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墜冰窖的陰冷感覺再一次涌了上來,纏繞住四肢,手指發麻。
安國公夫人狠狠盯着阿薇,眼神淬毒。
阿薇沒有拿刀,但她脣齒間吐露的就是最誅心的話。
“從頭到尾,您怪章夫人受了挑撥,親者痛、仇者快。”
“您還怪章大人,覺得他受了我母親的蠱惑,出賣了你們。”
“可您看,您也是半斤八兩,口口聲聲最愛女兒,實則沒有任何信任,連問一句都做不到。”
“您真是……我本來是隨手一試,這事太容易破解了,我壓根就沒有指望什麼,但結果,嘖,真讓我歎爲觀止。”
“難怪國公爺很多事都瞞着您,寧可和章大人商量也不給您透個口風。”
“事已至此,我勸您別掙扎了。”
“您以爲鎮撫司得恭恭敬敬送你們出去,您根本沒有想過,國公爺瞞着您的那些事,足夠讓安國公府砍頭了。”
“不信您可以再等等,等章大人、章世子他們有誰挨不住先說了答案,您和鎮撫司的這筆買賣也就不用做了。”
聽到這兒,安國公夫人再也扛不住了,眼皮一翻,身子往後倒去。
章瑛下意識扶她,兩人一塊摔坐在地上。
她只顧着抓緊母親,沒有捏緊玉佩,失手跌落。
“阿淼的玉!”章瑛驚呼道。
幸好,那玉佩先落在她跌坐的腿上,才又滾落到地上,並未碎得四分五裂。
章瑛趕忙探身撿回來,捧在手中來回觀察。
沒有碎。
沒事的。
都說玉擋災,玉佩沒有碎開,阿淼應當……
章瑛急急和安國公夫人道:“母親,母親您知道什麼就趕緊說吧,我們都逃不掉的,只有阿淼、只有阿淼……”
安國公夫人本就身體發虛,叫章瑛來回一晃,更是天旋地轉,整間屋子在她腦海裡彷彿屋頂地磚顛倒了個徹底。
沈臨毓看在眼中,輕聲和阿薇道:“以我的經驗,她一時半會兒什麼都答不上來。”
這事上,自然是鎮撫司的更有經驗。
阿薇便道:“那眼下得讓她緩緩?”
“去牢裡緩吧,”沈臨毓道,“之後就是她們母女之間的拉鋸了。”
元敬和元慎招呼了人手,把軟在地上的安國公夫人架回去。
阿薇叫住了章瑛,道:“章夫人,識時務者爲俊傑,您應當知道該如何勸令堂。”
章瑛瞪着眼睛看她。
想到那日相國寺的算計,章瑛道:“你一次次拿我當刀,你……”
阿薇衝她搖了搖頭:“我母親昨日就和夫人說過了,家破人亡,不是夫人的報應,是令尊、是安國公府的報應。
安國公誣陷金太師,以致太子再無澄清的可能,巫蠱案下,京城血流成河。
夫人當年也不是稚子幼童了,那個深秋京中是何等模樣,夫人應當還記得。
夫人昨日想爲父母報仇,一樣的,今時今日,也會有人想爲巫蠱案中滿門抄斬的人報仇。
不是刀落在自己脖子上時,才叫刀。”
章瑛當然記得。
阿淼是暮秋出生的。
巫蠱案的那一年,阿淼週歲。
那時,再下一輩的孩子還未出生,阿淼作爲老來子的頭一個孩子,是闔府上下年紀最小的。
章瑛從幾個月前就興致勃勃期盼着辦個風光的週歲宴,猜想着兒子會抓週時會抓個什麼。
她翹首期盼了好久,最後卻無疾而終。
屋裡是孃家婆家,各個都勸她“算了”。
滿城風雨中,低調行事,誰家還熱鬧操辦?
請人觀禮?那時候請誰觀禮?
章瑛自己委屈、又替兒子委屈,但也只能如此了。
有這一樁事在,章瑛如何會不記得那個秋天,不記得倒下了多少簪纓勳貴?
可要說那場悲劇的背後是他們安國公府……
“我不信,”章瑛顫着聲,道,“什麼叫陷害?你們怎麼能說是陷害?聖上定的罪,廢太子就是有罪的!”
阿薇走到她面前,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沒得選。”
章瑛一愣。
“有罪無罪,輪不到你爭辯,”阿薇指了指她攥着的玉佩,“你只要知道,岑淼在鎮撫司手中,這就夠了。”
章瑛呼吸凝滯。
確實夠了。
阿淼就是她的軟肋。
她混混沌沌被帶走,一邊走,眼淚一邊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屋子裡,只餘下沈臨毓和阿薇。
阿薇站在門邊,目送章瑛越走越遠。
陽光撒落在她身上,攏了一身絮絮光塵。
沈臨毓起身走到她身邊,輕聲問:“昨日吃了月餅嗎?”
阿薇正出神,聞聲回過神來,道:“吃了。”
“親手烤的?”沈臨毓又問。
阿薇“啊”了聲:“在廣客來烤了許多,五六種餡兒,我有裝一盒讓聞嬤嬤送鎮撫司來,但王爺不在、且看起來整個衙門蓄勢待發,她就又拿回來了。”
沈臨毓挑了挑眉。
他先前聽定西侯說過一些了,明知故問也是想讓阿薇姑娘舒緩下情緒。
倒是不曾想,還聽到了原本不曉得的內情。
“可惜,”他笑了起來,“錯過了機會,沒有吃上。”
“白日做的,我也沒有吃上,章夫人鬧起來時全打翻了,”阿薇嘆道,“回侯府後又重新做了些,也算是應過景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着話。
幾乎都是沈臨毓問,阿薇作答,問的亦是些細碎瑣事。
什麼餡好吃,餅皮又是哪一種,做起來麻煩不麻煩,那誰誰誰又都喜歡什麼口味……
阿薇在這些簡單又平淡的問題裡,略顯緊繃的肩膀慢慢鬆弛下來。
眯着眼瞄了下燦然日頭,阿薇舒了一口氣:“王爺想問什麼就直接問吧。”
沈臨毓見她眉宇舒展,便問:“提刀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阿薇怔愣了下,復又答道:“什麼都沒有想。”
沈臨毓輕輕一笑:“我猜也是。”
阿薇轉眸看向他。
“深思熟慮多了,偶爾衝動一回,八成是腦袋一片空白了。”沈臨毓道。
阿薇想,這個評價倒也算是中肯了。
沈臨毓又道:“我已經問了,阿薇姑娘想問什麼,也直接問吧。”
阿薇失笑。
果然是敏銳又細心,又極其拿捏住進退分寸。
於是阿薇便問:“王爺突然圍府,是拿到了想要的兩個證據了嗎?”
其一,是讓安國公無法脫身的證據,其二,是順藤摸瓜到背後之人的證據。
沈臨毓斟酌着道:“都是一半一半吧。”
鎮撫司有能對付安國公府的證據,足以應對“先斬後奏”的彈劾,運作得當足夠扳倒章家。
要說變數,當然還有永慶帝那最大的變數。
可不管怎麼說,沈臨毓不至於遭到安國公的反噬。
但另一半,陷害金太師的、巫蠱案更多內情的,他們還在等章家有人扛不住了鬆口。
而第二點……
沈臨毓現在不能完全吃準了。
那張字條彎彎繞繞地,消失在了城北泰興坊。
住在那附近的,有五、六兩位皇子,而沈臨毓原本猜測的八皇子李巍,他的府邸在城西。
今晨在御書房外遇見李巍時,對方說話的態度又着實不太像拿到了那張“挑釁”字條的模樣。
起碼,在沈臨毓看來,李巍不是城府深、喜怒收斂的人。
沈臨毓一面整理思緒,一面與阿薇說了自己的想法。
阿薇認真聽完,順着他的思路去分辨,一時之間亦無法下判斷,但隱隱的,又覺得哪兒似乎不太對。
抿了下脣,阿薇從頭梳理了一番沈臨毓說的話,而後,她找到了盲點。
王爺的確開誠佈公了,卻也藏下了一點。
“那張沒有被換的字條,”阿薇問,“安國公原本的字條,寫了什麼?”
沈臨毓的眼中,無奈一閃而過。
他原不想提這事,這才避重就輕了,結果,阿薇姑娘直接就發現了。
阿薇觀他神色,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是不是與我有關?所以王爺不想提及?”
瞞不過,也就只能認了。
“是。”沈臨毓嘆息一聲,把字條上的內容說了出來。
阿薇沉默了。
現如今的九皇子府,就是從前的太師府,是她出生的地方。
去年,她曾坐在馬車上,悄悄看過那座已經易手的府邸,換了匾額的大門,不再是她的家了。
“其實,”阿薇輕輕開了口,“我離開時太小了,便是其中一草一木都沒有變,可能也記不起來多少了,況且,早就已經變了。”
沈臨毓垂着眼看她。
阿薇姑娘很會掩藏自己的情緒,但沈臨毓還是從那片淡然中察覺到了幾分懷念與感慨。
想來也是。
人都是戀家的。
何況是阿薇姑娘這樣、爲了給家人平反而拼勁全力的人。
思及此處,沈臨毓低聲問:“想不想去九皇子府看一看?”
這個提議讓阿薇睜大了眼睛。
沈臨毓看着她眼瞳中映着的自己的身影,道:“要是沒說到那張字條,我不會問你這個,可惜沒有瞞過去。”
故地重遊,心境上難免會有起伏。
但沈臨毓想,堅韌的人,能夠踏過起伏。
果然,阿薇在思考之後,選擇了“答應”。
“安國公認出了我,或許之後也會有別的人認出我來,”阿薇說着,“與其被人忽然安排、以此來試探我,不如我有備而往。”
懷念與感慨之外,還有堅定與認真。
沈臨毓不由彎着眼笑了,他想,他果然喜歡這般心性堅韌的人,喜歡阿薇姑娘。
“我儘快安排好。”他承諾道。
阿薇應了聲。
另一廂,牢房裡,躺着休息了好一會兒的安國公夫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此處昏暗,只看守那兒亮着蠟燭。
這點光漫延過來,叫抱着膝蓋坐在她邊上的章瑛看起來格外傷心與落寞。
“阿瑛……”安國公夫人關心地喚了聲。
章瑛聞聲,視線從玉佩上挪過來,那雙眼睛紅腫極了。
“阿瑛啊……”安國公夫人一開口,便是一串咳嗽。
章瑛趕緊替她拍打順氣,囁囁道:“母親,他們來勢洶洶,我們當真能平安出去嗎?”
安國公夫人下意識想要誇誇其談,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
誰知道呢?
她不說,振禮呢?國公爺呢?
章瑛見她猶豫,傷心道:“我越想越不安,這事都怪我,要不是因爲我……
您已經察覺到要出事了,所以纔會把我罵走。
是我自己拎不清,非要回城找陸念討說法,纔會被抓住。
您是想我和阿淼遠走高飛的,就像我此刻希望阿淼平安一樣。
只是、只是,母親,我如何能捨得下您呢?”
古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除了夫妻,兄弟姐妹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數。
但很少有父母能捨下孩子,孩子也會捨不得父母。
“我又不是岑琅,”章瑛說着說着,眼淚涌出來,“岑琅算是她祖母帶大的,她和她母親、祖母又都有心結,她能做出自保的買賣來。
可我不是,我是您寵着護着長大的,我怎麼能、怎麼能一走了之?”
是。
她和母親之間有欺騙,有埋怨,有恨不得砸東西大吵一架的衝動。
可那算什麼呢?
她們之間還有更深切的依賴與感情。
分析利弊、一條條撥算盤珠子,章瑛當然應該頭也不回地走,但人活着就不是單純的算術。
她是自私了些,卻不是無知無感的木頭。
安國公夫人被她說得心頭感慨萬千,眼淚也忍不住滾落。
母女兩人抱頭哭了起來。
一邊哭,一邊說事,一人說換子的歷程,一人說多年的不安,反倒是把這三十年的心結都說開了。
是了,從知道以庶充嫡後,她們娘倆還不曾掏心掏肺好好說過。
這一哭,耗費心力。
章瑛哭狠了,夜裡早早睡去。
安國公夫人卻睡不着,沉默着坐到了後半夜,終是下定決心。
她輕手輕腳挪到柵欄處,低聲把看顧的小吏叫過來:“我要見郡王。”
沈臨毓這夜依舊歇在衙門裡。
小吏去請示了,把安國公夫人帶了出去。
鏈條長長,開門時難免叮鈴哐當響。
安國公夫人忙探手扶一把:“輕些,別吵醒她。”
走出牢房,她跟着元敬走過長長的迴廊。
十六夜的月色皎潔明亮,安國公夫人抹了一把乾澀的眼角。
見到沈臨毓時,她深吸一口氣,道:“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說出來,但是,我有條件。”
沈臨毓靠着椅背,喝着提神的濃茶:“說說看。”
“不止是阿淼,我要阿瑛平安,”安國公夫人一字一字道,“不流放、不充奴,我要她能像岑琅一樣去過安生日子!”
這個條件,沈臨毓一點都不意外。
指腹摸索着茶盞,他平靜地看着安國公夫人:“多一個章夫人、少一個章夫人,我倒是無所謂,但國公夫人想換命,就拿出足夠的籌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