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太醫,這邊請。”
侍女昔之引着孟雅逸前去辛婉儀居住的內室。
孟雅逸默默跟在身後,只點了點頭以表謝意,他一路低着頭,丰神俊朗的容顏下,看起來略帶有緊張和束縛。手上使了使力氣,緊緊攥着肩上的藥箱帶子,他只覺得手心上冰涼一片,似乎有滑膩的汗液慢慢滲出。
遙遙遠望娟秀飛舞的‘南旋殿’三個字,近在咫尺的地方反而讓他的腳步有了阻塞。
那數面之緣,三兩次的醫治都是在正殿。這個地方——他從未涉足過。
孟雅逸深吸口氣,心裡的悸動正昭示着不安和期待的雙重情緒。
朔風凜凜颳着他皮膚幹癢發痛,四周比起其他妃嬪的宮殿簡直可以稱得上乾淨的‘一無所有’。
傳聞中,她喜梅。這一點,他作爲一個不相干系的下屬,只能一直在心裡偷偷的記着,還沒到隆冬的時候,他總能想象辛又薇在盛寵之下,總該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奇景。只是沒想到,率先進入眼簾的地方光禿禿的只剩下殘存的着的枯枝和着頹敗的草木氣息,令他眼中沉痛。
從三日宴上辛婉儀自不量力毀了長樂宮宴的流言傳出起,他便覺得如辛又薇這般骨子裡倨傲決絕的人,不會好過。人人皆認爲她如以前的晴貴嬪一樣,是個煞星,帶着晦氣,最好旁人勿進。
那麼皇上呢?也會因爲這件事而有所疏離她麼——他沒有去打聽這些,只是很多的話自己會從七嘴八舌的小宮女那聽來。
這樣編排她的話,他有些氣的怒不可遏,明明是清冷聰慧的如冰雪一般的女子。
但除了佯裝出現在她們的面前驅散她們之外,卻沒有更多方法可以由他這名小小的太醫替她說些什麼。
再次見到辛又薇,一切並沒有如他伺候過的其他娘娘那樣的纏綿牀榻,要人盡力小心服侍着她的傷處,相反的,她整個人榮光熠熠,神情氣色俱佳。
還是不大瞭解她麼?他這般作想,已然規規矩矩的拜道:“微臣給婉儀請安。”
辛婉儀坐在前方,眉眼微亮如星芒:“孟大人,好久不見。”
她不知自己這樣口氣淡淡,卻能如一石子輕蕩湖面,一如往昔的激起孟雅逸心中的漣漪。
孟雅逸低眸放下藥箱,不敢看她:“婉儀的足傷現下還是需要多加小心,尤忌辛辣的食物,切記切記。”
辛婉儀看着他的緊張,漫不經意的掃過他,嗤笑一聲:“大人好像很在意我?”
孟雅逸抿抿脣,並不答話,而是向後退了一步:“微臣帶了些換的藥膏,此藥與上次常大人爲婉儀換過的不同,它的藥性更猛,塗抹上也會有些不適應和刺激性,但它的藥效要比這副藥好,婉儀一試便知。”
“這就是大人要囑咐我的話麼?我自當記下。”
光影流動,相顧冷寂寡言,於一顆心是萬劫不復的折磨。
孟雅逸的眼底泄露着哀傷,他始終不敢看辛婉儀的眼睛:“不知婉儀可按時服用微臣開的藥方,是藥三分毒,婉儀若然已經覺得身體有所好轉,應當多用膳食調養即可。”
辛婉儀不顧他的所問非答,只是捲起袖管:“大人不如在替我把一次脈,看看除了這足傷,我是否還需調理調理其他的隱疾。”
孟雅逸猶豫不決,像在思索,最後嘆了口氣,搭上了她的手腕。
沒曾想還沒按的踏實,辛婉儀便搶先一步扣住他的手,一雙澄明的眉目不斷的徘徊遊弋在他的臉頰,孟雅逸大驚,哪曾想遭遇如此變故?少了平日裡的遊刃有餘,他一邊要抽回手,一邊慌慌張張的看着門外,頓時狼藉之像敗露無餘。只是辛婉儀哪裡肯作罷,手上只扣的越發用力,發狠的目光像要剜了他,不容許他有半分的迴避。她的聲音又快又急,卻冷的徹骨:“孟大人那日說喜歡我,可是發自肺腑的真心實意之語?”
“微臣不敢。“孟雅逸沒料想有此問,驚愕之下拼命使出渾身力氣掙開辛婉儀,而後只如驚弓之鳥般忙不迭的拜倒在地,額頭靜靜低垂不語。
辛婉儀看了看自己發紅的手掌,目光又落到這個膽小的男人身上來:”怎麼大人現在知道當起縮頭烏龜來了那日言辭懇切,可並非這般。難不成大人是覺得我是蠢笨好愚弄之人,這種玩笑也順帶着開到我這來了?“
孟雅逸的眼底漸漸有了悲痛之色,他強忍住心中的酸澀,只慢慢調整了呼吸,緩緩道:”當日……微臣所言非虛,但微臣只會把這份守護放在心裡,微臣自知是死罪,更不願意連累婉儀,婉儀大可放心。”他說這話的時候雖是頹然,可表情下卻似蒙着一層焚餘重生的歡顏,只是這歡顏表述的太淺,叫人無從拿捏。
辛婉儀就這麼看着他,飄遠的思緒像在懷念另外一人,孟雅逸不明所以,卻聽辛婉儀輕輕冷笑,縈繞在中間的是難言的無聲悲涼,她問:“那麼,大人與吉嬪呢?大人可發誓與她無一絲一毫曖昧糾纏?”
“她的確對臣有好感,但微臣從未把她當作‘女人’來看待。”他見她瞧自己的眼神中盡然是疑惑,微有尷尬的笑了一聲,繼而不答。
“從未,這句話大人說的很喪良心啊……”飄渺的言語,輕輕圍繞着的像是自言自語的反問,落寞而又悲涼。
孟雅逸面色一紅,急於解釋,連說話的語速都快了許多:“那時候吉嬪小主剛剛入宮不久,經久不調的身子也一直都是由微臣照顧……”
不想聽他在敘述下去,辛婉儀立時生硬的打斷他:“所以她對大人就日久生情了?可大人是否能對着滿天的神佛發誓,大人對吉嬪就可以做到問心無愧,難道那麼多長年累月的日子下來,大人對她就沒有絲毫的好感?”
“感動不是感情!”孟雅逸冷冽的一句話突然冒出來,也把辛婉儀怔住了:“小主以爲臣也如她愛着臣一般愛着自己,可殊不知,臣的心裡只能裝得下一個人,而那個人,絕不是她。”
辛婉儀怔然片刻,聲音突然變得緩慢下來:“那大人這些想法,吉嬪可知道麼?”
“起初是不知的。”孟雅逸一臉懊惱之色:“都怪臣應該早些與她說清楚,在這深宮中,感情最是要不得!”他搖了搖頭,意識到言多必失,瞳孔都有了絲渙散:“婉儀記得藥分早晚兩次塗上,如果傷愈之後會留疤痕,待臣在爲婉儀尋一良方。”
見她的神情變得恍惚,孟雅逸下定決心,悲痛道:“微臣當日喝醉了酒,請婉儀權當臣醉後胡言,那都是些不能作數的話,微臣以後一定會恪盡職守,把這份感情放在任何人心裡,不會讓人窺探到任何有關於婉儀一絲不利的秘密。”
“大人不是說感情最是要不得的麼?”辛婉儀的目光深深鎖在身後的花鳥屏風之上,幽深的眼眸突然漫上肅殺的狠戾之氣,她笑的邪魅,開心的連脣瓣都抑制不住的顫抖,她柔軟的朱脣緩緩輕啓,悽然的漫聲道:“皇上……您,聽清楚了麼?”
回答她的,是一串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孟雅逸猛然驚起!連帶踢翻了放置於腳下的藥箱,顏色各異的瓷瓶骨碌出來,緩緩流落到一人腳下,滯帶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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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如宮內
顧惠懿正煩惱着要如何給皇后的長子黎皓採挑選着八歲的生辰賀禮,若是以玉觀音爲賀,意圖雖好,可總覺得老成不說,也沒有新意。公主還好,偏偏又是個皇子,平日裡積攢下來的珍貴首飾也就不能如往常一樣隨便編個胡亂理由派上用場。
秋容看了看顧惠懿,看樣子也頗有煩憂之色:“皇子乃是皇后所出,那身份就更加非比尋常,難就難在不管多珍貴的物件,皇后娘娘那也都已經有了,再送也就不稀罕了。“她目光輕輕一頓,突然想起了什麼,連連喜道:”奴婢想起一事,聽聞皇子雖年幼,但卻極喜音律,不如命人鑄支玉笛,也算投其所好?“
“不可。”顧惠懿立時出聲,打斷她的興致勃勃:”一則有此番所想的,你絕不是頭一個,再則宦語云剛去些日子,叫有心人看着難保不會衍生出其他的麻煩,到時在去皇上面前編排本宮,可是犯不上的事。“
“就聽秋容一人嘰嘰喳喳的,也不怕擾了娘娘清靜。”以南此時掀開簾子,連帶送入一股寒冷的空氣,她朝顧惠懿拜了拜,又嘲笑道:“肯定是秋容又給娘娘出些餿主意了。”
顧惠懿看她的手指凍得瑟縮,面頰也乾裂的泛着紅,忙叫她換過衣裳,進來烤火。
待以南換過衣服,身子不在冷硬的發抖,秋容纔對着她埋怨道:“不就是讓你取些銀碳和補桌角的漆,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
以南略有遲疑,表情變得複雜,顧惠懿見她這副樣子少有,心知多半此事與皇上有關,索性乾脆把倉庫的羅列的單子放下,轉過身問她:“你見到了什麼?”
“孟太醫……”以南緩緩道:“奴婢回來的時候,正見到他去了南旋殿。”
顧惠懿默然:“確實是他一直照顧着辛婉儀的身子,有什麼不妥?”
以南搖了搖頭,微見疑色,她見顧惠懿的心情還算不錯,便沉聲道:“今日康樂告訴奴婢,所今一大早的時候遠遠在孟雅逸見到了皇上,他說奇怪的是皇上只是孤身一人,未乘任何工具,也未帶侍從。奴婢心覺有異,總覺得二者之間有聯繫,奴婢怕也許此事會殃及娘娘,所以在外等了很久,但也不見孟太醫出來……“
秋容也道:“而且上次婉儀受傷,皇上召來的是院長大人。”
顧惠懿面無表情,又思慮了片刻,才問:“你有沒有問過康樂,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以南點了點頭。
“宮中有任何異象都不是空穴來風。”顧惠懿默不出言,而雙瞳只知盯着一處變得幽然深邃,靈光乍現間,腦海隱約浮現起吉嬪一張單薄慘白的臉,而她的兩眼卻充滿着到極致的怨恨,回想起當日吉嬪嗚嗚咽咽的聲音,好似如一股陰風吹着自己的脊樑,毛骨悚然:“殺了辛又薇這個賤人……”
顧惠懿臉色大變:“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