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圖靈真人已經用‘大道之器’的比喻來否決了‘大道聖音’的無所不能，所以這裡提出這個比喻很奇怪。但是，今日，我仍舊要說——我們依舊可以相信，自己終有一日可以直面大道，聆聽真音。”
“如果有人譴責我們態度高傲，如果有人勒令我們去盡人倫義務而放棄仙道之求索，如果有人問我們爲什麼非得頑固地堅持在冰川凍土之上，而除了我們的同道就沒有人能夠在這裡生存下去，那我們可以挺起胸膛，高聲迴應——爲吾道長存！”
王崎以激昂的語調，結束了這一次宣講。
依舊是無人鼓掌。但是，很多人依舊沉浸在王崎剛纔的講演之中。
如果說，不完備和不可判定，是對原有體系的破壞，那麼，王崎的這一番演講，就是在破壞之上的重建。
他提出在“不完備”和“不可判定”兩重限制之下，神州算學還有可能突破的方向，並且附上了詳實的思路。
他在摧毀了萬法門的信心之後，再告訴萬法門的其他修士，他們應該往哪個方向努力，算學接下來應該如何發展。
每個人都能夠根據自己的見識，對於“發展”發表自己的意見。但是，不是每個人的看法都能夠得到廣泛的認可。若是說出來卻無人認同，那便是貽笑大方。
上一個這麼做並且成功的人，還是算主希柏澈。希門二十三問的存在，扭轉了整個萬法門的傾向。算君橫壓當世時萬法門內“言必稱拓撲”的風氣逐漸消失，卻來越多的修士相信集合論構築了算學的根基。離宗逐漸扭轉了算君帶來的劣勢，在爭鳴之中壓倒離宗。
有幾個老成的修士下意識的想要呵斥王崎，問一句“憑什麼”或者“你配嗎”。但是，他們卻在開口之前，驚覺道——周圍其他人，都沒有開口。
王崎剛剛所說的領域，是從算學的基礎出發，深入算學的方方面面。而在算理基礎這個領域，根本無人能夠與他爭鋒。
——算君真心相信，算學的根基是超邏輯的，是不可研究的。他不想研究這一塊，也不屑於研究集合論。而算主……剛剛纔被這個少年打落塵埃！
——蒼生國手馮落衣和圖靈真人或許能夠在這方面和王崎並駕齊驅，但是，他們是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反對的。
無人敢應！
而歌庭派的諸多修士，則再次露出摻雜着憤懣與感激的複雜神色。
王崎他果然還是離宗。在這一場講道的總結之中，他便真的展現出了一些歌庭派的影子。
“算主的歌庭派”已經註定要結束。歌庭齋十有八九會被交到何外爾這個連宗的算家手裡。但是，算主領導的年代裡，歌庭派做出的努力，終究還是以另一種方式在延續。
雖然他們一點也不希望是這個方式。
而何外爾的想法，由於同門不大一樣。
“從離宗的思路，重整整個已知部分，然後再根據這個‘沒有發現問題’的已知部分……明明是親手摧毀了離宗信心，但是卻依舊堅持離宗的道路？”
布爾巴基學派的思想，不可能盡數塞在一場不足一個時辰的講道之中。王崎真正講出的，只有一個大致方向。因此，現在也只有極少數算家，纔看出王崎那些方向之中的嚴密體系。
——想不到啊，這個傢伙纔是堅定的離宗信者嗎？
“過去，我們是在摸黑尋道。而現在，我們知曉了，這篇黑暗之中，還有一道懸崖。有窮在此岸，無窮在彼岸。從此，我們才曉得，須得當心有窮與無窮間的壁壘。”馮落衣的這一句話，便宣告了這一場講道的結束。
最先離開的，便是以算君爲首的少黎派諸人。隨後，整個場地裡，一道接一道身影消失，很快，原本重重人影，便只剩下幾人。
除了王崎、法力、圖靈真人三人外，也就只有算主希柏澈與幾個歌庭派的核心成員還留在這裡。
這個時候，始終一言不發的算主，終於站了起來。
馮落衣無知覺的握緊拳頭。他終於感到了一絲緊張。
現在的算主，就算突然死亡也不奇怪。
道心喪失，就意味着思維的改變。對於思維、法力已經充分融合的高階修士來說，這就代表法力運轉不暢。
這就是有死亡的危險！
算主就算突然隕落也不奇怪。
王崎看着這位可敬的老者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也嚥了口唾沫。
走到王崎身邊之後。算主擡起手。這個動作，好像就用去了全部的力量，做的無比艱難。
這裡是萬仙幻境，支撐“身體”運動的，就是心中的意識。如果動不了身子，就說明你心中所思，無法反饋到萬仙幻境之中。
算主的意識，已經趨於混亂了。
突然，老者身子一顫，動作流暢起來。他將手輕輕搭在王崎肩膀上，低聲讚道：“幹得……幹得不錯……”
意料之外的讚許。
“老師，你現在怎麼樣了？”幾個弟子牆上，關切問道。
希柏澈摸着自己胸口，苦笑：“道心啊……大約是淪喪了吧。我實在是沒辦法接受不完備和不可判定的道理，可也沒辦法否定它們。認知與信念存在巨大沖突……道心不存。”
“老師……”歌庭派衆人低下了頭。
儘管他們對這一日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儘管他們也清楚，這是最好的結果。但是，一代英才、歌庭派主居然真的道心淪喪時，他們還是覺得萬分難過。
“也怪不得誰。”希柏澈搖搖頭：“大約是我自己太過駑鈍的錯吧。”
緊接着，希柏澈再一次轉向王崎，道：“不得不說，你幹得不錯，孩子。”
王崎語氣也不免多了一分低落：“若無希前輩與歌庭派衆人的努力，晚輩也做不出這一重成就……”
希柏澈搖搖頭：“不只是說你的那不完備和不可判定，還有你剛剛的那一通講——很好。”
在地球上，布爾巴基學派便繼承了希爾伯特的部分理想，形式化已知的算學，並在這方面走得最遠、
算主希柏澈也看出了這一點。
“原本以爲，此事之後，離宗便算完了。不過，既然有你在，那便不用擔心什麼了。”
馮落衣長嘆一聲，問道：“希門主，你今後還有什麼打算？”
“我暫時還不打算放棄形式化的道路，至少要形式化已知的部分。至於其他……”算主笑道：“月寒，我道心新喪，實力是有原本的一成左右。西海龍王估摸着是打不過了，但是鎮壓一方妖孽還是不成問題的。“
處理完了這不完備引發的種種瑣事之後，也到了與龍族叛逆、海妖、古法修清算的時候了。
這顆星球上，所有的威脅，便都要在這一戰當中剷除掉！
“很好。”算主點點頭，又看了王崎一眼，笑道：“不必內疚。我道心破碎，你並無主觀上的惡意，與算君當年所行之事截然不同。”
說完這句話之後，算主便離開了。
金碧輝煌的幻境，褪去了顏色，變成黑白二色，陰陽變換。王崎、馮落衣，圖靈真人三人相對而立。
“終究是要落幕的……”
馮落衣搖頭，也消失了。
“天下終歸是沒有不散的宴席。”圖靈真人也顯出悲春傷秋的表情：“今後的算學，究竟會如何發展呢……”
“算理基礎這一塊，也就剩一次最後的光彩了。”王崎也感嘆：“算君會重新得勢的，因爲在今後，低維拓撲方面的能力就會越來越重要……”
不得不說，數學之中，也有“一代補丁一代神”的現象。更早的時候，天元式、變天式、曲線就是一切。算君的時代，連宗當道，幾何、拓撲就是主流。到了算主的時代，集合論如日中天。即使是現在，他王崎在有窮與無窮當中劃出了一個鴻溝，集合論也依舊巨大。
但是，當自己拋出力迫法之後，集合論也將走向末路。或許也只有“無窮”的問題，還可以支撐這個領域。
今後數學的發展，就會走向一個前人難以理解的領域。朗蘭茲綱領將橫跨代數、幾何和羣論，引發新一輪算學革命。
圖靈真人有些好奇：“你不大看好歌庭派？”
“歌庭派啊，還是有好東西的。但是，‘形式’的壽元便走向倒數了。”王崎思索着。
在布爾巴基學派的思想裡，形式化只是一個用來梳理數學已知部分的工具，可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在這一步完成的時候，形式化便被徹底拋棄。
圖靈真人收起心緒，問王崎：“聽說馮落衣還交給你了一個秘密任務，要你藉機潛修一陣。這段日子，你便安安心心的梳理自身吧。”
王崎點點頭，退出了萬仙幻境。
此時，他的通訊記錄快被擠爆了。就算有賈維斯做管理也一團混亂。
王崎沒有接通任何靈訊。他只是給所有人統一回信，告訴他們自己要閉關一段時間。然後，他想了想，給蘇君宇和陳由嘉單獨回了幾封信。
“接下來有可能是熱點的領域，遞歸論還算方興未艾，而且算器理論始終須要它，所以算得上有價值。然後，如果思路偏向連宗，就做低維拓撲、代數拓撲，偏離宗就做抽象代數……”
蘇君宇是自己的合作伙伴，自己修法更新換代可指望他努力。至於陳由嘉……還需要理由？
做完這一切之後，王崎才脫離萬仙幻境，對彌道：“好了，師姐，我們走吧。”
現在，該去海外討回那一筆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