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後半夜停的, 華韶迷迷糊糊的睡過去,再次睜眼時,天已經亮了。
外面陽光普照, 華韶用手遮着眼睛, 一度以爲是自己的幻覺。狗蛋從外面衝進來, 帶來一股包子味, 他將手中的油紙塞進華韶的懷裡:“包子還熱乎着, 快點吃吧。”
華韶的表情微微露出了一絲疑惑。
狗蛋撓撓腦袋:“今天運氣很好,一位大官人賞了我們六個大包子,你快吃吧, 我和老鬼已經吃過了。放心,這包子是乾淨的, 沒人動過。”
華韶揉揉肚子, 確實餓了, 也不再客氣,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狗蛋微笑看着他。
外面忽然有人喊道:“請問老幫主您在裡面嗎?”
華韶一愣:“老幫主?誰是老幫主?”
狗蛋臉色變了變, 道:“你先吃着,我出去看看。”
華韶哪裡還吃得下,狗蛋前腳剛走,他後腳便爬了起來,拖着傷腿跟了出去。
只見屋外站着三個陌生人, 三人同樣衣衫襤褸, 爲首的那人約莫四十來歲, 跟隨在他身後的兩人比較年輕, 大概二十來歲。
狗蛋叉腰站在臺階上, 冷冷道:“又是你們?怎麼,還嫌害你們老幫主害的不夠?”
爲首那人臉色略顯尷尬:“那時是我們糊塗了, 只是今日我們確實有要事來尋老幫主,若老幫主心裡還有丐幫,就請現身吧。”
老鬼從屋頂跳下來,手裡舉了根菸杆子,斜眼看了他們一眼:“說吧,有何要事?”
“參見老幫主。”三人見老鬼現身,立刻單膝跪地行禮。
老鬼敲了敲煙桿,冷笑了一聲:“那些個虛禮就算了吧,老夫可沒忘記當時你們將老夫趕出丐幫的那副嘴臉。到底有什麼事?說完快走,別誤了老夫的正事。”
“是是是,老幫主教訓的是。”爲首的那人連連點頭,“不瞞老幫主說,當日是我們誤信了那姓許的,才誤會了老幫主您。自從老幫主您離開後,那姓許的先是大肆清除幫裡反對他的弟子,後來竟然勾結扶搖宮的那羣妖人,屬下和劉長老等幾位長老實在看不過去,商量了一下,決定將老幫主您接回來重掌丐幫,不料那姓許的竟然聯合扶搖宮來追殺我們。總共五位長老,現如今,只剩下了屬下和劉長老。”說到最後,竟然淚如雨下。
老鬼的臉色緩和了些:“你說的話當真?”
“老幫主稍微去江湖上打聽一下便知道,三位長老的屍體現在還停在客棧內。”何長老擦了擦眼淚,“那姓許的沒有打狗棒,終究名不正言不順,懇請老幫主隨我們回去,向幫內弟子揭發他的惡行,再施以懲戒,報了三位長老的大仇。”
“劉長老呢?”
“劉長老受了些小傷,此刻正在客棧中休養。老幫主若是回心轉意可到鎮上的福來客棧天字一號房尋我們,我們隨時恭候老幫主的大駕光臨。”何長老朝老鬼抱了一拳,告辭。
等何長老離開後,狗蛋轉頭問老鬼:“你真的相信他說的話?”
老鬼長嘆:“信與不信又如何?終究幫裡弟子的性命掌握在他們手上。狗蛋,收拾一下,明天我們就去福來客棧裡探個究竟。”
“那華韶呢?”狗蛋轉頭看門邊的華韶。
華韶一愣,道:“我隨你們去。”
“你的腿傷……”
“沒關係,我保證我不會拖累你們的。”華韶的眼中帶着幾分懇求之色。老鬼救了他,他是無論如何都要還他這個人情的。
“那便帶上吧。”老鬼沉吟道。
第二日一早,給華韶的傷腿換了藥之後,由狗蛋揹着華韶,三人一起出發去了福來客棧。
狗蛋身強體壯,反觀華韶,一直都是瘦瘦弱弱的樣子,背起來一點都不費力。
在櫃檯處報出了房間號,店小二立馬殷勤的將三人領到了天字一號房。推開房門,只見地上躺着三具屍體,用白布遮着。老鬼上前正欲探個究竟,忽然聽見身後砰地一聲,原來是店小二在外面將門反鎖上了。
“遭了,有埋伏。”老鬼低喝,推開窗戶,果然見漫天的箭雨鋪天蓋地而來。
老鬼連忙關了窗戶,回頭對華韶苦笑道:“連累你了。”
華韶搖頭:“先生不必愧疚,當下之際逃出去纔是正經。”話音剛落,窗戶忽然被人從外面用力撞開,闖進來三個黑衣殺手。
老鬼立刻與那三個黑衣殺手纏鬥起來。狗蛋將華韶放到一邊,上前幫老鬼。
華韶觀察着黑衣殺手的殺人手法,聯想起昨日何長老與老鬼說的話,不禁皺眉:“這不是扶搖宮的人。”
扶搖宮訓練殺手自有一套方法,他們的武功招式都是由百里神樂親自指導的,百里神樂教他們的武功他見過,不求有多高深,只求殺人夠利索。而闖進來的這三個人明顯不是職業殺手,因爲他們都很惜命,進攻時顧忌太多,所以遲遲不能得手。
有殺手注意到不能動彈的華韶,想打他的主意,華韶立刻察覺,拿了個杯子朝那人擲去,直接擊中了那人的小腿。那人腿一彎,不受控制的跪了下去,狗蛋立刻拿起板凳砸的他滿頭血,回頭朝華韶笑道:“華韶,你真厲害。”
華韶不語,偏頭看窗外。這些殺手並不讓人頭痛,真正讓人頭痛的是窗外的箭雨。除非他們穿着傳說中刀槍不入的軟蝟甲,否則他們是不可能平安穿過那些箭雨的。
這邊老鬼將兩名殺手解決了,同樣滿臉憂愁的看着窗外。
“看,那是什麼人?”狗蛋忽然驚叫,指着窗戶對面的屋頂。
只見對面的屋頂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三四歲,穿着粗布衣裳,袖子高高的捲起,頭髮隨意的系在腦後,身後揹着的鐵劍用粗布層層裹着,見華韶他們望過去,那人也朝這邊望來。
如果華韶沒有看錯的話,那人似乎還對他眨了眨眼睛。之後便見他突然飛身而起,雙手揮出一把寒芒。
華韶單腿跳到窗戶邊,只見埋伏在窗下的弓箭手紛紛倒地,眉心處插着一枚銀針。
“他是誰?”狗蛋出聲問道。
“梅花針,他是梅林姜家的人。”老鬼道。
只見那人忽然飛身朝這邊掠來,落在窗臺上,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經心的弧度:“我確實是姜家的人,我叫薑末。”
幾人在官差趕來之前匆匆離開了客棧,之前的破廟也不敢再待了,至於城裡肯定是要被封鎖的,他們出了城,在周邊的小村鎮租住了一間屋子。
薑末夜裡去城裡偷了點藥材出來替華韶換了藥。
華韶見他十分殷勤,不禁存了幾分懷疑。他向來藏不住心事,這懷疑便寫在了臉上。
薑末哭笑不得,只得攤牌:“你不必懷疑我,我是你大師兄的朋友,他知道你與扶搖宮主在打賭,託我過來助你。”
華韶怔住:“大師兄?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他還好。”薑末頓了一頓,“他加入了百里山莊,有百里無傷這個大後臺,能壞到哪裡去。”
因爲現場還有黑衣殺手,這樁殺人案很快就被當地官府判爲江湖仇殺不了了之。城裡的封鎖徹底解除後,華韶考慮到自己和百里神樂的賭約,不想連累到老鬼和狗蛋,於是向他們告辭。
老鬼沒有挽留,只樂呵呵的笑道:“年輕人多出去走一走是好事。”
倒是狗蛋紅了眼睛,送了華韶好幾里路。
馬車是薑末租來的,因爲華韶腿上還有傷,速度並不快。華韶趴在車窗上往回望,見狗蛋還站在原地依依不捨的看着自己,朝他揮了揮手。
“華韶,我們還會再見面的。”狗蛋大聲喊道。
華韶只微微一笑,並未放在心上。
天黑的時候到達下一個城鎮,華韶掀開簾子透氣,薑末回頭看他,笑道:“累了吧,很快就到了,到時候我們找個地方住下歇歇腳。”
“謝謝你,姜公子。”
“不必謝我,早說了,我是受你大師兄之託。他救過我,我報答他是理所當然的。”
華韶點點頭,眼角餘光瞥見一隊人馬自城外疾馳而來,當先一人白衣勝雪,微微偏頭,似乎在和身邊的人說話。
華韶臉色微微一變,立馬放下簾子縮回馬車中。薑末似乎也注意到了,臉色有些難看,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斂了臉色,安心趕車。
自城外疾馳而來的確實是百里神樂一行人。
與百里神樂並排驅馬的是卓文淵,因爲剛得了消息,說在流雲寨發現華韶的蹤跡,百里神樂心裡一緊,偏頭認真聽他們說話,倒是沒有注意到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華韶。
卓文淵道:“小公子離開扶搖宮後,先去買了一套衣服換上,將換下來的衣服當了三兩銀子。三天後又出手救了一位賣花的姑娘,給了她一片金葉子和一些碎銀子。”
提供這些消息的自然是那日被華韶揍了的幾個無賴,他們被華韶狠揍一頓,在牀上躺了幾日,心中十分記恨,後來見有人通緝華韶,連報酬都不要了,無條件提供線索。當然,後來他們又被揍了一頓。宮主說過,凡是說華韶小公子壞話的,一個字,揍。
“後來我們調查到小公子遭到了襲擊,襲擊他的那一撥人正是流雲寨的人,而之前小公子出手救的那位姑娘就是流雲寨的副寨主。那流雲寨的大當家見我們小公子生的好看,強迫他留下來做夫君,不料成親的那天晚上被小公子制住,讓小公子逃了出去。”
“吩咐下去,讓紀寒留下活口,我還有事要問她們。”百里神樂道。
明月當空,一人白衣勝雪,乘駿馬飛馳而來。
百里神樂從馬背上飛身掠下,落於衆人身前,駐守在流雲寨的扶搖宮弟子立刻跪地齊聲喊道:“恭迎宮主。”
百里神樂微微擡眸,冷聲道:“帶人來。”
紀寒點頭,吩咐下手:“將流雲寨主韓芸帶過來。”
不一會兒,便有人將韓芸押了過來。大抵是之前經歷過打鬥未得到休整,女子髮絲凌亂,一臉血污。她擡起眸子來,看向百里神樂:“你便是扶搖宮主?便是你讓人滅了我流雲寨?”
“大膽,誰允許你直視宮主的!”一名扶搖宮弟子斥道。
百里神樂道:“韓芸,給你一次機會,告訴我華韶去了哪裡,我饒你性命。”
“華韶?”韓芸一愣,繼而露出恍惚之色,過了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恍然大悟,“便是因爲華韶嗎?所以你一個活口都沒留下?”她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目光猙獰的看着百里神樂,“我不會告訴你的,他是我的夫君,我們已經成過親了,我不會讓我的夫君落在你手中的。”
百里神樂臉色驀地冷了下來。
紀寒見勢頭不對,立馬喝止她:“住口!”
百里神樂冷冷掃了他一眼,淡淡道:“讓她說下去。”
韓芸似乎已經摸到點什麼,但依舊不可置信。思及到寨內姐妹們的慘狀,她狠了狠心,道:“你可知他成親當日對我說了什麼?他說他這輩子最大的仇人就是你,他還說,他終有一天會殺了你,然後帶着我隱姓埋名,過正常夫妻的生活。”
紀寒已經不敢去看百里神樂的臉色了。
“正常夫妻……”百里神樂喃喃着,忽而擡眸,眼中冷光乍現,瞬間就到了韓芸身前,一隻冷冰冰的手緊緊的扼住了韓芸的脖子。不知道是不是韓芸的錯覺,她已經聽到了她喉骨斷裂的聲音了。
“說,華韶在哪裡?”
韓芸臉上一片蒼白,抖着聲音道:“他、他……那日我射傷了他的小腿,他從斜坡上滾了下去,但斜坡下是一片山林,我、我們沒找着他。”
百里神樂臉色微微變了一下,冷道:“你最好求上天保佑他還活着,否則後果……”
韓芸打了個寒顫。
百里神樂道:“傳令下去,立刻去周邊城鎮的醫館查探,但凡有買傷藥的都給我仔細留意着。”
紀寒從下屬手裡取來一個包袱遞給百里神樂:“宮主,我們還搜出了這個,是華公子留下的。”
百里神樂將包袱打開,首先從裡面拿出了一件雪白色的狐裘,想起卓文淵向他稟告過華韶將他送給他的衣服都當了,卻留下了這件狐裘,臉色不禁好了幾分。狐裘之下是一隻描金的木盒,百里神樂將盒子握在掌中,眼神中閃過微光,低聲問:“還沒聯繫上十九嗎?”
紀寒點點頭:“他似乎有意避開我們,屬下猜測,他已經見過華公子了。”
華韶沒想到扶搖宮的人馬這麼快就追來了。動作之迅速,簡直就像是從他離開扶搖宮之後就跟上了他似的,但是他知道,百里神樂不會不守信用的。
他和薑末不敢耽誤,入了城之後匆匆去了一家醫館,買了些傷藥,便連夜趕路。兩人商定,既然扶搖宮的人追來了,就棄馬車改走水路。
馬車踏着月色往江邊駛去。
華韶抱膝坐在馬車裡,神色凝重。他不知道自己還能逃多久,他的自由終究會結束在這段逃亡的路上,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已。他太傻了,居然跟百里神樂打這樣的賭。
“籲——”馬車忽然停下,華韶有不好的預感。他坐在原地,呆呆的看着簾子,一動也不敢動。微風將簾子吹得輕微的晃動着,華韶依稀可以看到外面的人馬,他不知道百里神樂在不在。
“阿韶。”熟悉的聲音穿透空氣跌入耳際,華韶幾乎立刻就跳了起來。
“出來。”那個聲音如此淡淡命令着。
華韶知道再躲不過,伸手將簾子掀開,如果離他很近,就會發現他在發抖。
百里神樂坐在馬背上,朝他望過來。月光在他勝雪的袍子上鍍了一層淺淺的光華,連帶着他的眉眼似乎都溫和了些。
“想必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扶搖宮主了。”坐在車外的薑末忽然開口道。
百里神樂並沒有理他,柔和的目光落在華韶身上,命令道:“到我的身邊來。”
“不,我們的賭局並沒有結束!”華韶忽然大聲叫了出來。
百里神樂眼神微微冷了一些,淡淡道:“你以爲你今夜還能逃得掉嗎?”
華韶偏頭看了一下,扶搖宮的人已經將他們包圍了起來,即便是生了翅膀,也決計飛不出去。可是他偏要賭!
“薑末,抓住我,威脅神樂。”華韶用僅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得到的聲音道。
薑末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立馬出手扼住華韶的脖子,回頭朝百里神樂懶散的笑道:“如此,扶搖宮主覺得我們是否能逃得掉呢?”
“住手,放了他!”百里神樂身後的紀寒忽然出聲斥道。
百里神樂用餘光看了他一眼。
薑末見百里神樂不信,手中加大了力氣,華韶被勒的呼吸不過來,面色泛着青紫。
“扶搖宮主,我知道你不信,華韶是你的人,我助他逃跑,想來今晚也逃不掉,但是,我薑末向來是惜命的人。我不信你會眼睜睜看着他死,我知道你喜歡打賭,不如我們賭一局如何?賭我是不是真的拿他當人質。”