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離開鄴州的響馬山寨,文笙不止一次彈起過這曲伐木。
卻再也沒有能夠進入到那個神奇的境界。
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懷疑,老鷹巖上那一晚她領悟了《希聲譜》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會不會只是她的黃粱一夢?
可這個時候,文笙別無選擇,只能澄心凝神,好好再努力一回。
古琴聲響起,這是文笙第一次在這麼惡劣的環境裡彈琴,身旁時不時掠過刀光劍影,她曾經佩服過戚琴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當日商其的刀鋒幾乎就要觸及他的頭顱,他卻面不改色地拉琴故我。
到這時身陷重圍當中,文笙才知道,原來如此,她也能做到。
但是,她期盼的奇蹟卻沒能出現。
這一曲伐木歡快悠揚,叫人振奮,卻沒能對場上這些正拼得你死我活的人造成任何影響。
更不用說化解對方樂師琴曲中那強烈的殺意。
文笙自覺盡力了。
對方樂師在文笙古琴剛響起的時候,似是吃了一驚,殺意如海嘯般將文笙涌來,待等發覺文笙彈的是伐木,他的琴聲忽而變得凝滯起來,想是這個人也在研究這首曲子,想聽聽文笙所彈有什麼新奇之處。
如此只停了半刻,那人琴聲便恢復了之前的曲調,並且將目標轉向了鍾天政。
當是發現文笙這一曲平平無奇,毫無力量,不屑於繼續跟她這個冒牌貨糾纏。
這叫文笙心頭充斥着一種無力感。
難道就這樣了嗎?
她既救不出師父和戚琴,也幫不上鍾天政哪怕一丁點兒的忙,只能束手無策地躲在鍾天政背後,成爲他的累贅。
文笙有生以來還從未遭遇過這麼大的挫折,這麼無可奈何的局面,懷疑、厭棄,種種情緒充斥着她的心,“錚錚”兩聲。她接連彈錯了兩個音,想着左右彈下去也沒有用,索性停下,收起了琴。
文笙試彈的這段時間不長。但此時鐘天政已經漸漸撐不住了。
本來面對着越來越多的敵人,他使出渾身解數,只是堪堪擋在那裡,再加一個樂師在專門針對着他,一意要控制他的心神。饒是鍾天政一身武藝,心志甚堅,也大感吃不消。
他找了個空當抽身後退,來到文笙身旁,嘆道:“跟我走!”
說罷鍾天政伸開左臂,攬住了文笙的腰,飛身躍起,身體在空中一旋,竟然向着一旁的絕壁之下落去。
山風呼嘯,四下裡衆人留之不及。徒然發出一片驚呼。
這處觀景亭雖然建在半山腰,離着地面也有數十丈高,而且這一面山峰陡峭如同刀切,二人這麼跳下去,絕無可能停在中途,只能一摔到底,粉身碎骨。
那十幾個守衛擠在亭子裡一齊向下看,下面黑沉沉的,似聽見鐵鏈子“譁啷”一聲,衆人連忙側着耳朵聽動靜。
其中一個突道:“下面是河!”
另一人接口:“這麼高。就算掉在水裡也摔死淹死了。解先生沒有救出來,快報給二殿下知道。”
領頭的喝止了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別都杵在這兒了,趕緊下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衆人鬨然應諾,那領頭的又打發幾個人,上去請樂師幫忙不提。
文笙覺着自己在飛速下墜,什麼也看不到,一切都不可控,還能感覺到的只有耳畔那尖銳的風嘯和鍾天政有力的臂膀。
自己被一個男人緊緊抱在了懷裡。
兩人身軀相貼。能感受到彼此的熱度,如斯親密。
文笙聽到劇烈的心跳聲,卻判斷不出來自於她或者是他。
這段時間很短,甚至文笙還未開始感覺到害怕,鍾天政右臂一振,鐵索凌空捲了出去,咔嚓一聲,一旁絕壁上不知什麼樹被這股巨力攔腰扯斷,兩人由此在半空中滯了一滯,繼續下墜。
鍾天政在文笙耳畔道:“別怕!”
語氣猶帶着他慣常的溫柔。
只這兩個字的工夫,兩人又墜下了不知多高,速度也重新變得快逾流星。
黑暗中周圍的情況只在眼底一掠而過,留下模糊不清的虛影,鍾天政故技重施,手中鐵索掄起,重重抽了出去。
這次沒能席捲到樹木,“當”的一聲響,撞擊在一塊向外凸起的岩石上。
鍾天政反應極快,反手又是一記,因是有所準備,這一回撞擊聲更響,四下裡草葉紛飛。
他在不停地試圖卸去二人身上那股恐怖的下墜之力。
還好有敵人送了根鐵索給他。
離地面越來越近,這樣快得速度,若是落到實地,即使不死,也得摔成殘廢。
就在這時,文笙覺着撲面而來的風中多了股溼潤,在遠近衆多喧囂,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裡,她突然聽到了流水聲。
身下是條河。
怪不得鍾天政要在這一側的亭子裡停留,他提前知曉這山莊的地勢格局,多半上山之前就有這打算,要以此爲退路。
善用兵者必定謹慎,不慮勝先慮敗,文笙和鍾天政這麼多天相處,發現他做事十分周全,今晚能爲文笙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已是破例,怎麼可能把自身陷入絕境?
難怪他那樣有把握地說要護着自己周全。
不及多想,兩人已經疾墜至河面。
鍾天政猛然將手一揚,手中鐵索重重抽在河面上,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擊水聲。
黑沉如鏡的水面被抽得粉碎,浪頭竄起有一人多高,鍾天政棄了鐵索,卻藉着這股力道空中側轉身,護住了文笙和她的琴。
“砰”!他的後背當先觸及到河面,發出沉重的落水聲,水花沖天而起。
文笙身不由己,冰寒徹骨的河水瞬息將她淹沒。
文笙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由高處墜落的這股子衝力,帶着兩個人在水裡不知下沉了多深,入水的震盪和衝擊都被鍾天政一人承受了去,文笙好好的,一點兒傷都沒受。
水下黑沉沉的,蒙面的黑布早不知掉落到了何處。
陡然之間,彷彿天地傾覆,世間一切俱都不在,剩下的只有這冰冷的水,她懷中緊抱的琴,以及抱着她的,帶着絲絲溫熱的鐘天政。
不知道鍾天政還好麼,有沒有受傷。
這大冬天,一下子掉到河裡,別說文笙之前便不會游水,就是會,也凍得手腳發僵,活動不能。
她想:人總是愛以滅頂之災來形容遇難,還真是貼切。
只是瞬間,她的大腿便開始抽筋痙攣,文笙下意識地掙扎起來。
這時候鍾天政突然有了動作,他放開了一直護着文笙的雙臂,改爲一隻手托住她的腋下,奮力向上方游去。
文笙很快冷靜下來,鍾天政還沒有放棄。
不,應該說他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而現實的發展便是照着他的計劃在一步步進行。
比起活下去,這點痛苦不適怎麼不能忍耐?
鍾天政沒有丟下她不管,自己幫不上忙,也不能添亂。
文笙忍住腿上傳來的陣陣抽痛,順勢而爲,保持體力。
就在文笙覺着眼前金星亂冒,再不呼吸就要窒息而死的時候,鍾天政帶着她浮出了水面。
黑夜沉沉,這條河並不寬,河面上火光點點。
這半天二人已經被河水沖走,距離適才跳落的那座山峰大約有半里多地。
隨風傳來兩岸追兵的喧囂。
鍾天政大口喘息,問道:“沒事吧?”即使這時候,從他的話裡文笙仍能清楚聽出溫柔關切之意。
“還好。你呢?”文笙沒有提自己受涼腿抽筋的事。
鍾天政突然笑了一聲:“我也還好。”
文笙鬆了口氣,問道:“咱們這算是逃出來了?”
鍾天政眼望大隊的兵士紛紛從岸上、水裡沿着江面向下遊搜尋,距離二人越來越近,說道:“別擔心,我帶着你,咱們從江底潛水游出去。”
他擡手抹了把臉上的江水,又衝着文笙笑道:“我看你是真喜歡這張琴,到這般境地了都不捨得撒手。”
文笙想起適才沒能幫得上忙,心頭有些黯然。
鍾天政卻未在乎二人此時有多狼狽,伸手過去,將散落在文笙額上的溼發拂開,語氣親暱:“你就放心交給我,只要有我一口氣在,必不叫你受傷挨痛,也沒有人敢給你委屈受。”
說罷,他見岸邊已經有追兵接近到一箭之地,道:“走了。”拉着文笙潛入水下,順着江水往下游游去。
無怪鍾天政敢說大話,習武之人體力就是好,他拉着文笙在江中沉沉浮浮,直遊了大半個晚上,竟然沒有脫力。
文笙精疲力竭。
到了後半夜,附近不見了追兵,兩人才在下游找了個地方上岸。
周圍是偏僻荒涼的樹林子,不見住家,兩人渾身衣裳溼透,往下淌着水,夜風吹在身上,文笙瑟瑟發抖,冷得說不出話來。
鍾天政喘息道:“到林子裡去瞧瞧吧,好歹避風。”
說話間,他把外袍脫下來,在手上擰了擰水,抖開幫文笙披在肩上。
文笙欲待說不用,只聞上下牙喀喀響,跟着就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鍾天政哈哈而笑,就勢攬住了文笙的肩膀,意氣風發:“走吧,此番大難不死,想來老天爺還需得我鍾天政繼續興風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