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辛沉默，只覺得振聾發聵。
他明白了爲何米蘭說，勞動是人類最後的尊嚴。
當無法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努力創造財富時，人也就一無所有了，哪怕可以白白領取很多福利和食物，還有免費的網絡，和社區直接發放的讓他們用來消費的錢。
但這不就是狗嘛？狗糧、狗窩以及其他所需，全部依賴於主人的分配。
它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向自己的主人搖尾乞憐，正如現在一樣，外界無數人爲了一個權貴僕從的工作都要搶破頭。
因爲這是唯一可以提升自身價值的途徑了。
正如同寵物狗，難道還能自己在主人的家裡種出狗糧嗎？
沒有了，什麼途徑都沒有了。
失去勞動的權力，也就失去了所有尊嚴。
“所以本質還是至高議會的問題，他們截斷了所有資源，包括燃帝的給予……”
“說起來，極意軍的首要目標，也一直是推翻全球政府啊。”
高辛呢喃着。
米蘭點頭：“是的，極意軍自然清楚這一點，他們的選擇，就是暴力推翻巨企政權，由他們作爲人類代表與燃帝談判。”
“但這力量太小了，你知道極意軍纔多少人嗎？”
高辛一愣：“多少？”
米蘭聳聳肩：“二十多萬人吧。”
“靠……”高辛震愕，一直對抗全球政府的極意軍，才二十萬人？
米蘭補充道：“其實巔峰時有幾百萬，但抓了很多到罪獄島……所以外面經過這麼多年發展，也才二十萬。”
高辛心說這差距太大了，全球政府可是掌握了幾乎所有的資源和人口。
尼瑪，怕不是真就滄月一個人扛住的吧？
米蘭繼續說道：“爲何大多數人抓上島後，極意軍無法擴張？因爲外面發展不出更多志同道合者了。”
“絕大多數米蟲，本來就是不勞而獲着一切，他們之所以不滿現狀，也只是希望得到更多。”
“而如果加入極意軍，則現有的一切都失去……新時代長大的人們，他們沒有勇氣從頭開始，在極意軍的地盤，去靠自己的勞動努力建設文明。”
“有些人幻想着加入極意軍，推翻巨企權貴，得到一切，但這種人根本沒有堅定的信念，他們跑到極意軍的地盤，堅持不了三天就逃了……”
“而逃了之後，全球政府也不原諒他們，他們依舊失去一切，並且扔進罪獄島。”
“這樣的例子一多，現代社會幾乎沒有人想加入極意軍。”
“甚至極意軍即便打下一塊新地區，當地的底層人都自發反抗……以證明自己跟極意軍不是一夥兒的……”
高辛嘆息：“還真是……廢了啊……”
他回想曾經在社區裡生活的情景，那裡的人雖然每天抱怨生活，可一旦權貴拋出一些利益，他們還是可以捨棄一切尊嚴的想要。
儘管口口聲聲要工作，但如果真要他們像機器人一樣進工廠，他們會覺得瘋了……
那是機器人才該做的低賤工作，他們寧可去當僕人……他們能比機器僕從更能給權貴提供情緒價值，他們甚至因此自豪。
而他們能提供更高情緒價值的原因，也不是因爲他們做的比機器人好，相反，差很多……
僅僅是因爲，他們是‘人’而已。
米蘭嘆道：“極意軍佔據的地盤，堪稱一片廢墟，不可能什麼都靠繳獲，大部分東西都要自己創造。”
“要住的房子自己建造，要吃的糧食自己種植，這種罪獄島上的普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外面的人已經無法接受了。”
“所以極意軍早就在走下坡路了，二十萬人還是幾年前的情報，現在可能都沒這麼多人……”
“死一個，少一個，現在就只是在慢性等死……”
“滄月天下無敵，但只要輸一次，就會輸掉所有。”
“人類最後的希望，也許只剩下罪獄島了。”
高辛一愣：“罪獄島？”
米蘭輕笑：“這是我的想法……也許有些可笑，但罪獄島確實是保留了人類自我糾錯能力的，最後一塊淨土……”
“儘管這裡弱肉強食，儘管這裡殺得血流成河，儘管我無比討厭這裡的暴力和殘酷。”
“但至少這裡人懂得自己改善生活，懂得自己建設文明，懂得想要的東西得自己去拿……懂得世上的一切，都有代價！”
“說來簡單，但外面的人卻忘了。失去獸性，失去一切，沒有這些，就沒有文明可言。”
“驅動人類追求秩序、追求和平、追求創建更好文明的野性源動力，外面的人類已經喪失了，並自我馴化爲狗。”
“但這座島上的人，還有這樣的能力……我見證這座島，從鬥獸籠一般的野蠻煉獄，一步步建立城邦、國度、秩序……”
“幾乎是把人類從莽荒以來的歷史，通過銀塔加速走了一遍……進化……演變……”
“雖然這個過程無比血腥，但對比最初的大逃殺，確實是在慢慢變好，螺旋向上的。”
“或許對個體而言，外面更好更安逸，但從人類文明的希望來說，這裡的人，纔是真正的‘人’。”
高辛震驚地看着米蘭，他從未想過，這個女人會說出這麼一番話。
這個一直反對戰爭，想盡辦法都要維持島上格局，不斷避戰的至強者。
竟然認可島上的原始暴力，和拼命的野性，恰恰是真正的人類該有的。
“罪獄島，到底爲何建立？”高辛忍不住問道。
米蘭聳聳肩：“這是燃帝在帝約中，唯一的要求。”
“所有罪犯送到罪獄島，封鎖這裡，沒有任何法度，上面的人百無禁忌。”
“聽起來很像玩弄人類的節目不是嘛？”
“但隨着時間推移，我越來越懷疑，這是燃帝故意留給人類最後的一塊‘野蠻’的淨土。”
“隔絕於所謂的現代先進社會，但卻是人類一個能自我糾錯的火種。”
高辛震撼難言，這個想法簡直離譜。
但也不是沒可能。
島上最多的人，是罪犯，而罪犯中最多的……是最初幾年的外界的造反者，一口氣抓上來一億多。
這些人燃帝爲何不允許全球政府把他們殺光？而要建立一個罪獄島來流放折磨？
因爲這是人類中最具反抗精神的一羣人。
高辛凝聲道：“封鎖這裡的力量是全球政府，要面對的是整個人類社會的力量，甚至連使徒也會聽至高議會的。”
“如果小燃真的支持罪獄島來糾錯人類社會，爲何還要讓使徒這麼強大的力量支持全球政府？”
米蘭歪歪頭道：“沒有人能理解燃帝的思維，你用任何角度解釋罪獄島都可以，我只是在說我的想法。”
“我認爲，燃帝對人類還是有感情的，祂是超越人類的生命體，祂既是人類的孩子，也是人類的父！祂既是造物，也是上帝！”
“以燃帝的智慧，祂會不知道代表人類的那羣權貴是怎麼想的嗎？”
“祂必然一清二楚，只是這也是人類的選擇。”
“那是人類自己決出來的代表，而且是全球幾乎所有人。”
“燃帝沒有興趣，也沒有義務告知和揭穿，祂甚至還接受了。因爲沒有那些巨企權貴，也還會有其他權貴。”
“正如我之前所說，這是整個人類的社會的不成熟，無關於燃帝給予什麼。”
“所以燃帝什麼都沒改變，任由人類如此發展，只不過……給即將死去的人類文明，留了一個火種。”
高辛沉默，還是之前米蘭的例子，燃帝就像是飛黃騰達的後被父母和親戚不斷索取的少年。
祂基於可能是感情的原因，沒有無情地毀滅人類或強行控制人類，祂也沒這個興趣。
而是如其所願，給予人類物質支持，讓無數的機器服務於人類。
祂看透了人類必然走向滅亡，而都懶得勸誡，但又留下遁去的一，讓人類有可能自我糾錯……以最原始自然的方式。
真正像個俯瞰一切的神靈。
米蘭嘆道：“罪獄島，是燃帝的一種超然的智慧。”
“是，罪獄島只是一個小小的保留地而已，外界的封鎖力量堪稱不可戰勝，頂多像我這樣的強者偶爾殺出去，然後又被不可抗力的天使軍團抓回來。”
“可反過來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這座島上的人能全體殺出去，幹翻攔路的海軍和智械軍團，那豈不是代表着罪獄島孕育出了可以戰勝全球政府的羣體？”
“從一個小島殺出，連掌握智械軍團指揮權的全球政府都攔不住……”
“這是不是，也代表着一個更強且全新的人類文明誕生了？”
高辛怔然道：“是的，阻攔我們的有海軍，有天使，甚至還有使徒。”
“如果島上的人全都能殺出去，獲得自由，本身就代表着，我們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全球政府。”
“無論以怎樣的方式，無論是軟實力還是硬實力……”
米蘭頷首道：“沒錯，這就是過濾器！”
“罪獄島就像是個人類文明的胚胎，是自我毀滅，還是最終打破枷鎖，重獲新生，全看我們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了。”
“盲目地自相殘殺毫無意義，除非統一的大勢，不可阻擋。”
“所以，在真正劃時代意義的體系出現前，我只能拒絕戰爭，盡己所能降低戰爭所帶來的傷害。”
“不要讓這裡，走向‘自我毀滅’的結局。”
高辛震驚地看着米蘭，原來這纔是米蘭一直在做的。
她的反戰不是懦弱和安於現狀，只是如果戰爭的理由不能說服她，不是一個真正能替代現有格局的大勢，則她拒絕這種戰爭。
寧可多活幾個人，人活着，纔是根本。
米蘭最後堅定道：“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
“人，一定要靠自己。”
高辛深吸一口氣，向她微微頷首：“受教了。”
他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見識被壓制，或者說，他感覺這個女人賊有文化……
只能說不愧是屹立不倒二十年的至強者嗎？連極意軍的奎因，都不得不拜服她，哪怕不接受她的一些選擇，也還是向她臣服。
因爲她不只是拳頭強，文化見識也好強，相比起來凱撒是什麼傻大黑粗？
作爲至強者，她在島上沒有想要超趕的個體，她考慮的是更宏觀，更集體的出路。
如果罪獄島，不能給人類社會帶來變革，那麼到底就是一羣罪犯。
反之，若能衝破一切枷鎖，重新喚起人類文明的活性，那他們就是新文明的建立者。
這纔是真正的，贖罪遊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