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時候,吉嬪總覺得春荷的表情有點怪異,但具體是怎麼了,她無法察覺。
春荷此刻正端着一碗熱牛奶,她遞到吉嬪面前,只是一向歡喜的她聲音帶着些抖動:“奴婢聽竹桃說,小主晚間沒有胃口,即便做的只有幾碗簡單的小菜和粥,小主也食的太少。”她的目光停留在吉嬪高高隆起的腹部,無限傷懷:“即便小主真的吃不下,但也要多考慮考慮未出世的小公子。”
春荷本來情緒就不對,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斷斷續續的就像哭音一樣,再加上她對孩子的稱呼,吉嬪先壓下疑惑,接過碗,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口:“我聽靜蕊說你今天去內務府幫我要紗帳的事情了。”她見春荷依舊神情泱泱,只把碗隨意丟在一旁,拉過春荷的手,輕輕說道:“我現下嗜睡,一是身子容易懶怠,二是閒的無聊,除卻睡覺,我找不到事情可做,你也不必對此多加上心。我倆從小一起長大,你更應知我的性子,雖然條件比以往遙遙不及,也連累你們受了好些罪,但其實都大可不必的,顧惠懿還想着要我肚子裡的孩子,她不會放任我不管,你且放心就好。”
春荷垂首,眼圈又開始紅了。
吉嬪氣急一笑:“你這丫頭怎麼越發的不聽勸了,不過是人閒言碎語,又要不了你的命,你越在意,旁人就越得意,你又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以往跟着我雖說也沒少……”吉嬪說到後面也說不下去了,她將臉一沉,覺得事態絕不似往常單純:“你有事瞞着我。”
春荷一驚,顧不及悲傷,使勁搖了搖頭:“沒有啊。”她憋着越難受,臉色就越漲紅,雙目也開始不受控制的掉了眼淚:“只是那些六根不淨的東西說的太難聽,奴婢真是一時委屈。”
吉嬪憤然的將碗一摔,瓷片砰然碎裂,牛奶也盡數灑在了地上,好不狼藉,她伸出手指,指着啜啜泣泣的春荷,緊咬銀牙恨聲道:“往日裡你跟着我受過多少折辱,什麼難聽的話沒進過耳朵,何以你今時今日就熬不住了?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便是,孟雅逸的死我都能接受的了,就連我生下這個孩子之後會被賜死我也知道,說不準我連個全屍都保不住,所以我還有什麼是受不住的?”
這一串話說的又急又快,吉嬪只覺得腹中一陣絞痛,她深吸幾口氣,靜了靜心:“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自己去問顧惠懿。”
春荷眼見不好,哭泣之聲再也抑制不住,便大聲嚎啕了起來:“小主,老爺出事了。”
吉嬪強自鎮定,雙手使勁捏着被角,以至青筋暴起,她漸漸咬着的牙以至發酸,卻依然仰首倔強道:“父親有什麼事,你說!”
春荷有淚如傾,所有壓抑的情緒傾注釋放,好一會都說不了話,她哭的肩膀一聳一聳的,過了片刻,才道:“具體,奴婢也不知……只是有太監說,瘟疫……”
她話還沒能說完整,又控制不住的哭了起來。
吉嬪的淚在她也不知覺的時候緩緩落下,她的手開始胡亂抹着眼淚,痛苦的抓着自己的頭髮:“是不是父親染上了瘟疫……”
春荷嗚咽的點了點頭。
“父親……”吉嬪的胸口疼的撕心裂肺,卻始終不肯放聲哭出來,春荷瞧吉嬪哭的難受,只跪下雙手緊緊抓住吉嬪的腿,像在寄託一種力量,懇求道:“小主你要難過便哭出來吧!”
“不,我不哭。”吉嬪用力的站了起來:“我要去找顧惠懿,顧惠懿……”她步伐不穩,幾乎是六神無主踉蹌:“我要去求她幫我問個明白,我不相信!”說到最後,是一種極盡沙啞的叫喊。
春荷猶坐在地上哭泣不止,悲痛入骨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只重複的叫道:“小主,小主。”
吉嬪還未走到門前,便感覺到身下涌出一股熱流,她不可置信的像身下看,只見褲子上慢慢侵溼了一大片血跡,這個月她睡醒了偶爾也是有這樣的感覺,只是爲什麼,爲什麼這次會這樣的黏稠?
春荷大驚失色,磕磕絆絆起身走到了僵在原地的吉嬪,吉嬪憔悴青白的臉縱橫着淚痕,只知道瞪着春荷。
“奴婢去找太醫,奴婢去找太醫。”春荷的身影很快的消失不見。
一滴滴血開始落在了地上,竟然像朵朵綻放的梅花,吉嬪偏了偏首,神色被震撼之餘癡傻像個木偶,她用手撫着肚子,其實她很痛,痛的就像所有的腸子擰在了一起,互相的在往反方向用着最大的力氣,只是她不想叫出來,慢慢的,骨頭好像一齊斷裂了一樣,她的表情終於起來變化,卻死命的咬住嘴脣。
她心裡在說,林初雪,孟雅逸的死你經歷過了,他對你的絕情你經歷過了,你父親的死你也經歷過了,眼看着你和你最討厭的人的孩子也要出生了,你還覺得痛麼?
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渾身的每一處骨骼都痛的不像是自己的了。
昏迷前,她第一次有了這種意識。
生子,真的很痛苦。
她有點後悔爲什麼要讓自己活了這麼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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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巧殿的燈火好久都沒有這樣明亮過了,常業還未從治療瘟疫的勞累中恢復過來,接待生產一事的是太醫院副院長向文,穩婆來來往往,已經換過好幾次血水。皇后與顧惠懿坐在旁處,看見此等駭人景象,心裡皆是捏了一把汗。綺巧殿內地方畢竟有限,除了身旁伺候的宮女,便只有這兩位位分高的准許前來,甚至連麗妃也不準,想到這,顧惠懿不合時宜的漫上了一絲得意的微笑——到不知她現在是否在宮裡大發雷霆呢。
但一些別的情緒很快被太醫的嘆息和接二連三丟掉的血帕提的心開始不安起來。
皇后向顧惠懿提及說,這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走一遭,當初她生下皇子的時候,也沒少受罪,差點都不能活着回來,又落下好多年的病根,再仔細聽門內的動靜,皇后也不免稱奇,不想這吉嬪平常看起來文文弱弱的,這等疼痛居然也沒聽她叫幾聲,當真是個有性子的。
顧惠懿的目光落在門上,口中喃喃道:“能生下孩子,畢竟是有福氣的人。”皇后微微蹙眉,顧惠懿裝作無事,又一笑道:“其實臣妾也聽說過,這母親的體質都是不一樣的,其實有人生子就不是很辛苦。”
皇后淡笑置之,皇帝卻步履風塵的來了,想還是在做些渭川的善後工作,他近幾日看起來還十分勞累,整個人也消瘦了一大圈,以往合適龍袍此時也像餘出來不少,可想渭川之苦。他只大概環視了一下殿內的動靜,也不多問,倒是坐在一旁閉目養神去了。
過了半晌,穩婆出來,見到皇上先是喜滋滋的問了聲安,繼而笑道:“皇上放心,吉嬪小主的情況很穩定,向太醫一定會保母子平安。”
顧惠懿緊張了半晌,此刻突然聽到穩婆所說,心裡也微微鬆了一口氣,但下意識的,她就向黎安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黎安輕輕用手捏了捏額角,沒有半分開懷,只吩咐穩婆:“你過來。”
穩婆本來還想邀功呢,她不知何意,只堆着滿臉的笑點頭哈腰的走到了黎安的身邊。
皇后穩坐如泰山,倒是沒有半分好奇之意,然而顧惠懿卻抑制不住,隱隱約約,她總能感受到點什麼,幾次三番的盯在那裡,但細覺不妥又馬上移開。餘光看向那裡,只見穩婆前一刻還喜笑顏開的,不知聽了什麼,她下一刻就如靈魂出了竅一般,訕笑也止住了,黎安看穩婆還近在面前沒有動作,他擡起眼,眸色陰冷的看着她。
穩婆這才如夢初醒,想是嚇壞了,連連道了兩聲是,便急急的回到內室。
顧惠懿收回目光,表面上若無其事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
許是忍不住了,吉嬪的□□之聲終於傳了過來,想是疼痛太甚,有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讓顧惠懿的心徒然吊到了嗓子眼。淒厲過後,周遭有如狂風摧殘花瓣,涌動着死一樣的絕望。
她猜到了。
也應該是這樣。
黎安說的是——一定要難產。
顧惠懿喚過春荷,春荷在旁緊張兮兮的望着內室,手指不停卷着帕子,雙眼腫脹如核桃。她聽顧惠懿喚她,又不捨的看了兩眼,這才緩緩走了過來:“娘娘。”
顧惠懿問:“雖然孩子的月份也大了,但絕不到該順產的時候。”
春荷一聽這個,又是痛心疾首,眼見眼圈也跟着紅了:“其實都怪奴婢不好,今天中午去內務府要東西的時候,有人不小心將老爺的死訊告訴了奴婢,奴婢回宮以後忍不住,幾番被小主逼問之下,才說出了口,小主也由此驚了胎氣。”她一臉懊悔,本想擡手給自己個耳光,被顧惠懿一手攔在半空:“要打也輪不到你自己處置。”春荷無力的垂下頭去,顧惠懿擡了擡手:“去候着吧。”
內務府。
死訊?
顧惠懿徒然升起了寒意,將目光又看了過去,只見黎安胸前的龍因爲繡工卓越,雙目栩栩如生,好像瞪出來了一樣,那龍怒氣凌然,腳踩浮雲,代表着這世間無二的尊崇者。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黎安始終沒有開口,只是不言不語的注視着往來的宮人想要盡心盡力救治吉嬪的忙碌身影。
直到嬰兒的一聲啼哭響徹,衆人表情各異,門緩緩被打開。
穩婆站在陰影裡,懷裡緊緊抱着被血染紅皺皺巴巴的新生兒,不敢上前一步,這時候向文從穩婆身旁掠過,邁着沉重的步子跪在黎安身前,他的手還是滿是鮮亮的血紅,妖豔而詭異,只聽他低聲道:“請皇上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