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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玥抱着楚喬回到驛館的時候,月七剛剛收到了小非的家屬,如今已經貴爲將軍的年輕侍衛滿臉含笑,樂呵呵的將信件放進袖裡。
楚喬睡的很沉,難以想象她這樣的一個人竟會毫無防備的睡到這種程度,畫舫靠岸的時候那麼大力的一震,她竟然毫無所覺,被他一路抱回來也安靜的像是一隻貓兒一樣。
諸葛玥微微皺着眉,他不是沒見過她這個樣子,當年一起在卞唐的時候,她就曾因爲中毒而嗜睡。
將她在臥房安頓好,諸葛玥轉身走出房門,月七心情很好的站在門外,探頭探腦的不斷往裡。
“小非來信了?”
“恩,”月七呵呵一笑,說道:“海兒滿月了。”
多年的並肩作戰,諸葛玥和月七之間名爲主僕,實則已和兄弟相差無幾,想起臨走前小非剛剛有爲月七誕下麟兒,不由得微微一笑道:“等我回去爲你兒子準備一份大禮。”
月七笑着說道:“多謝少爺。”
“主人,”方褚由外面走進來,月七外出領兵之後,方褚就成爲了諸葛玥的貼身侍衛。他出身青海,父母都是祖輩上犯了錯被貶出西蒙的罪人,被諸葛玥收服之後一路跟回了大夏,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是性格堅韌,絕不是一般的平庸之輩,就連月七也對他另眼相看。
“楓將軍來信了。”
信件上火漆完好,諸葛玥面不改色的看完,隨後交給月七,待他看完沉聲說道:“你怎麼看?”
“趙颺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的,一旦七殿下回國和少爺聯手,他這兩年來建立的勢力就會鬆動,魏光已然垂垂老矣,魏舒燁卻是個另有心思的,他不能不防着。”
諸葛玥淡淡的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此人最識時務,心生七竅,奈何也被蒙了心,這個時候還做這樣的打算。”
“我們該怎麼辦?”
“照原計劃行事,吩咐許楊多留點心,這個時候他翻不起什麼浪,與其擔心他,不如多費點神看看燕北的動向。”
月七點了點頭,諸葛玥又問道:“引渡的事進展如何?”
“少爺放心,所有辰玥的生意都在緊急運轉,昭明公和樑先生已經暗中招募了大批各行各業的人才,卞唐大皇對我們所託之事很上心,親自派了孫大人協助,況且今年糧食大豐收,也不必再依附內陸了。”
諸葛玥點了點頭:“家裡還好吧?”
青海如今主事的人是方光潛,方光潛是方褚的親叔叔,也是諸葛玥在青海的部下,方褚面無表情的藉口道:“叔叔昨天來信說家裡一切都好,大家都在等着主人回去。”
“恩。”諸葛玥默默點頭,說道:“告訴大家加快手腳,我們時間不多了,一旦這邊的事一了,我們就回去。”
方褚點頭,垂首就退了下去。見方褚走了,月七微微皺眉說道:“少爺,屬下不明白。”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月色清幽,將皎潔的光柔柔的灑在他的肩上,男子的面色帶着幾分清冷,雙目狹長,卻再無年少時飛揚,沉如古井微波,淡定潤和。
“你是想說,爲何不趁着大夏內亂,門閥疲憊,外有強敵的大好時機揭竿而起,控制家族,再取趙氏而代之,對嗎?”
月七一驚,頓時跪在地上,卻直言不諱的說道:“屬下大膽,但是屬下確是這樣想的。大夏對我們不仁,家族也對我們不義,少爺兩年來受盡屈辱,爲何要在此時對他們施予援手?大不了我們就回青海去,反正姑娘現在在這,咱們也不怕他們的威脅,青海地大物博,即便是西蒙一統,我們也未必怕了他們。”
月七說完之後,卻久久沒聽到諸葛玥的聲音,他大着膽子擡起頭來,只見諸葛玥舉頭望天,原本清俊的臉上已然覆上一層疲勞的暗影,雙眉間的縱紋深深蹙起,滿是歲月的滄桑。
“月七,家族再不好,總是你我少時安身立命的所在,大夏再不好,總是我們的故土,如今故國內憂外患,強虜虎視,你我如何忍心再滿目瘡痍的國土上再燃起一方狼煙?”
月七聞言,頓時愣住了,卻聽諸葛玥繼續說道:“更何況趙徹於我,絕不是滴水之恩。”
諸葛玥說完就離去了,唯剩月七愣愣站在原地,仔細思索着諸葛玥的那一番話。
他不知道心底是何感覺,潛意識裡他知道少爺是對的,可是想起這兩年的遭遇,一股悲憤不平之氣又鬱結於胸無法排遣。難道少爺他,就真的一點也不在乎嗎?
諸葛玥當然是在乎的。
漆黑的臥房之內,響起了短促的輕笑。
如何能不在乎,那幼時如畜牲土狗般在家族求存的日子?如何能不在乎,一次次滿心遠志,卻終被打擊潰敗的沮喪?又如何能不在乎,九死一生的逃回之時,迎面而來的口水和恥辱?
不能忘,死也不能忘。
他不願再去想剛剛的感受,月七吐口而出的那番話又在他的心底掀起了怎樣激烈的巨浪。
男兒到死心如鐵,一生奔波,所求到底爲何?難道不是建功立業?不是出人頭地?不是一朝登上萬盛之尊,呼雲喚雨,一呼百應?
那是一種致命的誘惑,無論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永遠也戒不掉的大麻。
當他於那樣的絕地死裡逃生之後,迎面而來的煤油一絲溫情,他聲名狼藉,被家園拋棄,轉瞬間成爲了大夏的公敵。他不是聖人,心中怎會無恨?
或許真如楚喬砸墳前所說一樣,在看到大夏在燕北的攻勢下屢戰屢敗的時候,他的心底也會莫名的升起一絲快慰。在大夏內部腐朽,越發出現潰亂之勢的時候,他也曾想過揮軍東進,取大夏而代之,以強硬的武力來一雪前恥,俯視那些曾經狠狠踩在他頭頂的骯髒嘴臉。
可是真是走出那一步的時候,他卻退卻了。
青海平原上那些商海吃不飽穿不暖的眼睛殷切的望着他,那些在他無路可去慷慨收留了他的人們,還在等着他帶給他們一個不用死人的冬天。
是的,他無法去和月七說,無法去和那些一直追隨自己的部下們說,他們定會瞪圓了眼睛看着他,然後問他:少爺,難道你要爲了幾個青海的土包子放棄奪去繁華的西蒙?
是啊,不過是一些祖祖輩輩跋涉在牢囚之地的死囚後代,不過是一些不通聖人教化的土包子,若是在曾經,他也會這樣想。並且嗤之以鼻的不屑冷哼,大丈夫有所取捨,當志存高遠,而不是做婦人之態的悲切踟躕。可是終究有什麼東西還是改變了他,當他生命狼籍的被天下摒棄的時候,有人爲他打開了一扇溫暖的門,儘管門扉破舊,房子漏雨,可是他卻是坐在那裡,喝下了生平最溫暖的一口粥。
那個時候,他突然就理解了楚喬,理解了那個總是一臉堅韌叫他等着瞧的少女。
他感謝上蒼,如果沒有這樣一個機會,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理解她,不會明白那種創造和守護的樂趣,他驚奇的發現,那種喜悅,竟是絲毫不弱於征服和摧毀的。
至於大夏,至於恩仇,至於爭霸西蒙……
他緩緩閉上眼睛,自己跟自己說,我分得清什麼纔是最主要的。
而他所做的這一切,他必然會喜歡的,她跋山涉水走了半生,卻終究是水月鏡花一場空洞,一顆心死去活來幾百次,又怎麼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他想起了她在麪攤上的那番話,她說以前怕喝酒誤事,現在卻是閒人一個,她一邊笑一邊說,看起來不過是閒話家常的無所謂,可是他卻聽得出那裡面有多少不爲人知的隱忍和痛苦。
如果自己可以圓了她的夢想,那麼,他們之間,會不會就多一點什麼。
每次只要想到這,他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了,現在她已經在自己身邊了,只要推開門,走上幾步,就能聞到她的味道,他心心念念這麼多年的事都實現了,還奢求什麼呢?
屋子裡一片漆黑,窗外的月亮透過窗子照進來,清冷的灑在他的身上。說到底,他還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雖然經歷了那麼多的波折和艱辛,他有時候也會做着這樣的夢,英雄百戰而歸,立下了赫赫戰功,然後將一切捧到喜歡的人的面前,揮斥方道的說:給名都是你的!
他靠在椅子上,嘴角微微扯起,像是一個大孩子一般溫和的笑起來。
楚喬其實早就醒了,在諸葛玥將她抱進府中的時候她就醒過來了,只是當時月七在旁邊,她有些害羞,一時慌亂,只好繼續裝睡。此刻躺在牀上,卻走了困,怎麼也睡不着了。
這一天一夜,就像是做夢一樣,她坐起身來,靠在牀柱上。牀上的美人紗梭梭搖晃,月光灑在上面,一片皎潔的光華。
夜色濃郁,她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下來,有時間仔細梳理了一下這百轉千回的幾縷柔腸。
即便是在夢中,也從未有過今日,前半生的殺戮似乎驟然間就離她遠去了,她又一次想起了燕洵,想起了那個已然與她談婚論嫁的男人,想起那個和她在真煌帝都裡相依相伴生活了八年的男人,想起了那個口口聲聲說要愛她護她,卻最終還是選擇了另一條道路的男人。
這兩年來,她一直在痛苦和怨恨中度日,可是現在,她突然間就沒有恨了。
是的,即便到了如今,她還是理解他,她瞭解他的一切想法,她知道他的仇,知道他的恨,曾親眼見過九幽臺上的鮮血,見過聖金宮的繁華和腐敗,她清楚的知道他揹負了什麼,壓抑了什麼,又費盡心機的隱藏了什麼。
那些熾烈的恨炙烤了他太多年,將一個原本清白整潔的靈魂燒的裡外烏黑,於是,他要報仇,要殺戮,要用鮮血來淨化自己的冤仇,要用權勢來讓自己得到安心。
可是燕洵,你卻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也爲你我選擇了一條背道而馳的歧途。
她不由得再一次想起烏先生的話: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東西凌駕於自由和愛情至上。
燕洵,此種東西,你我都有,只要你的還是你的仇恨和權勢,我的卻是我的信仰和執着。你可以對那些前赴後繼倒在戰場上的戰士無動於衷,可以對那些如雲似海的火雲花下累累白骨視若無睹,我卻不可以。縱然古往今來不乏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橋段,但是那卻不是我能接受的,我可以在戲文上看,可以在書中讀,卻沒有那樣強的心臟,一步一步的踏上你用白骨血肉堆積而成江山。
你我道不同,無以爲謀,我從不後悔我曾經用整個生命愛上了你,正如我也絕不後悔我終於以險些赴死的代價離開了你一樣。
如今,我終於退出了你的生命,最後一個有力氣阻擋你前行的障礙也不在了,你一個人,好好走吧。
雪後初停的天氣最是寒冷難耐,大風捲着艾草,地上是一片殷色的紅。
彤雲密佈,冷風歷歷,地上的六合白雪被捲起,撲朔朔的落在剛剛落成的朔方宮上。
今日是燕北的冬狩之日,東邊的戰事暫時停歇,北方犬戎也被擊退,戰士們紛紛退回關內,似乎準備過一個難得的新年。
清早起來,五桓街兩側的店鋪就全部歇業,長街上鋪滿了細細的黃沙以防宮廷車馬打滑,遠遠望去,一片金黃,有如赤金鋪地,道路兩側豎起高高的金底幃帳,平民都已退卻,文武百官跪在兩側,各色儀仗緩緩而行,列陣分明,一時間,華蓋車馬如雲,錦袍雲袖蔽日遮天。
今天是燕北的冬狩之日,記性好的老人回憶起上一次冬狩,那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中丘西是歷代燕北王的狩獵之所,地處落日山脈中心,背靠回回南峰,一片白茫茫的曠野,土地微紅,也不知原本就是這種顏色,還是被鮮血浸透而成。
燕洵披着沉重的貂裘坐在高高的王位上,身前影影棟棟的站滿了人,風雪瀰漫中遠遠望去,像是兩條黑漆漆的翅膀。百官們戰戰兢兢的跪在王輦之下,不敢擡頭望去,膝下是寒津津的疼,唯有阿精悄悄的仰起臉,卻根本看不清燕洵的臉容。
“莊大人。“
寒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突然一顫,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緩緩站起身來,跪在中央,以恭順的聲音說道:“陛下有何吩咐?”
“沒什麼,只是最近新得了一件好玩的東西,想請莊大人一同賞玩。”
燕洵的聲音澄澈中帶着一絲笑意,像是狡猾任性的孩子在期待着某種惡作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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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大人跪在地上,手指發白,眉心緊鎖,卻仍舊低着頭不動聲色的答道:“多謝陛下想着老臣。”
燕洵一笑,眼神帶着幾絲玩弄,懶懶的一揮手,說道:“帶上來。”
一陣沙沙聲緩緩響起,一輛馬車進了場,車上罩着黑色的粗布,隱約可以聽到細微的響動在其中響起,衆人都奇怪的轉過頭去,看着馬車,場中一片死寂,迫的人難以呼吸。
“啪”的一聲突然想起,沉默中的人們齊齊一驚,原來卻是燕洵無聊的坐在王位上,以鞭柄不斷的擊着黃金椅座。
“啪,啪,啪……”
所有人都肅了容,沒有人敢說話,一名三十多歲的是爲走到第一輛馬車前,然後揚起手,嘩的一聲就掀開了馬車上的黑布。
“哇!”
低沉的驚呼聲像是一片海,水花潺潺的波及了全場,人人面色都有幾分驚慌,卻無人敢發出質疑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