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 第一次,喜歡上的女孩子,是同間病房的病友, 模樣兒至今還記得一清二楚, 眼睛不算大, 嘴巴也小小的, 說起話來, 語速非常快,像機關槍似的,噠噠噠噠, 整間病房,就數她最活潑, 每天都能聽到她的笑聲。
“一開始我並不怎麼在意她, 直到我發現, 每次我哥來,她都要找我哥說話, 我哥向來話少,也從不喜歡跟比他小的小孩在一起玩,但他卻總能耐下性來聽這個女孩子說話,甚至還陪她過家家。
“我察覺到哥哥可能喜歡她,爲此, 我加入了他們對話的行列, 我故意做各種事吸引這個女孩的注意, 是因爲我想把她從我哥的身邊搶走, 把她佔爲己有。
“我和哥哥爲此還打了一架, 但事實上,只是我單方面在無理取鬧而已, 哥哥抓住我想阻止我,結果卻害他自己摔跤,跌斷了一隻手。哥哥因此耽誤了那一年的青少年擊劍比賽,本來他完全有把握能拿冠軍的,但他最後只能吊着胳膊看着他的對手登上了領獎臺。
“這件事,我沒跟我哥道過歉,因爲我不覺得自己有錯……他搶走了本該屬於我的小夥伴,所以我恨他。
“從小到大,我搶走過我哥的很多東西,佔着自己身體弱,就時常耍賴、還抵毀都是他害了我……哥哥從未對此有過任何辯解,但我不認爲這是他的寬宏大量,而恰恰相反,這全都是因爲他瞧不起我,我在他眼中,什麼都不是。
“我小小年紀就離開家,但我卻一直很慶幸有這種安排,因爲這樣就能徹底避開在家族聚會上被人拿來跟哥哥比較的命運,我討厭和我哥比較,和他站在一起,我明顯就是個缺了一角的殘次品,上不了檯面。
“我是很自私的人,是嗎,楚凝?”
楚凝看着他,沒有回答。
紀南風低下頭,淡淡地一笑,而後他將頭再次靠在楚凝的肩上。楚凝拿起桌上的水杯,緩緩地喝了一口。
窗外,再次飄起了雪花。
“我們,去私奔吧。”
走出餐廳,站在商場門前的聖誕樹下,身披由無數霓虹燈燈光組成的七彩光影的紀南風忽然毫無預警地吐出了這一句驚世駭俗的話。
楚凝懷疑自己聽錯。
“私奔?”
“對呀,私奔。”
楚凝牢牢地瞪視着紀南風,而後突然地感到憤慨了起來。
“你在開什麼玩笑!”她裹緊大衣往前走去。爲什麼,紀南風,爲什麼時至今日你還要這樣的戲弄我!
紀南風伸手抓住了她,她卻用力地擺脫了,然後她突然用雙手掩住了臉,顫聲道:“不要……不要把我當傻瓜啊……”她一下蹲到了地上。受不了了,怎麼辦,紀南風,不想與你就此告別,不想跟你就此分手,可是,你的心,卻從來沒放在我的身上過!
看到楚凝的表現,紀南風的臉上現出了痛苦,很快,他也蹲了下來,將楚凝輕輕摟進了自己的懷裡,然後,將脣印了上去……
他到底,是在吻我,還是在耍我?他到底,是因爲愛我而在吻我,還是因爲,他想要逃避,所以纔在吻我?
不!不想再被這樣隨意地對待了!他明明就有女朋友!一個愛他愛得那麼深、愛到可以爲他去死的地步的女孩子,而他呢,想必也是深愛着那個女孩的吧,否則怎麼可能會在一聽到那女孩甦醒後的消息立即就表現出那麼渾然忘我的態度,啊,他們明明就是那麼相愛的一對,爲什麼自己還要像個十足的傻瓜一樣一腳插進來呢!無恥,無恥啊楚凝,而更無恥的,卻是紀南風這個大混蛋,既然你已心有所愛,爲什麼還要來招惹我呢!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終於擊碎了這場熱吻的美夢,趁紀南風還沒反應過來,打了人的楚凝扭頭跑掉了。
眼淚,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流淌了出來,楚凝邊跑邊哭,完全忘記了自己現在身處何處,等到她終於跑累了,不得不喘着粗氣停下來稍作休息時,她才傻眼了——
這裡是哪裡啊?
已經遠離了鬧市的喧囂,這裡一片死寂,潮溼的地面凹凸不平,兩側圍牆後的高樓公寓也是一片的漆黑,四處看不到一盞燈,也聽不到半點人聲。
風聲嗚嗚地穿過弄堂,聽起來活像是地獄之魂在哭泣,楚凝渾身寒毛豎起,完蛋!得馬上離開這鬼地方!她四處搜尋着燈光,好辯別方向從這裡逃出去,但當她剛一轉頭想走時,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隻黑色的大狗,正流着涎水瞪着一雙可怕的眼睛對她虎視眈眈……
紀南風一見楚凝跑就開始追她了,但沒跑幾步,他的右腿膝蓋就出現了問題——劇痛、痙攣、無法彎曲——這是當初的半月板切除手術留下的後遺症——紀南風抱着膝蓋,疼得皺緊了眉心。
要是往常,他這時候應該就近坐下來,伸直右膝,好好地做一番按摩,直至痙攣的症狀消失,才能繼續前進,但他現在哪還有這份心思?他不得不擔心楚凝,畢竟這裡是她所不熟悉的國外,她很可能會跑錯路,迷失方向,然後等衝動勁一過去,她立刻就會害怕得大哭起來,一想到此,紀南風立即急不可待地起步了——用腳尖點地,一瘸一瘸地繼續前進。
但被楚凝拉下的距離,仍不可避免地讓她從自己的眼前消失了,紀南風情急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給楚凝打了個電話,嘀嘀,嘀嘀……
手機突然在口袋裡響了起來,楚凝額上的冷汗冒得更兇了,雖然她猜到這電話很可能是紀南風打來的,但此時此刻,她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對面的那條狗吐着流涎的大舌頭,一對黑黝黝的眼睛裡透露着飢不擇食的訊息。楚凝真想對它說:做爲人類咱的肉真沒什麼好吃的,因爲從小就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想必長出來的肉也是很粗糙的,沒什麼油水,好狗狗啊,不如咱們打個商量,只要你放我走,我回頭一定買一堆好吃的送給你、報答你的不殺之恩。
楚凝一邊注意着狗狗的動向,一邊也在試圖找點什麼東西當作自己的武器,雖說自己小時候也曾替身邊的小弟弟小妹妹擊退過不少鄉間的小野狗,但眼下這隻高大的惡犬,卻是自己從未對付過的品種,一旦輕舉妄動,就很可能會做爲美食進入這隻惡犬之口,如此一想,忍不住就要替自己掬起一把同情的淚水——爲什麼難得出了趟國,事事不順遂不說,現在卻還要落得如此悽慘的結果……
楚凝終於尋獲了一隻遺棄在垃圾桶附近的棒球棒,她將球棒拿起來,高高地舉過頭頂——
來吧,臭狗狗,在被我亂棒打死之前,你還是聰明點,趕緊先逃之夭夭吧!楚凝正要擺出一副恐嚇的架勢,突然狗狗就嗷地叫了一聲向她猛衝了過來,媽呀!救命!正當楚凝不知所措卻閉緊了眼睛時,耳邊突然傳來“嗖”的一聲,隨即就是狗狗的一聲慘叫……
楚凝顫顫巍巍地睜開了眼睛,眼前的情景令她大吃一驚,怎麼回事,狗狗倒了?她擡頭看看自己的手,球棒明明還在自己抓着沒動啊,而後,她就看到了滾落在狗頭附近的一顆帶血的石頭……是誰?是誰救了她?
“快離開那兒!你這個笨蛋,快點給我過來!”前方有人正朝她怒吼,楚凝呆呆地擡起頭,看到是紀南風,頓時百感交集,撲嗵一聲丟下球棒就朝他撲了過去……
紀南風差點就被她撲了個趔趄,本想罵她的,卻又在她嗷嗷痛哭時馬上抱住她的頭哄起她來。
“好啦好啦,不就是一條狗嘛,有必要怕成這樣嗎?”他拿手指擦她的眼淚,嘴邊忍不住掛起笑意來。楚凝一聲不吭,仍兀自痛哭,那眼淚簡直就像決了堤一樣。紀南風哭笑不得,一把捏起她的兩邊臉蛋恐嚇她,“行了!再哭我就不理你了啊!”誰知,楚凝突然將兩手穿過他的細腰,一把就緊緊地抱住了他。
紀南風怔了一下,隨後,他的臉上浮起了苦笑,他拿手輕輕地撫摩着楚凝的後背,他沒再呵斥她,而只是靜靜地在她耳畔說,“還真沒想到,原來你也有這麼多的眼淚……把我衣服都哭溼了啊,你這個笨蛋。”
都到這時候了,他還只是惦記着自己的衣服嗎?楚凝氣起來,故意把眼淚鼻涕全都蹭到了他的身上,隨後甩開他,惡狠狠地說:“我哭我的,要你管啊!”說罷,她又扭頭就走。
紀南風嘆了口氣,只得又拖着他那條半殘的腿跟上了她。
“大小姐,你鬧夠了沒啊?知道路在哪裡嗎,就往那邊走?”
“不用你管!我走我的,你走你的!”
“你要是想回家,不是那個方向哦!”
“誰說我要回家!而且……那根本也不是我的家……”
“那你要去哪裡?”
“要你管啊!”
“你是我家的客人誒,我不管,誰管?”
楚凝不吭聲了。
還客人咧!撇得還真是一乾二淨啊,所以說,自以爲是地認爲被他喜歡着的自己,還真是一枚徹頭徹尾的蠢蛋啊蠢蛋!
“總之你先回去好啦,不用再管我了!”負氣地這麼喊完之後,楚凝加快了腳步。
但沒走幾步,因爲沒聽到背後跟來的腳步聲,楚凝又忍不住停下步子,慢慢地轉頭過去……
不知怎麼回事,紀南風坐在了地上,埋着頭,抱着腿,微微蜷起的上身,令他顯得疲憊又無助,驀然間,楚凝的心一酸,一股窒息感,頓時淹沒了她所有的思緒。
她走過去,踢踢他,“喂!”
“幹嘛……”
“你說幹嘛!”
“要你管啊……”
“你以爲我想管啊!”
“那就不要管啊……”
“想讓我不管,那你就從地上起來啊!”
“我就想坐地上,關你什麼事啊!”
“坐地上會着涼!”
“着涼也不關你的事……”
“明明就關我的事!”楚凝終於不顧一切地喊了出來:“因爲我已經跟Michelle保證過,接下來會好好負責你的日常起居,所以你最好給我乖一點,不要生病,更不要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任性的舉動!”說着,楚凝就硬要拉紀南風起來。
“好啦,滾開啦!”紀南風不堪其擾,終於出了重手——將楚凝推倒在地。但他卻沒有動手去扶——一旦做出了那種舉動,說不定纔是真正地傷害到她吧,他冷哼着:“既然不肯跟我去私奔,那就不要再裝出這副關心我的樣子了,好虛僞!”
紀南風扶着牆站起了身,然後拖着腿走到馬路上叫出租車——自己的車看來已經沒辦法再開回去了,只能等明天再派人過來開走。眼下,他累極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痠痛着,他只想快點躺在牀上去,大睡一覺,把所有的不痛快,通通忘記。
車來了後,他返身回去把楚凝硬拉了起來塞進了後座,然後他自己也坐了進來,又向司機報出了家裡的住址。
車開起來。
兩人都默不作聲,楚凝彆着臉,看着窗外,紀南風抱起雙臂,假裝睡覺,在一片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中,兩人的臉色,卻是同樣的蒼白。
到家後,兩人繼續保持沉默地上樓,背轉身,進各自的房間,在關門的剎那,似乎也把彼此、永遠分割在了兩個互不來往的世界。
翌日的早餐桌上,楚凝提着行李箱,向在座的各位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