一路臉頰發燒,心跳加速,說話聲音顫抖。”
“換句話說,症狀明顯。”
鼕鼕不語。
“怎麼辦?”之平問,這兩個人相遇在不恰當的時刻。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還有,隨緣。”鼕鼕又拿出她的專業氣魄。
之平只得點頭。
六月一日,李雄出院的這一天,宋哲良眼睛上的紗布拆開,也可以出院。他感謝諸位醫生護士。
看到之平,他說:“曲醫生,我和亦文感謝你。”
最後他問:“哪位是鼕鼕?她還要值夜班?”
衆人都愣住。之平只好上前說:“鼕鼕其實是我的朋友,她並不在這裡工作。”
宋哲良怔住,然後說:“她非常善良,代我感謝她。”
之平問:“我給你她的號碼,你自己和她講,如何?”
宋說:“不必了。”
後來,之平告訴鼕鼕宋說感謝她。
鼕鼕問:“他還說什麼?”
“沒有。”
他沒有問鼕鼕爲什麼撒謊稱自己是護士,而且一連來了三天喂他吃飯。想必女孩子的心思他的懂得的,可惜無以回報。
又有人來和鼕鼕討論工作,鼕鼕連忙中斷談話。
之平心中嘆息,一切還不到時候。一個要悼念亡妻,一個要打拼事業。
李雄當天出院,之平和他一同回家。之平先他一步走出病房,在接待處看到彼得正在和接待護士談笑風生,這個金髮碧眼的大男孩,講一口流利的漢語,端地吸引人。
之平頭痛,這個人真是害她不淺。之平甚至孩子氣地想幹脆走過去,裝作不認識他。
可是彼得先看到之平,他立刻愉快地跑過來,吻之平的臉頰,說:“親愛的,節日快樂!”
然後他把兒童節禮物遞給之平,是一包包裝精美的棒棒糖。
之平哭笑不得,她用法語問:“彼得,你怎麼來了?”
彼得抱怨說:“自從上次見面已經一個月,電話聯繫不到你,只好趁節日來看你。”
整件風波前後已經一月有餘。之平嘆氣,不知從何說起。可是這時李雄已經走過來。很多人喜歡曲之平,但是還從來沒有人爲曲之平爭風打架。之平不知道李雄見到彼得會如何反應。
之平立刻用法語告訴彼得“噤聲”。彼得尚不明所以,還問“爲什麼”。李雄看看彼得,轉頭平靜地對之平說:“我在車上等你。”
之平鬆了一口氣,連忙拉住李雄,用漢語給他正式介紹彼得。
“李雄,彼得;彼得,李雄。”
李雄和彼得握手。李雄從身後摟住之平,說:“我是之平的未婚夫。”
這個消息給彼得的衝擊很大,他不過在中國出差幾天,沒想到回來後發現一切變化翻天覆地。上一次之平才告訴他有了男朋友,現在已經有了未婚夫。他覺得惋惜。
彼得說:“我是之平的前未婚夫。”
這次輪到之平驚詫,她想起鼕鼕說過的一句話:“有這樣的朋友,誰還需要敵人。”
李雄卻始終沉着大方。之平努力讓自己聲音平穩,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我不知道?”
彼得誠實而有風度地說:“當然這不是真的。開個玩笑。恭喜你們。”
之平狠狠地瞪着彼得,她希望此刻自己眼睛可以放毒箭。
彼得仍然真誠地對之平和李雄說:“恭喜你們。李雄你何其幸運。”
之平卻說:“是我比較幸運。”
一直到車上,之平仍然生氣,不說話。之平生氣,不會大吵大鬧,一個人生悶氣。
李雄輕輕咳簌,之平忙問:“哪裡不舒服?”
李雄說:“不要生氣了,彼得沒有惡意。”
之平仍然不說話。
“我同情所有愛上曲之平醫生的人,因爲他們再也沒有機會。”
“這倒未必。”
李雄不理她的玩笑,說:“沒有彼得,我不會知道愛你到生死相許。”
之平聽了鼻子發酸,但是仍然說:“真夠文藝腔。”
他們緊緊擁抱。
回到家裡,之平坦白:“我仍然記得今天是你生日,可是不知道送你什麼禮物纔好。”
李雄並不介意,他在臥室抽屜裡找到一個小小首飾盒遞給之平。之平立刻明白那是戒指。她接過來,遲遲沒有打開。心中不是不緊張的。
李雄說:“把裡面的戒指戴在正確的手指上,算是給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之平猶豫着說:“醫生平時戴戒指恐怕不方便。”
誰知李雄說:“我已經想到,所以只買了一個指環而已。”
之平又說:“我可以把它戴在項鍊上。”
李雄終於明白,他問:“我以爲你已經答應我。”
之平苦惱地說:“對不起,李雄,我害怕。”
李雄很寬容,說;“沒關係,慢慢來。”
他理解之平的擔心,她從小見過太多不成功的例子。所以恐懼不是一時就可以消除。
之平收起戒指,放進抽屜前,她有些好奇,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個鉑金指環。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剛剛好。
下午,之平接起電話,是一個小朋友的聲音,要找她的“熊爸爸”。
之平去榨果汁,不免聽到李雄的講話。
李雄在餐廳接起電話問:“節日快樂,有沒有收到禮物?喜不喜歡?”
大概是對方問他爲什麼今天沒有去看望他們,李雄回答:“今後我的生日都不能和你們一起過了。因爲我未婚妻會和我一起度過。”
之平聽了,有種想要秉住呼吸的感覺。李雄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對之平的感情也從來在人前自然流露。
李雄又說:“是的,她對我非常重要。”
之平把果汁倒出來。她沒有立刻去找李雄,而是把戒指拿出來,終於下定決心戴在手上。
忘記在哪本書上看到,一個結婚的男人首要知道的是自己的妻子是最重要的人。李雄已經具備這種品質。之平從來覺得需要很多愛,她一直希望有人能夠把她捧在手心裡。小時候,她羨慕同齡的女孩子,她們都是爸爸的小公主。現在,李雄願意這樣做。
用左手把果汁交給李雄,可惜李雄沒有注意到。之平只好說:“手指有些難受。”
李雄馬上問:“哪裡?”
之平把左手伸過去,說:“看,總覺得不習慣。”
李雄看了非常欣喜,說:“一開始都一樣,很快會覺得喜歡。”
之平願意相信他。其實人生中再重大的決定都可能是因爲一件很小的事有所感悟而做出的。
那天晚上,他們只是呆在家裡一起吃飯,之平定了蛋糕和幾樣菜。可是李雄說:“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個生日。”
後來,開雲最先看到之平手上的戒指,他不滿。
“是你自己選的?”
書簡過來看,說:“是很簡單。”
之平不在乎,說:“一隻戒指,有什麼關係。”
“關係到求婚是否成功。”鼕鼕說,“我夢想中,他要拿着蒂凡尼的鑽戒,跪在我面前,捧着一束玫瑰,在月光下向我求婚。”
之平不在乎,說:“成功與否只關乎那個人,和其他無甚相關。不過你可以繼續夢想。”
之平從來都是腳踏實地。
她和李雄都恢復正常工作。李雄明顯非常忙碌,之平十分理解,並不抱怨。她也有自己的生活。
她和姑父聯繫,將老年健康講座補上。姑父後來反饋信息,表示他的朋友們十分喜歡之平的講座,還有人願意給之平介紹男朋友。之平一笑置之。
一天,之平接待一位急診病人。一位老人大腿骨摔傷,由一個年輕女子陪同看病。
之平看他的註冊表:黎偉常教授,65歲。
之平詢問他受傷的經過,黎教授十分不配合,說:“你是醫生,要你來診斷,反倒問我。”
陪她來的女子面有歉意地說:“他從商場的扶梯上不小心摔下來,當時就無法站立。”
拍完X光片,之平判斷他需要釘一顆鋼釘,在牀上大約要躺上半年。黎教授聽了,十分懷疑地說:“請說明你診斷的根據。”
之平幸運,第一次遇到溝通如此費力的病人。她問:“黎教授研究哪一科?”
“莎士比亞原著。”
“我不懂莎士比亞,但是我懂醫學。即使有人會說拉丁語,也不見得認識我用拉丁文寫的病歷開的藥。這叫術業有專攻。”
黎教授聽了不響,氣憤地問:“怎麼會需要六個月?平常人斷手斷腳三個月即好。”
陪同的女士一直表示十分歉意。
之平耐心地說:“人在不同年齡段,細胞的恢復和再生能力是不一樣的。倘若是個孩童,今天這種情況或許安然無恙。”
黎聽了,臉色十分不好。幸虧這時護士過來推着黎教授去處理。那女子想要跟了去,之平叫住她。
之平說:“照顧病人,家屬其實最受累,壓力最大。”
那女子聽了,覺得寬慰。也坦誠說:“我是他妻子。我今年不到三十歲,很多人看我們在一起覺得不可思議。”
之平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情人,夫妻,她沒有表示驚奇。
“別人說什麼並不重要。”她說。
很多人覺得之平是個傾訴的好對象。
黎太太聽之平這樣說,決定一吐爲快。
“我當年是他的研究生,和他一起編一本英語字典。覺得愛上他,便飛蛾撲火一樣不顧一切。我父母是傳統保守的人,當即和我斷絕關係。結婚以後,才發現做學者教授的他和做丈夫的他截然不同。大多數人都覺得我是因爲貪圖他的財產名聲才嫁給他。婚後我既要照顧他,又要照顧他九十歲的母親,研究幾近荒廢。從前的同學來看我,見到我的別墅式的房子,大聲讚歎我何其幸運,我都無言以對。”
之平聽了,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說:“有什麼我能幫忙,儘管說。我建議你請一個特護。你這樣瘦弱,恐怕無法移動黎先生。”
黎太太嘆口氣,說:“結婚以後,他一直想顯示年輕,最憎惡別人明示或者暗示他已年邁。又對我非常疑心,說孤男寡女在一起五分鐘可能發生任何事。倘若請女特護幫忙,力氣一樣弱小;若請男子,不知又要生出什麼矛盾。其實今天,他是想從上行的扶梯走下去,纔會摔倒。”
之平注意到黎老先生頭髮染得漆黑,身着時尚休閒裝,怎奈無論如何他的年紀一望可知。
之平也不知如何幫她。
黎太太又說:“曲醫生,我其實仍然渴望做母親。可是,黎他多年前已經結紮。”
之平告訴她:“依靠現代醫學,這也不難辦到。只是撫養幼兒的工作不僅僅是科學技術能夠解決。”
“這我也很明白。”黎太太無奈地說。
之平給她一些關於人工受孕的說明,說:“有什麼疑問,只管聯繫我。”
黎太太問:“曲醫生,若是你會如何決定?”
總有人諮詢之平的意見,會請她設身處地的假設。
之平說:“倘若是我,這種事情不會發生。但是,黎太太,你仍然十分年輕,亡羊補牢,爲時未晚。”
平日她殊不寂寞,早已和往日同學朋友失去聯繫。黎太太感激之平聽她傾訴,給她鼓勵。
之平深深嘆息。這位黎太太也是個勇敢果斷的人,爲了愛情,竟可以和生身父母斷絕關係,代價委實太大。
一天李雄問之平:“記不記得宋哲良?”
“當然。”之平怎麼會忘記,表面上看似粗獷豪爽的山東大漢,竟然是那麼情深意重的人。鼕鼕說過,他配得起“俠骨柔腸”四個字。
“他現在是我的產品經理。”
之平真正意外,問:“他現在怎麼樣?”
“外傷已好,內傷還需要一些時日。同事們都喜歡他。話不多,工作起來像拼命三郎。”
之平明白,他是用工作轉移自己的傷痛。
她沒有告訴鼕鼕這個信息,既然天時地利不對,就不要徒增煩惱。
姑父聯繫之平,事關一個NGO(非政府間國際組織)對鄉村醫療的捐贈和援助活動。之平願意週末去實地參觀,再定方案。
週末,之平坐車六個小時纔到達那個小村莊。那裡只有一個土醫生,在自己家裡辦公。所有能做的是處理簡單的外傷,一般的傷風感冒。事實上這裡的人又很少注意“輕微”身體不適。
之平其實第一次來到真正的農業鄉村,她走泥土路,喝壓井打上來的水,看大片農田和山上的果樹,還有,樸實好客的當地人。
之平隨醫生探訪了一些人家。很多小孩子平日不穿鞋在山野裡玩耍,渾身上下都是傷口;還有人被蜈蚣等有毒的蟲子咬傷,只用土辦法塗上煤油;有些老人有關節炎,但是毫無辦法;等等等等。之平準備了簡單的醫藥箱,給一些人簡單的處理。
一天下來,之平感覺心痛。臨走,村長送給之平一大筐亮晶晶的水梨和許多玉米棒。之平想拒絕是不行的。
回到姑父那裡,之平和姑父姑媽討論如何進行下一步。
姑媽安慰她:“我們這裡不乏有錢有愛心的人,捐款並不艱難。”
姑父問:“之平,爲何這樣沮喪?”
之平沮喪:“從前只是聽說有些地方不通電和自來水,今日親眼所見,才發現自己如此,”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形容自己。
她想起要考大學時,問開雲:是否離家萬里會增長見識。開雲答:坐在家裡也可能通天曉地,看你自己的世界有多大。
現在,她的世界又有多大呢?
很晚,她在廳裡等李雄。李雄剛進門,之平就把手中的果盤送上,裡面有四隻梨。
李雄見盛情難卻,勉強吃了一個。之平立刻告訴他:“一隻梨十萬元。”
李雄處變不驚,微微笑說:“你確定這只是一隻梨?”
之平皺着眉頭說:“李雄,今天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我的世界裡其實只有我自己。”
“難道沒有我?”李雄故作驚奇。
“我是說,我一直知道的只是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事業,我不知道有那麼多人的生活環境和我們如此不同,相差如此懸殊。”
李雄安慰她:“別走極端,當然每個人的工作都是貢獻給社會,造福大衆。”
“同行中有些人蔘加醫療隊志願到非洲服務,其實這裡就有無數人需要支援。”
“有一分力,出一分力。有什麼需要我幫忙?”
“寫支票捐款。”
“我好不容易攢的老婆本。”
李雄見之平無心玩笑,只好鄭重地說:“我們有公共關係專員負責這個,我讓人週一和你聯繫。”
從此,曲之平經常協助捐款,藥品和醫療器材。
後來,之平在日記裡寫:“作爲醫生,有人爲我的服務付很多診金,也有人想要送我貴重的禮物,但是從來沒有什麼比那一筐水梨和玉米更讓我感動。”
她對鼕鼕講這件事,鼕鼕聽了,說:“你不是要成爲社會活動家吧。”
“我只是知道了世界如此多樣,而我從事了一個很有用的工作。”
鼕鼕拍拍她的肩膀,說:“所以大家要努力學業和事業。”
黎太太又一次來到診所,彷彿比上一次更加哀愁。之平問她的情況。
“我需要一個特護才行。我沒有辦法移動我先生,前兩天還扭傷了腰。”
之平馬上說:“我們幫你介紹。”
黎太太欲言又止,最後說:“這其實還不是最令人煩惱的。”
這時,她的手機響。她接起來,回答:“我當然是在醫院裡。”
她無奈地把手機交給之平,之平很理解,和對方講:“我是曲之平醫生。”
那是黎教授打來的,他又懷疑妻子的行蹤。所以黎太太說最令人煩惱的事情另有其他。
臨走,之平用英語說:“任何人都有權利過一種快樂正常的生活。”
黎太太潸然淚下,說:“於情於理,我願意等到他痊癒。”
李雄的酒吧重新開業,裝修一新。
之平問:“有沒有抓到縱火犯?”
李雄答:“有。但是幕後另有其人。”
之平有些擔心,說;“你要小心。”
李雄並不擔心這些,他問:“之平,你是否信任我?”
李雄的口氣不同尋常,之平看了他一會兒,才說:“當然。”
“無論發生什麼事?”
“會發生什麼事?”
“沒關係,之平,我信任你,你的判斷力。”
“李雄?”之平看着他的眼睛。
“之平,我愛你。”
之平感覺李雄心中有事,可是他不說,她也不會問。之平總覺得,即使愛得再深,一個人也總有自己的獨立的空間。
又過了一週,一切風平浪靜。之平漸漸放下心來。
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用手絹捂着額頭來診所。之平立刻給他查看,並且請護士給他止血包紮。傷口縫了五針。陪同他來的女孩子一直哭,又害怕看見血。之平請護士帶她出去。
處理完,男孩坦白說:“和人爭風吃醋,打起來,被對方用磚頭打中。”
之平說:“下次小心,會留下傷疤。”這是個漂亮的男孩子。
“沒關係,顯得更有性格。”
之平笑,這個人倒是豁達,看得開。
“是爲了陪你來的那個女孩子?”
“不是,是爲了自己的面子。”他吐吐舌頭。
之平愈加欣賞這個人的坦率。
之平又給他檢查其他可能的傷害,還好一切正常。
之平囑咐他說:“不要沾水,一個禮拜後來拆線。”
沒想到這個男孩子說:“醫生,我能否請你喝杯咖啡?”
“不。”之平回答得很乾脆。她舉起左手,給他看無名指上的戒指。
“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年輕漂亮的女醫生。”而且大方鎮靜,見他頭破血流,一點不見慌張。和他平時交往的小女孩很不一樣。
之平微笑,好聽的話她一樣喜歡聽。
“這句話留着說給你的小女朋友吧。”
“她不是我女朋友。”
“那你還須努力。”
之平無意浪費時間。二十歲的男孩子,在他們面前,之平覺得自己已經老大,似長輩一般。他們衝動熱情,有的還倔強堅持,但是一直不是之平那杯茶。儘管如此,他們的讚美和追求仍然讓人受到鼓舞,增加信心。
鼕鼕緊急約見之平。一見面,鼕鼕就說:“我見到宋哲良。”
“有無和他講話?”
“有,因爲他是聯繫人。”
之平不明白。
“李雄的一個工廠委託我們幫他們出一本介紹性的圖書,由我負責。宋哲良正是產品經理,我需要和他聯繫。今天我去工廠找他,才知道此宋哲良正是彼宋哲良。”
之平大致聽懂。
鼕鼕接着說:“他非常合作,早已把相關材料和圖片準備好,而且態度和善。”
“他有沒有認出你?”之平記得宋哲良始終沒有見過冬冬。
“有。他剛一聽到我聲音,即愣住,但是隨即和我談論公事。但是,最後告別時,他問我是否是曲醫生的朋友鼕鼕。”
“你怎樣說?”
“我說很高興看到你康復了。”
“然後?”
“然後我回公司繼續工作。”
“就這樣,沒有定下約會?”
“時候未到。”
事情已經過去五個月,但是有些哀傷是一生一世的。宋的情深意重也是吸引鼕鼕的元素之一。
“他仍然讓你心動?”
“是,有增無減。”
晚上,鼕鼕在一九九幾碰到宋哲良。宋熱情地和之平打招呼。
之平看到宋的桌上已經有六個空啤酒瓶。
之平問他:“身體如何,工作如何?”
“身體很好,這條手臂每逢陰天下雨會有些難受。”他指那條骨折的右臂。“李雄對我委以重任,工作雖然辛苦但是極有成就感。”
之平小心問:“鼕鼕說她正在和你合作一本書。”
宋大方地說:“到今天才見到她。沒想到她那麼能幹。”
鼕鼕現在手下已經有三個人供她差遣了,平日的功夫沒有白費。
之平見他仍然戴着結婚戒指。想必仍然沒有度過傷心期,於是沒有貿然問起其他。
鼕鼕因爲公事,和宋哲良在一段時期頻繁接觸,可是兩個人都是公事公辦的態度。終於,一切商量妥當,圖書即將交付印刷。
宋哲良問:“晚上一起吃晚飯吧,慶祝合作愉快。”
那一刻,鼕鼕幾乎不敢呼吸。終於得到邀請,她說:“我還以爲你永遠不會問。”
後來,之平問鼕鼕約會感受如何。鼕鼕說;“像普通朋友一樣,說說彼此的工作和興趣。但是十分舒服自然。”
之平說:“宋是北方人,乾脆豪爽。”
“正是喜歡他這一點。”
“還有身材高大健碩。”之平的說法十分公正。
“當然,這點也十分重要。”鼕鼕說完哈哈大笑。
兩個人誰也沒有提出要正式交往。偶爾有時間,打電話聯繫一下,一起吃飯。週末有時間,鼕鼕和宋哲良,之平和李雄一起出來打球吃飯。四個人的約會也非常愜意。
鼕鼕對現狀已經很滿意,她說:“沒關係,慢慢來,先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